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 一條命
2024-06-06 08:09:21
作者: 我是蓬蒿人
外戚擅權這四個字,的確是趙氏頭上的一道緊箍咒。
趙玄極睜開眼,面無表情的看著范鐘鳴,「如此說來,因為這件事,你們範式對趙氏對老夫,已是心懷怨望。這就是你們勾結北胡,謀害我趙氏的原因?」
范鐘鳴已經豁出去了,此刻沒了顧忌,冷笑不迭:「這一戰讓範式認清了,在權力鬥爭面前,沒有黑白,沒有是非,沒有榮辱,更沒有正義,有的只是成敗!
「文官之勢已經如日中天,將門勛貴哪怕地位尊貴,在沒有多少軍功傍身、沒有多大用武之地的太平時節,根本無法跟人家扳手腕,有罪責只能我們擔,有名利只會是人家的!
「這世界說到底還是強者為尊,範式要想不徹底沒落,就只能依附強者!我範式雖然怨恨,但若是沒有眼下的實際利益,又怎麼會參與對付你們的行動?」
趙玄極點點頭,「你承認範式參與了這次陰謀就好。說吧,誰許諾了你們實際利益?」
情緒失控的范鐘鳴自知失言,面色發白,只是惡狠狠的盯著趙玄極,再也不開口。
「你不說,我們也未必就不能知道。」趙寧忽然開口,他聽了這么半天,心中已有所悟,「滿朝堂,除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還有誰敢謀求削弱趙氏?」
范鐘鳴閉嘴不言。
在趙寧看過來的時候,趙玄極搖頭嘆息道:「大齊朝堂文武的之爭,的確已經到了不講任何道理的地步。但你不知道的是,這些年朝堂雲波詭譎,文武之爭只是冰山一角罷了,權力的漩渦里早就是一片混亂。
「在這種複雜的局面中,趙氏也得謹小慎微,明哲保身。我們雖然是將門第一勛貴,可說到底,也只是十八勛貴之一。
「老夫沒想到的是,為了把將門勛貴徹底削弱,收天下兵權於中樞,實現文官節制武將,徹底掌控國家大權的局面,那些文官已經不擇手段到了這種地步,竟然會跟北胡相互勾結!」
趙寧沉默了一會兒。
大齊朝野向來小覷北胡,更何況地位非凡的宰相?他絕對不會把北胡放在眼裡。
如果此事真是宰相在背後操控,他只怕也只是純粹把北胡當刀子使。給他一百個腦子,他也想不到,如今的北胡,實力和野心已經膨脹到了何種程度。
太祖開朝立國時,武功上面有開元十八將,文治方面也有文官團體,被稱為開元十三賢才,而後同樣形成了十三個書香門第。當朝宰相便出自十三門第。
其實無論將門十八勛貴,還是文官十三門第,其實多半在大齊開朝之前,就已經是世家大族。各自都根腳穩固、底蘊深厚,並非是因為開朝時立下功勳,才鯉魚躍龍門的。
當然,這十八勛貴十三門第里,也有之前是寒門,靠著從龍之功崛起的,只不過數量很少。
勛貴之家的子弟,出仕後便在軍方供職,門第之家的俊彥,則會進入文官序列。這些年輕人不用經過任何考試,只需要被舉薦即可,也就是享受家族蒙陰。
大齊文武分流,這是本朝開國時立下的規矩,前朝並非如此。
與之世家大族相對應的,是寒門子弟的科舉出仕之道。科舉並非是本朝的新鮮事物,前朝便有了。自從九品中正制的選材方法被朝廷棄用,科舉就應運而生。
在趙寧想來,朝廷的權力爭奪亂象,就跟以上這些情況密不可分。
這時候,趙寧忽然意識到,前世趙氏遭遇襲殺家道中落,追根揭底,只怕是大齊文武相爭、權力廝殺的必然產物!
北胡修行者謀害趙氏的圖謀之所以得逞,不過是借了大齊內部權力傾軋的東風而已。
「眼下的代州城事件後,趙氏已經避免了重蹈覆轍。但我和家族要真正避免前世命運,擊敗北胡入侵保全大齊江山,卻遠比我想像中要複雜得多!」
想到這裡,趙寧心中一動,看向閉目等死的范鐘鳴,眼神有了很大變化。
他道:「范鐘鳴,你有沒有想過,對付趙氏這件事失敗後,你們想要巴結的那位大人物——且不論他是不是宰相,會如何對待你們範式?」
范鐘鳴沒動靜。
趙寧繼續道:「你應該明白,只要你跟這件事扯上關係,無論事情成功與否,事後範式都要飽受趙氏詰難。
「你之所以敢義無反顧做下去,無非是覺得事情一旦成功,不落下實證,就算趙氏報復,只要那位大人物欣賞你們,給你們撐腰,你們也能得大於失。
「可如今情況不同了,這件事不但失敗,你還被我們當場擒獲,有了跟北胡扯不清的關係。你說,那位大人物會怎麼看待你們?
「範式既然連這麼點事都辦不好,無用到了極點,再無沒有價值可言。而他的心血付之東流不說,所有參與這件事的人,也都會憎恨你們。那麼範式留著還有何用?不如將你們連根拔起!
「這樣一來,一方面可以平息趙氏怒火,給趙氏一個交代,另一方面,你們範式好歹也是個名門大族,覆滅之下,也能騰出不少官職、讓出不少利益,足夠他們瓜分一頓,彌補損失,消減心中不平了。
「而且你範式沒了,大家都不會覺得可惜,沒人會為你們出頭,對將門勛貴而言,你們是叛徒,覆滅了大快人心,對文官集團來說,你們更是去分食他們的盤中肉的,沒了有益無害!
「所以,此後範式會消失,消失得沒有半點兒波瀾。范鐘鳴,你說是也不是?」
趙寧說到一半的時候,范鐘鳴就陡然睜開眼,越聽雙目瞪得越大,越聽眸中恐懼越濃,到後來更是忍不住渾身發抖!
「不!不會的,不會的!趙寧,你這是信口開河,胡說八道,我是不會信的!」
范鐘鳴五官扭曲著大吼,唾沫星子亂飛,聲音大得傳出去半里遠,好像這樣他就能說服自己。
趙寧並不跟范鐘鳴辯論,轉而看向面色發青的范青林,「你說,我說的對不對?」
范青林張了張嘴,想要說不對,卻終究是騙不了自己,只能低下頭去。
猛地,他又抬起頭,眼中交織著希望、恐懼、不安,試探著問:「你,你跟我們說這些,是不是要幫我們?是不是可以救我們?」
趙寧嘴角浮現出一抹笑意,在亭台氤氳的燈火下,顯得陰暗又神秘,「趙氏為何要做沒好處的事?」
「我們可以招供,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趙寧,趙公子,你也想知道,是誰在對付你們對不對?你們也是要防備,要反擊的,我們知道的都說,都說......」
范青林膝行到趙寧面前,抓住他的衣袍,仰著淚眼滂沱的面容,「求求你,放範式一馬,給範式一個機會,範式,範式會知恩圖報的,日後一定唯趙氏馬首是瞻!」
翹著一條腿坐在美人靠上的趙七月,跟坐在石桌前的趙玄極對望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對方驚奇的面色。然後又一起看向手持摺扇,站在亭檐下身若勁松的趙寧,目光里滿是欣賞、讚許與期待。
面對范青林的哀求,趙寧目不斜視、無動於衷,「你倒是看得准、反應快,知道範式覆滅在即,這就想納個投名狀來抱趙氏這棵大樹,換得範式的生機與前程?
「可你別忘了,你們父子之前跟趙玉潔勾結不說,還派人當街行刺本公子,使得多名趙氏修行者罹難,到得後來,范別駕更是親自登門出手!我趙氏的怒火要如何平息,這個帳又該怎麼算?」
范青林怔了怔,有一剎那的面如死灰,但很快臉上又滿是希翼,「之前的事是範式做錯了,我們是該付出代價,給趙氏罹難者一個交代,只要趙氏肯給範式一個追隨、效忠的機會,你讓我做什麼都行!」
「好!」
趙寧反手從近旁的趙氏修行者腰間,抽出了一柄長刀,丟在地上,冷冷對范鐘鳴與范青林道:「我要一條命!你們父子二人,必須死一個,自己選吧。」
揪著趙寧衣袍的范青林身體一僵,范鐘鳴更是肩膀一抖。
剎那間,亭台內外落針可聞。
跟整個範式的命運前途相比,他們父子倆的命加在一起,都不值一提。
只是瞬間,范鐘鳴就縱身前撲。
一時間,他臉色數變。
兒子被趙寧抓住後,給折磨得不成人形,卻始終什麼都沒說,剛剛自己還在猶豫幻想範式會不會有第二條路,對方卻早早權衡完了利弊,果斷向趙氏求饒,這才為範式換來了一線生機,這份心智也比自己強......
自己不止一個兒子,青林雖然天賦不俗、心智非凡,但在這之前卻不是自己最疼愛的,為了他賠上自己的性命,值嗎?
當然值得!自己的兒子,每一個都是心頭肉,為了他們,刀山火海也去得,死算什麼?
決心已定的范鐘鳴動作很快,他的手已經要抓到刀柄。
但是有人比他更快。
眼看著長刀在地面消失,他驚恐的抬起頭。
范青林的已經雙手持刀,橫在了脖子前。
長刀掉落的位置,距離他更近,所以他搶了先。
范鐘鳴大急,起身就要去搶。
他看到了兒子決絕的眼神。
那是不舍的告別。
「青林!把刀放下,為父讓你把刀放下!不......」
噗嗤,血泉飆飛。
叮噹一聲,長刀落地,范青林倒在了范鐘鳴懷裡,脖頸處鮮血泉涌,無論後者怎麼拿手去堵,都無濟於事。
「父親,父親,孩兒不肖......您有幾個兒子,可我只有您一個父親,平日裡,我對你或許有不滿,有不理解的地方,可,身為人子,我怎能看著您死在我面前?」
胸膛劇烈起伏的范青林,大口吞吐著鮮血,他的雙眼瞪得很大,瞳孔里光彩逐漸消失,變得空洞,然而其中充斥著的恐懼、不安、不甘與留戀,仍然是那般清晰濃烈。
他才十八歲,他的大好人生剛剛開始,他還沒看夠世間繁華,沒有欣賞夠青樓音樂,山川風景,世間還有太多的精彩等著他去發現,他還有親人,有朋友,他不想死,怎麼都不想死。
他的聲音變得急促,眼中的驚恐也濃到極致,一隻手死死抓住范鐘鳴的衣袖,拼盡了全力掙扎著道:「父親,孩兒,先去了,父親......父親,我冷,抱.......抱......父親,您已經三年......三年沒有為孩兒過生辰了,孩兒,孩兒好想,好想......」
緊抓范鐘鳴衣袖的手鬆了,起伏不定的聲音戛然而止,范青林眼中的光彩終於散盡,腦袋無力的耷拉下去。後面的話再也沒機會說出口,唯有咽喉處仍在往外涌血。
「不,青林!我的兒啊!」
范鐘鳴悲愴到不忍聽聞的大哭聲,在夜空里傳出去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