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火破局

2024-06-06 02:34:52 作者: 凌樂之

  「這就是出事當晚,祐王殿下居住的房屋。當秦大人接到報案到達現場的時候,屋內就是這樣的布置:殿下躺在床上,一個盛滿水的大缸下墊著一塊細布,壓在地窖的入口上,大缸旁擺了火盆等雜物。這些細節都可以從忻州府的案卷中得到印證。由於水缸重逾千斤,被關在地窖中的人根本無法由下至上打開木門,故殿下被直接認定為此案的兇手。」

  

  趙熠聞言點了點頭,道:「父皇,葉如蔓說的不錯,當日屋內的陳設確是如此。」

  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又快速地轉開了目光。如蔓接著說道:「然而,我卻發現了幾個疑點。第一,案卷中記載忻州府眾人到的時候,屋子很熱,門窗緊閉,幾個火盆都燒著火。如果說是為了給王爺取暖,但火盆卻沒有擺放在床邊,反而都放在水缸附近,這是為什麼呢?」

  「第二,水缸下的細布究竟是做什麼用的?按照秦大人的分析,在殿下把張復等人騙入地窖後,要把地窖門封住,但由於水缸盛滿水太重了根本搬不動,殿下只能用細布墊著把水缸拖到地窖門上。可是,我發現這塊細布的一道邊緣有被利器裁減過的痕跡,這究竟是本來如此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第三,在水缸正上方的房樑上,嵌著一個指頭粗的鐵環,鐵環上掛著幾根透明的絲線,二者摩擦之處有印痕,應該是掛過什麼東西所導致的。」

  皇帝一邊聽,一邊就著卷宗仔細對比,確定這些細節沒有問題,吩咐道:「把你那房子拿上來。」

  如蔓呈上模型,皇帝用手撥弄了一下微縮的房梁和絲線,道:「這上面掛過什麼?」

  「冰。」

  如蔓話語一落,洵王微微垂首,嘴角悄然勾起一個猙獰而詭異的笑容。

  房中的另外幾個人,柴郡主和趙熠早已知曉真相,神色俱是如常,劉皇后除了先前說了一句話外,一直如人形擺設一般靜立一旁,無聲無息不悲不喜,這一切都與她無關。只有皇帝趙恆,晦暗的眼底慢慢凝聚起滔天的怒潮,即將似山崩海嘯一般席捲而至。

  如蔓沒有注意皇帝眼神的巨變,自顧自鎮定地解釋道:「陛下,據我推測,這個大缸里最初並沒有水,張復等人在水缸下墊了一張細布,待他們鑽進地窖之後,合上門板操縱細布來拖動水缸。由於缸是空的,重量不大,所以很容易就把大缸拖到了門上。接著,他們通過門板邊的縫隙用利器割下多餘的布料,這就完成了構建密室的第一步。」

  如蔓說完,稍稍停頓了一下。並沒有人接話,屋內沉悶而壓抑的氣壓無限瀰漫,仿佛即將在這寂靜的無聲中炸出一個驚雷。

  她毫不受干擾,繼續自問自答道:「那麼,水缸里的水是從何而來呢?自然是由冰融化而成。張復等人入地窖之前,便在房樑上布下機關,用紉絲掛好一塊大冰坨。然後再在地窖入口附近擺好數個火盆,加速冰塊的融化。經過一整晚的時間,冰塊完全融化成水,全部落在水缸之中,最終成就了一個地窖密室。」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包裹中取出一塊棉布包裹的冰塊,掛在草屋模型的絲線上,過了片刻,冰塊融下的第一滴水快速墜落在那微縮的水缸之中。

  這一聲「滴答」,如雪落一般輕柔,卻又如霹靂般震耳,皇帝感覺自己的腦中一片空白,似乎到了意識瀕死的邊緣。

  依舊無人說話。

  如蔓接著道:「論此案現場設計與布置,不可謂不精妙,但是最重要的還在於,從代州至忻州一路,張復和四個侍衛苦心營造王爺犯了癔症的假象。陛下,案卷中記載的,所謂路途中出現祐王殿下夢中叫人倒茶、扇人耳光以及村莊幻視等情況,全是張復等人演出來的戲碼,都是為了在殿下心中種下自我懷疑的種子,為了讓之後發生的殺人案順理成章。」

  「陛下,」柴郡主適時地進行補充,「我和蔓兒曾經去殿下出現幻覺的地方查看過,那裡確實有一個小山村,更加證明了張復他們根本就是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如果您對此存疑,我可以與張復對質。」

  皇帝仍然靜靜地坐著,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如蔓只好繼續說道:「分析至此,一切都已水落石出。張復等人刻意引導王爺以為自己夢中作惡,更蓄意挑起杏林村與王爺的矛盾,為之後的屠村做好了充分的鋪墊。他們,就是布置這密室之人,也是做戲誣陷王爺之人,更是屠害杏林村近百條生命的兇手!」

  「戰報…河東的戰報!」皇帝忽然暴躁地大喊,顫抖的手在御案上掃來掃去,原本整齊疊放的奏疏轟然成堆掉在地上。

  劉後連忙蹲下身子,在散落的文書中找出了趙熠寫的河東戰報遞給皇帝。皇帝抓過戰報,焦急地翻到最後幾頁,目光落定在那個名字上。

  西夏…趙元昊…

  「張復!叫張復過來!不,不!讓魏衍把他綁了,朕要審他!要好好審他!」皇帝振臂怒吼著,就像一頭遲暮的雄獅維護著自己最後的權威。

  「父皇,魏殿帥生病了,兒臣去把張公公叫過來。」洵王的聲音冷冰冰地響起,朝皇帝微微一躬身,還未等到回話就轉身向大門走去。

  皇帝遲滯的腦中滑過一道暗光,在驚惑中,他的瞳孔一點一點放大,驟然舉起手憤怒地指向洵王,幾近破音地嘶嚎著:「你…是你!逆子,逆子!」

  洵王走到門前,停住腳步,緩緩轉過身,傲然挺起胸膛正視著他,正如獅群中勝券在握的年輕挑戰者。

  「呵。」他輕輕地笑了,「陛下,別著急,還有人要來呢。」

  他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內侍的聲音:「陛下,升王殿下來了。」

  洵王掛上一個偽善的笑容,雙手捲起寬大的袖子大力推開御書房的門。升王趙禎端端正正站在門外,正懵懵懂懂地看著房內的眾人。

  「六弟,進去吧,陛下等著你呢。」洵王大步跨出書房,往趙禎的背後一推,趙禎重心一個不穩,差點被門檻絆倒在地。

  「禎兒!」一直面不改色的劉皇后臉色驟變,顧不得一國之後的威儀,如被踩尾巴的貓一般跳起來直奔趙禎,把他護在懷中,「不是讓你好生待在殿中不要外出嗎?你怎麼來了?」

  趙禎一臉迷惑:「不是父皇宣我嗎?」

  皇帝反應過來,氣得抖如篩糠,雙臂胡亂地在桌子上拍來拍去:「逆子!反了你!竟敢假傳聖旨!來人,抓住他!」

  很快,外面傳來整齊的踏步聲,一隊排列整齊的禁軍由遠及近,穿過走廊,包圍了御書房。他們全副武裝,手握重刃,在朦朧的窗戶紙上投射下一圈精壯而頎長的身影。

  只有走在最前面的那個人不同。

  她穿著一身華美及地的錦服,梳著一個高聳的朝天髻,快步走到洵王面前,道:「燁兒,鄭將軍已將一切準備妥當。」

  她身後的男子無視御書房裡的眾人,對著洵王一拱手,道:「末將但憑殿下吩咐!」

  眾人聞聲看過去,那女人就是冉貴妃,而那男子竟是魏衍的副手、殿前司副都指揮使鄭方!

  「冉氏!鄭方!你們…!亂臣賊子,竟敢叛朕!魏衍,魏衍!魏衍人呢,朕要見他!」皇帝已然坐不住了,他用手支撐著站起身來,看著門外悠然自得的洵王,使盡全身力氣怒斥道,「逆子,你竟敢造反!你是朕的親兒子,手握東宮之實職,還有什麼得不到?你…你為何與夏人沆瀣一氣?!」

  此刻,禁軍嚴陣以待,已然對御書房形成了鐵桶一般的包圍圈。洵王望著皇帝,哂笑一聲,緩慢而狠毒地吐出幾個字:「你們一家人,在黃泉路上團聚吧!」

  砰——

  御書房的門被關上了,屋內的光線驟然黯淡下來。

  「你…!」皇帝氣急,扶著御案就要向外走,可沒走幾步,就哐一下跌坐在地上。

  「父皇!」

  「陛下!」

  「官家!」

  趙熠、趙禎、柴郡主和劉皇后見狀紛紛撲過去,手忙腳亂地把皇帝扶起來。可皇帝怒火攻心,喉間一甜,噴出一口鮮血。

  「咳咳咳…」他止不住地咳嗽,仿佛五臟六腑都要嘔吐出來。

  「官家,天無絕人之路,您小心身體!」劉皇后一邊輕柔地替他順氣,一邊心疼地流淚。

  「逆子,賤人…」皇帝渾身脫了力,靠在劉皇后身上氣若遊絲地喃喃著。

  外面的動靜並沒有停止,一陣搬運東西的嘈雜聲和盔甲相撞的叮噹聲過後,洵王穿雲裂石般的聲音傳來,一字一句刺激著眾人的神經:

  「祐王趙熠,犯上作亂,挾持天子,罪不容誅!」

  皇帝的身體猛地一顫,抬眼望向安靜跪在他身旁、置若罔聞的趙熠,他渾濁的眼眶中橫生出數條血絲。

  原來這才是洵王真正的陰謀。

  把皇位的競爭者和知道真相的人全部集合在此,毀屍滅跡。對外則宣稱祐王謀反弒君,自己假做勤王救駕,最後以平叛功臣及皇帝唯一子嗣的身份登上皇位。這般做法既可將他的真實身份永遠埋葬,又能將所有競爭對手置於死地。

  皇帝的眼前漸漸漫起了白霧,世間的一切人事物從他的視野悄然褪去,他墮入了一片無邊無際的虛妄之中。

  可嘆,可恨,可悲,可笑。

  可嘆他這一生貴為天下之主,卻與自己的親生兒子離心離德。

  可恨洵王和冉妃萬千寵愛,集盡榮恩,卻一心只念著他的位置和權力。

  可悲趙熠從小受盡冷遇,漂泊半生,最後竟是他全心全然陪在自己身邊。

  可笑這世上,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一切皆是夢幻泡影。

  皇帝的神魂不知在何處孤獨地遊蕩,猝然又被「咚——」「砰——」幾聲震天巨響給拉回了人世。

  他迷迷濛蒙睜開雙眼,書房裡的光線愈加昏暗了,只見趙熠、如蔓和柴郡主正在狠命敲打四周的門窗。

  「怎麼回事?」他問劉皇后。

  劉皇后面色蒼白,聲線緊張得有些不穩:「洵王讓人把御書房四面的門窗全部用木板釘死,他動作太快,柴郡主和祐王想衝出去卻已經來不及了。」

  此刻,皇帝已心如死灰:「他想幹什麼?」

  「官家,您沒聞到什麼味道了嗎?」

  皇帝細細一嗅,一股濃烈刺鼻的氣味侵入他的所有感官,此刻只覺萬箭穿心,他顫抖的聲音起了個頭就咽了下去:「猛火油?他想…生生燒死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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