第二十九章 龍雀(5)
2024-06-07 02:08:43
作者: 裟欏雙樹
柳公子沉默許久,問:「楊老闆就是瓦片?」
「是。」鳥答道,「這廝竟找了高手改頭換面。我們五年前自外省歸來,落腳於司府,在洛陽這些年也從興祥齋門前經過好些回,遠遠與那廝倒也照過幾面,竟都沒認出他來。」
「他若改了容貌,瘸腿卻是改不了的吧。」柳公子皺眉,「你們如何認出他來?」
「虧得苗管家買了那假花瓶。」鳥冷冷一笑,「四十年前,他做的第一個仿冒古物的假貨花瓶就是這模樣,當初還頗為得意,說以硃砂與琉璃相配只有他能想得出。當天老張便去了興祥齋,在離他最近的地方觀察一番,發覺此人除了容貌與瓦片不似之外,不論身形還是說話的語氣,以及那條瘸了的右腿,哪裡都是當年的瓦片。但是,為了不冤枉無辜,老張花了近半年時間暗地調查楊老闆的一切底細,最終他幾乎肯定這個楊老闆就是銷聲匿跡的瓦片。」
「幾乎肯定?」柳公子撇撇嘴,「那就是說老張還是有一點不肯定,這樣還是把人給殺了?」
「幾天前的夜裡,我們去了楊老闆的家,打暈了他的家人與護院。」鳥慢吞吞地說著。
在那個無星無月的深夜裡,楊老闆一頭冷汗地看著站在自己臥房裡的老張。叫人不應之後,他邊擦汗邊說:「這位老英雄,你看上我家什麼寶貝儘管拿去,我必不報官,只求你留我一條性命。」
老張沒說話,點亮桌上的油燈,坐下來,靜靜看著楊老闆的臉。
楊老闆被看得發毛,又道:「若這些都看不上,我密室中還有好東西。」
「你到現在也留著挖密室的習慣啊。」老張笑了笑,「改了名字,改了容貌,可你還是老樣子啊,瓦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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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闆的臉色頓如死灰,豆大的冷汗簌簌而下。
「你你……」他顫抖著指著老張,又下意識地起身湊近他,看了許久才遲疑著道,「你是……小天?你還活著?」
「你當年就那麼害怕?連回去山上看一看,確認一下我倆是不是全死了都不敢?」老張微笑。
「不不,小天你誤會了!」他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在老張面前,「我從沒想過要害你,更加不想讓你死。我們是兄弟啊!」
「阿龍就不是兄弟了?」老張的笑容漸漸消失,「當年是誰把半死的你救下來,是誰自己餓著肚子也把饅頭分你,是誰一路上照顧著不讓人欺負你?」
「我也沒想過要阿龍死……」他突然老淚縱橫,「我就是生氣,明明我們可以過上好日子,他偏偏死腦筋。而且……」他突然恨恨地指著自己的右腿,「我這條殘腿是拜他所賜,他對我下重手時就沒想過我也是他兄弟?他不接受的東西就該是我的死罪?我告訴你,從我的腿毀了的那天起,我就發誓有一天要讓阿龍徹底離開我,我不能再讓這個人來掌握我的人生。」
「僅僅是這個原因?」老張起身,俯瞰著這個闊別幾十年的故人,「我分明聽說當年在密道出口伏擊我們的那幫人,是黑水派的,他們家的餘黨說,他們老大曾私下找過你,許了你不少好處,只要你肯幫忙除掉阿龍。」
「不不,小天你誤會了,沒有的事!我……」他急忙辯解。
「刷」的一道寒光閃過,冰涼的刀刃瞬間抵住了他的脖子。
「我找了你四十年。」老張冷冷道,「你知我的性子,從不冤枉任何人。」
房間裡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過去多久,他突然咬牙道:「是!都是我乾的!黑水派給了我一箱黃金,我沒有理由拒絕。何況再跟著他混下去,我們早晚性命不保。不如老早散了了事。小天,你既尋來了,要殺要剮隨你便,只是不要傷我家人。」
老張看了他許久,眼睛漸漸紅起來:「瓦片,我們是沒有血緣的親兄弟啊。」
他攥了攥拳頭,一言不發。
刀刃在他的脖子上劃出了血口子,細細的紅慢慢地淌下來。
老張以為他會是自己殺的最後一個人,但最終,他的刀還是離開了這個他永遠不能原諒的人。
「你自己去官府自首吧,把當年如何殘害兄長的過往說出來,雖然已經事隔四十年。我不殺你,不代表你無罪。」老張朝他伸出三個指頭,「三天,三天之後你不去投案,我再來跟你算帳。」
「好……我去投案。」他鬆了口氣,整個人坐在地上,「可我已年過花甲,小天,你心地最是善良,忍心看我受牢獄之苦?」
「阿龍死時,尚不到而立之年,你又如何忍心。」老張轉過身,再不想多看他一眼,「三天,說定了。」
「好……好……」他慢慢從地上爬起來,往自己的床邊走去,邊走邊苦笑著搖頭,「難怪這些日子我總夢到從前,夢到我們在山裡習武,夢到師父罰我們舉水缸……小天,我也不好受啊。」
話音未落,他突然自枕下抽出一根銅管,放到唇邊對準老張的背心用力一吹,一根袖珍的毒鏢應聲而出。
老張身子一側,毒鏢狠狠扎進了他前面的門框裡。
曾經的瓦片,現在的楊老闆,終於在這一刻徹底並永遠失去了說話的權利。
屬於阿龍的那把菜刀,像最快的一陣風,刮過了他的脖子。
一顆死不悔改的頭顱終於落了地。
老張愣了愣,慢慢從地上爬起來,過去拾起菜刀,擦乾淨上頭的血跡,最後看了看地上那個死不瞑目的人,嘆息:「以後世上就剩我一人了。」
柳公子聽罷,直言:「那麼究竟殺人的是你,還是老張?」
「有區別麼?」鳥抖了抖身子。
「有啊,算在老張頭上的話,官府早晚要來拿他的,我可聽說此案已經被列為大案,官府不抓到兇手不會罷休。」柳公子起身,看了看窗外依然深沉的夜色,「你們要麼趕緊跑路,要麼就拼運氣看幾時被抓走。」
鳥歪著腦袋看著柳公子:「你好像在為我們擔心?」
「不不,我只是受不了砍過人頭的刀天天在廚房裡晃悠。」柳公子認真道,「你自己不覺得噁心嗎?」
鳥突然咧嘴一笑:「你就是在擔心我們。」
「不要太自作多情,小妖怪。」柳公子轉身在廚房裡亂翻一氣,最後找了一個冷饅頭叼在嘴裡,沖它擺擺手後,朝廚房門口走去。
「你是什麼妖怪呀?」鳥喊住他。
他一回頭,吐出饅頭,「嘶」一下露出銳利的蛇牙:「反正是能吃了你的妖怪。」
「你是狼?」鳥瞪大眼睛。
「狼牙哪有我的蛇牙這麼漂亮!」柳公子脫口而出。
「哦,原來你是蛇妖!」鳥高興地說,「能在廚房裡認識你我很榮幸啊。你不知道,我有好多年沒有這麼順暢地跟別人說過話了。一看到你,我就覺得你是個可以讓我放心說話的傢伙呢。」
「不不,就當你從沒遇到過我吧。如果不是餓昏了頭,我怎可能花這麼多時間聽你說這麼長的故事。我對別人的事一貫沒有興趣。你們好自為之吧。」他轉身要走,突然又停住,「等等,四十年前阿龍就死了,那你早該脫離這把菜刀重獲自由才對啊!」
他回頭,鳥還是站在案台上,蠢蠢地歪著腦袋:「是啊,我老早就可以離開了。」它頓了頓,又道,「可我總是忘不了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們的青春,所有的悲歡苦樂,好像也變成了我的。我想守著,雖然我也說不上來自己到底在守著什麼。」
柳公子沉默片刻,道:「那你就繼續當一把菜刀吧。這樣老張起碼還有一把刀在身邊。」
「好啊。」鳥抬起頭,衝著他的背影道,「今晚的事,可別說出去啊。」
「我不認識你,你也不認識我。」柳公子揮揮手,「後會無期。」
這世上多數的相遇都很容易,但不說再見的陪伴卻艱難許多,既然碰上了,以後還是在一起吧。
柳公子這麼想著,走出了廚房。
然而剛一出去,就被一隻手拖到一旁,另一隻手捂上了他的嘴巴。
桃夭鬼頭鬼腦地對他「噓」了一聲。
他扯下她的手,惱怒道:「你半夜不睡覺跑這兒來幹嗎?!」
「你不也出來偷吃!」桃夭朝廚房裡努努嘴,「一隻龍雀誒!」
「你想怎樣?」他警覺道。
桃夭搓著手:「你不知道這種妖怪多值錢!抓來封進兵器里,那就是難得的神器啊,能比平常的刀劍快出好多倍的速度哪!像我這種不會武功的人,若有龍雀刀在手,說不定武林盟主都能當得上咧!」
「醒醒啊,天還沒亮呢。」柳公子瞪她一眼,「反正你對裡頭的傢伙死心吧,你要是對它動歪腦筋,我就去毀司狂瀾的容。」
桃夭耷拉下眼皮:「為啥司狂瀾會出現在我們的對話里?」
「呵呵,每次你看到他都要流口水的鬼樣子,你以為我瞎嗎?」柳公子冷笑。
「那麼明顯?」桃夭戳著手指,「我還以為我已經很含蓄了呢。」
「走走走,回去睡覺。」
「我還沒找東西吃呢!」
「吃個屁,不知道晚上吃東西會長胖麼?你已經夠難看了,再長胖的話連我都會嫌棄你的!」
「那讓我再看一眼龍雀,這玩意兒數量已經不多了。」
「不許看,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廚房外頭,桃夭硬被柳公子拖走了。
司府裡頭依然一片沉寂,睡在夢鄉里的人,沒有誰知道今晚的廚房裡發生了什麼事。
三天之後,官府里來了人,沈大人親自到場,要緝拿司府的大廚,張天。
司狂瀾淡淡道:「司府中人,不是想拿便拿的。」
「二少爺,張天乃是興祥齋一案中最大疑兇,還請二少爺不要為難我們。」沈大人拱手道。
「並非我為難你們,只是那張天昨日已辭工而去,我有助你之心,奈何無能為力。」司狂瀾微微側身,「沈大人若不相信,大可往我府中搜查。若我有半字虛假,甘願隨您回府衙領罪。」
沈大人皺眉想了半晌,點點頭:「好,既然二少爺這麼說,以司府的地位與名號,我自然相信您絕無包庇之心,搜查就不必了,打擾了。」
說罷,一行人悻悻離去。
苗管家見狀,上前對司狂瀾道:「這倒奇了,這沈大人出了名的沈三慢,吃飯慢走路慢抓賊慢,怎的這次如此迅速,而且還言之鑿鑿找到我們家來。何況他與我們司府素無瓜葛,找茬他自然不敢,今日既敢登門,那必是掌握了鐵證。但是,怎麼想都不像他們的作風啊。」
司狂瀾冷冷道:「動作迅速的或許根本不是沈大人。」
「您的意思是……沈大人背後有高人指點?」
司狂瀾笑笑沒說話,坐下來拿起沒有翻完的兵書:「司靜淵那邊怎樣了,還在胡鬧沒有?」
「大少爺這兩天都特別老實,正十分積極地讓丫鬟教他繡花……」
司狂瀾咳嗽了兩聲,面不改色道:「好,讓他繡個夠。」
「是。」
司狂瀾沒有對沈大人說謊,老張確實昨天一早就走了。
柳公子可以作證,因為他還去送了老張一程。
城門外,老張讓他留步。
「準備去哪裡?」柳公子問。
「走到哪裡是哪裡吧,也許會去江南走走。」老張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這次走得匆忙,說好要教你煮的幾個菜都來不及了。這是我寫下來的食譜,如何烹調各種細節都在上頭,你得空自己看看。」
他接過來,明知故問:「怎麼突然就走了?」
老張一笑:「我若說我殺了人,遠行是為了避禍,你可相信?」
「我信。」柳公子也笑,「那麼只能祝你一路好運,永遠別被抓到。」
「哈哈,好,承你貴言。」老張大笑,又從背簍里拿出一壺酒來,自己喝了一口後,遞給柳公子,「你我雖然相識不長,但我教你做菜,也算是有了師徒的情分。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一口酒,就算圓滿了你我的緣分吧。」
如果換了別人,柳公子一定會嫌棄地說誰要喝你喝過的酒。但今天他沒猶豫,接過酒壺就往嘴裡倒了一大口。
老張很高興,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以後在司府好好干,我看出來你是個聰明孩子,總有一天你會煮出世上最好的飯菜。」
我可比你年紀大多了,誰才是孩子哪……柳公子心想著,但仍笑道:「也承你貴言。」
老張離開時,總算有一點陽光穿透了雲層。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應該喝口酒的。
老張的酒很烈,他咂咂嘴,覺得唇舌之間現在還熱熱辣辣的。
龍雀從背簍里探出頭來,對著他揮了揮翅膀,然後又成了那把菜刀,繼續陪那個已入暮年的老人天涯海角。
他想起龍雀那晚說的話——可我總是忘不了跟他們在一起的日子。他們的青春,所有的悲歡苦樂,好像也變成了我的。我想守著。
那就繼續守著吧,這樣的話,西出陽關還是有故人的。他笑笑,轉身往回走。
關於龍雀,桃夭說百妖譜上是這樣講的:「西極有雲,雲後有龍雀,似鳥似風,傳為初風之子。雖為妖,然性情和祥,喜遊蕩。唯金銀鐵器可封之。兵刃得龍雀其內,可得如風之速,名器也。」
可惜《百妖譜》上沒有說世上還有一種甘願放棄自由去陪伴一個糟老頭子的龍雀。
柳公子深吸了口氣,加快了腳步,從今天開始,廚房就是他一個人的戰場啦!他一定要大展拳腳!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