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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照海(3)

2024-06-07 02:07:39 作者: 裟欏雙樹

  「山海啊,你……」

  「快來看快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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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應該緊張壓抑的氣氛,變成了這樣的對話。

  但也奇怪,這麼一鬧,磨牙居然也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隨遇而安的心情漸漸瀰漫開來,至於那個只聽見過聲音的怪物,好像已經失去了令人恐懼的資格。

  兩個穿著喜服的傢伙,成了街頭唯一現鮮活的顏色。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溫山海一路都沒停過,任何地方她都有濃厚的興趣,哪怕是個剃頭的小攤子。磨牙只覺得自己把一輩子的集市都逛完了。

  一直走到一條巷子裡,溫山海急不可耐的步伐才停了下來。

  大門緊閉的宅子橫在巷子的中間,青磚灰牆,幾枝翠嫩的竹葉越過牆頭,清幽雅致。

  「清嵐書院……」磨牙看著屋檐下的牌匾。

  溫山海起碼在這座書院外站了半盞茶的工夫,她既不走,也不進去,就站在門口呆呆地看。

  不過就是座小小的書院,何至於看得這麼入神?

  「山海,山海?!」磨牙拽了拽她的袖子,「你站在這兒好久了。」

  溫山海這才回過神來,說了聲:「哦。」

  「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在裡頭?」磨牙好奇地問。

  「若麟在裡頭念書。」她依然看著書院大門,說出這個名字時,她紅了臉。

  「若麟……」磨牙見她這個神情,心頭一揣摩,試探著問,「可是你心上人?」他相信她這樣的姑娘一定是心有所屬的,而且肯定不會是一個和尚。

  她點點頭,痴痴地看著面前緊閉的大門,好像一直盯著看,裡頭就能走出盼望的人似的。

  「我也曾在這裡念過書。」她忽然道,「書院的先生待我們很和氣,就算我跟若麟作不出詩來,他也不責罰。」她像是回憶到了什麼好事情,笑出來:「我們倆大約是先生教過的最笨的學生了。但若麟彈琴的本事,書院裡誰都比不上。初夏的好些個傍晚,他在河畔柳下撫琴,我在琴聲里念書識字,我們很少說話,但只要互看一眼,就知道對方此刻的心情。」她頓了頓,眼神黯然起來,「若麟說要娶我,要請媒人去我家提親。」

  表情跟事件不匹配,磨牙小心問道:「你娘不同意?」

  她笑笑:「我娘把我鎖起來了,不許我再見他。」

  又是有錢丈母娘嫌棄窮女婿的老戲碼?磨牙猜測道:「可是這位公子的家世……」

  她忽然轉過頭,認真地看著磨牙的眼睛:「我娘跟我說,在你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類之前,你沒有資格擁有任何一段姻緣。而且,就算你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姑娘,我也不允許你嫁給一個只剩半年性命的人。」

  這兩句話太複雜了……磨牙在心裡來回琢磨了好幾遍,才後知後覺地嚇了一大跳,脫口而出:「你……你不是人類?」

  溫山海笑看著他:「我是媼姬的女兒,怎麼可能是人類。」

  「媼……媼姬?」磨牙結巴著,好像從沒聽過有這種妖怪?!

  「傳說中以亡者為食的妖怪。」她坦然地說,然後看著滿臉一言難盡的磨牙,「你怕我了?」

  磨牙搖頭:「我不怕妖怪。並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會傷害旁人。」

  她的嘴唇揚起了一條好看的弧線:「謝謝你沒有一溜煙逃走。」

  「我好奇的是你娘阻止你的理由。」磨牙努力讓自己忽高忽低的心情平復下來,「她自己不也是妖怪麼?你爹也是妖怪?所以不許你跟人類通婚?」

  「我爹是人類。」她苦笑,「但我沒見過他。我娘說我出生前,他就離開我們出家當和尚去了。」

  「啊?」磨牙腦子裡立刻跳出了一場大戲,女妖怪因為情郎出家,於是遷怒全天下所有和尚,並用最匪夷所思的法子報復無辜小和尚,以此平復內心的憤怒?

  「我娘說她一定要留著自己這條命,直到再見他一面,親口聽他說一句他不要他的妻子跟女兒。她永遠不接受不告而別。」她嘆氣,「我娘本應是個柔軟的女人,但執念會讓人堅如鐵石。」

  「你爹還活著?」磨牙又問。

  「我娘說他就在天水鎮與襄陽城之間的雲渡寺里。」她望著天空,眸子裡飄過變幻著形狀的雲朵,「她說她抱著我在雲渡寺外跪了七天七夜,可我爹還是不肯出來相見。她妖法不夠,突破不了寺廟裡設下的結界,只能等,等到第八天的傍晚,等到漫天落雪,等來的卻只是一張紙,上頭寫了四句話——人妖殊途,緣盡於此。山水自在,苦海有邊。我娘說她離開雲渡寺的時候,一滴眼淚都沒有了。」

  磨牙聽罷,連喊幾聲阿彌陀佛,搖頭道:「縱然你爹跟我一樣都成了出家人,我也不能偏幫他,你娘不過是想見他最後一面做個了斷,他抵死不見又何必呢。身為男子,自該有男子的擔當,不見又不斷,這算什麼呢。」

  她看著磨牙,語氣有些驚奇:「看你年紀不大,對世俗人情竟也有這般的見解。」

  磨牙雙手合十:「我身在空門,若不知眾生之苦,又談何救眾生之苦。我行走人世這些年,見過的人跟事也算不少。你不要把我想得太蠢鈍。」

  她笑出來:「瞧你的口氣,活像個上百歲的高僧似的。」

  磨牙尷尬地笑笑,又問:「那你跟你的若麟後來怎樣了?為何你娘要說他只得半年性命?」

  她回過頭,看著牆頭那幾枝翠竹發愣,半晌才說:「若麟半年後病故了。」

  「啊?」磨牙瞪大眼睛。

  「其實我早就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離開這個世界。」她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些輕輕搖晃的竹葉,「我是媼姬的女兒啊,媼姬最大的『本事』,是能『斷人死時』。我們能看出人類還餘下多少壽命,從無差錯。這也是我們被視為不祥物的根本原因。人類厭惡我們的誠實,我們告訴他們的數字越少,他們越憤怒,好像我們不說,他們就不會死去一樣。真有趣。」

  磨牙皺眉,問:「你既然知道若麟只得半年性命,為何……」

  「只剩下半年時間,我就該放棄他麼?」她搖頭一笑,「他能活多久,跟我想與他在一起的心意,一點關係都沒有啊。」

  磨牙沉默。

  「我們最後一次相見,他送了我一盒胭脂,說等我們成親之後,他要天天給我描眉添妝。」她平靜地回憶著,黝黑的髮絲在微風裡搖動,「我娘關了我半年。知道他死訊的那天,我沒有哭,只是把他送我的胭脂埋到了以前他常坐的柳樹下。我看見他家出殯的隊伍,紙錢灑得像下雪一樣。我也沒有想像中難過,只是覺得心裡空得厲害。」

  「山海……」她不難過,磨牙卻沒來由地心酸了一下。

  「太陽快下山啦。」她突然又換回到輕鬆無比的神情,轉身拉起磨牙,「我們去河邊走走吧。」

  磨牙默默跟在她身後,她身上紅色的嫁衣在風裡像蝴蝶一樣飛舞著。

  山海,你到底是個怎樣的姑娘……

  「放開她。」

  雪亮的長劍直指著桃夭,清晨的白光透過窗戶,落在了劍尖與它後頭的面具上,盛夏的炎熱,生生被壓下去了。

  「你來得好快呀。我都還沒跟她打起來呢,你就聽到動靜了。」桃夭的手輕輕鬆鬆地搭在溫夫人的左肩上,完全沒有挾持人質的架勢,而溫夫人卻一動都不敢動,咬緊牙關看著趕來的救兵。

  「你情我願做了買賣,拿了錢又捨不得人了?」黑衣男人冷冷道,「這可不是正經人該做的事。」

  「我幾時說過我很正經了?」桃夭嘻嘻一笑,「再說我是跟你做的買賣,小和尚賣給你不是賣給她的,如今她把小和尚弄走,我怎麼琢磨都不對,所以不如把小和尚弄回來,咱們重新談買賣吧。」

  「看你小小年紀,說話如此無賴。再對我家夫人無禮,休怪我劍下無情。」黑衣男人的劍舉了那麼久,連一絲抖動都沒有,他的手跟他的人一樣穩。

  「我呀,從來不跟人打架,你知道為什麼嗎?」桃夭依舊嬉皮笑臉,她越這樣,溫夫人越如臨大敵,連呼吸都是亂的。

  黑衣男人沒說話。

  見他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桃夭聳聳肩,擺出特別老實認真的神情,說:「因為通常在跟我動手之前,他們就死了。」

  因為面具,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垂在身側的左手,暗暗捏成了拳頭。

  房間裡陷入了短暫的死寂與僵持。

  「你沒想過動手。」黑衣男人突然開口,語氣十分篤定,「至少到這一刻,你都沒有動殺機。」

  桃夭一笑:「這麼了解我?」

  「金鈴未響,閻王不到。」黑衣男人一字一句道,「之前來去匆忙,沒能看出你的身份,是我疏忽了。」

  「現在呢,覺得特別榮幸吧?」桃夭笑成了一隻偷肉成功的狐狸,「不過,如果我不想你認出我,你永遠都不會認識我。」她的笑容忽然冷下來,「你真是個稱職的保鏢,無時不刻不在關注著你家夫人,稍有風吹草動就能從天而降,能做到這一點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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