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解婚

2024-06-06 02:34:25 作者: 凌樂之

  趙熠沉默地靜立一旁。

  他的衣服一直散發著血腥的腐臭味道,每一口呼吸都深深地吸入了杏林村村民的血肉,周身仿佛縈繞著厚重而郁厲的怨氣。

  冷冷的,像一座毫無生氣的千年冰雕。

  秦斐見他已無話可說,便招手叫來手下的捕快,吩咐道:「你們幾個,封村驗屍,保存好證物。你們幾個,帶祐王回忻州州衙。」

  「祐王爺,請。」兩名捕快一左一右走到他跟前,言語還算客氣。

  趙熠恍恍惚惚地,好像一隻提線木偶,沒有反抗,沒有掙扎,順從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捕快指了指他身邊的青霜劍道:「祐王爺,這把劍作為證物,我們要帶走。」

  

  他神遊一般地掃了一眼地上的劍,猛然蹲下去拾起劍柄,仔細端詳,口中喃喃道:「藍寶石呢?為何不見了…」

  捕快不明所以,問道:「王爺說什麼?」

  趙熠盯著光禿禿的劍柄愣了片刻,鬆開手,青霜劍當的一聲掉在地上。他慘白的臉上掛著一個淒楚的笑:「沒什麼,丟了就丟了吧…」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屋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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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天氣晴好,街巷裡傳來陣陣笑聲,孩童在嬉笑打鬧,女人們在閒聊鄰里趣事。小販們早就出攤了,代州的主街上人頭攢動,有人討價還價,有人賣力吆喝,吵得臨街居住的老人們睡不了覺,只好搬出椅子在街口曬太陽。

  這就是一個極其普通的早晨,卻蘊含著美好祥和的世間百態。

  如蔓坐在代州城中,就可以看到遠處綿延百里的巍巍山巒,它如同一個巨大的天險屏障阻擋了南下的鐵騎。依山傍險的關隘長城蜿蜒起伏,由河東最精銳的軍隊守衛著,那是真正保護河東百姓安居樂業的銅牆鐵壁。

  這樣雄奇磅礴的邊塞風光讓她心潮澎湃。她想做一個守護者,而非一個被保護者。

  她知道自己的實力還遠遠不夠,所以在代州的這段日子,她上午跟著柴郡主學兵法戰略,下午跟著楊宗保學兵器武藝,日程滿滿當當的。對於趙熠那種朝思暮想百爪撓心的思念,在她忙碌起來後,也算有所緩解。

  「俗話說:天下九塞,雁門為首。雁門關北接塞外,南接中原,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燕雲十六州已失,雁門關就是邊境線的第一道防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雁門若失,則并州乃至整個河東都無險可守;而三晉不保,南下便可直取洛陽、汴京。故不久前雁門關之戰的重要意義,你們明白了嗎?」代州一處營房內,柴郡主正在給新招募的女兵講解河東攻防要領。她的目光如炬,緩緩掃過下面坐著的幾十個年輕女孩,仔細地觀察每一個人的聽課狀態。

  「如蔓姐姐,郡主娘娘看著你呢。」范貞筠見如蔓一直出神地望著窗外,連忙小聲提醒。

  果然,柴郡主的眼神掃過來,發現她在開小差,便直接點了名:「蔓兒,你對此有何見解?」

  如蔓回過神來,站起身娓娓道:「雁門關之戰打得甚為艱難,作為其中一位親歷者我有些淺見,說得不妥之處還請娘娘見諒。本朝立國以來,便是以文制武。武將議論兵事時權利很小,普通的士兵更是難有上升通道,導致很多優秀人才以從軍為恥,不願踏入軍營,文臣也不願改換武職。長此以往,恐怕我朝的戰鬥力會有所下降。遼國虎視眈眈,西夏暗箭不斷,若未來西北方出現變局,恐難以應對。」

  柴郡主灼灼然看著如蔓,想起多年前楊令公在陳家谷慘死,其實就是修文偃武國策下軍權分散,武將行軍備受干預的一幕慘劇。如蔓說得鞭辟入裡,可她們能做什麼呢?若真的風雲突變,她們又能怎麼辦?無他,只能不惜一切代價死守河東而已。一時,她的心中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接過如蔓的話。

  營房裡的氣氛有些凝重,忽然外面一聲疾呼打斷了眾人的深思。

  「娘娘!唐將軍回來了,說有要事相報!」

  唐獻?他五天之前身體恢復就馬不停蹄追趕趙熠去了,現在不是應該在祐王身邊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柴郡主一驚,心道肯定出大事了,連忙叫上如蔓去見唐獻。唐獻在廳堂里急得原地轉圈圈,雙眼都充血了,見二人一來,撲通一下就匍倒在地:「娘娘,王爺出事了!」

  如蔓感覺自己腦中一聲雷暴巨響,眼冒金花,差點暈倒過去,帶著哭腔嚷道:「他在哪裡?被什麼人傷了?人怎麼樣?」

  唐獻慌忙搖頭道:「不是不是,王爺身體無礙,只是他好像…好像殺人了。」

  如蔓扶住身旁的椅子剛舒了口氣,心又揪了起來,趙熠怎麼會殺人呢?

  柴郡主也覺得這完全是無稽之談,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從頭到尾把事情說清楚。」

  「三日前,我行至忻州,張復在官道上將我攔了下來。他告訴我,自從離開代州之後,王爺就感覺倦怠乏力,後來更發展為幻視、失魂、妄想、毆人。更可怕的是,在做出這些舉動時王爺自己是毫無知覺的。」

  「怎麼會這樣?是中毒了嗎?」如蔓聽得心驚膽戰,原以為汴京城風雲難測,可未曾料想人還未到汴京就被算計上了,這一路有多少黑暗中的豺狼虎豹如同盯著獵物一般盯著他?

  「王爺自己也是如此推測的,他認為是在代州被人下毒。」

  「可我們一群人吃喝都在一起,也沒有別人中毒啊。」柴郡主一遍遍回想趙熠在代州的飲食,忽然靈光一閃,「難道是那杯平安酒?」

  唐獻沉重地點了點頭:「有這種可能,只是當時在雁門關大營里都是可靠的人,會是誰下的毒呢?」

  柴郡主凝眉細思,當時在營中的都是跟隨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將士,她絕對相信他們的忠誠。除此之外,就是葉家姐弟和范貞筠,以及朝廷派來宣旨的使者。找了一圈,也沒覺得誰有嫌疑,她只好暫時放棄,讓唐獻講述後面的事情。

  「原本王爺是想儘快趕回汴京,但後來路途上他症狀加重,甚至有次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掌摑了張公公,他只好改變計劃,在忻州去看了郎中。這個郎中叫呼延必榮,住在忻州的杏林村。」

  柴郡主想了想,呀了一聲道:「我知道呼延必榮這個人,他是開國大將呼延贊的兒子,後來被過繼給了族裡的兄弟。他醫術高明,有一顆濟世仁心,是個大善人。」

  唐獻點頭道:「不錯,呼延必榮的治療沒有問題,可壞就壞在王爺知道他是呼延贊的兒子之後,提出想向呼延將軍的英靈祭奠一番。呼延必榮爽快同意了,可那時候在祠堂里,呼延氏族人正在舉行冬日祭禮。」

  柴郡主不解道:「這有什麼問題嗎?雖說外人一般不允許進入祠堂,但若經過族人允許,且心懷對先烈的敬仰,外人亦可進行拜謁。」

  唐獻嘆氣道:「唉,娘娘可有聽聞最近的流言?」

  「沒有,什麼流言?」

  「關於王爺和准王妃的。一則說王爺勸退遼兵是與韓為道做了利益交換,允諾在登基之後增加歲幣、割讓田土。二則說准王妃是出身青樓,楊家後人的身份是編造的。這些傳言在河東甚囂塵上,許多地方的百姓都在大罵王爺數典忘祖賣國求榮。」

  「簡直豈有此理!」柴郡主勃然大怒,氣得眼角都吊了起來,抬起手重重地拍了拍如蔓,義憤填膺道,「好侄女兒莫怕,你的身份是官家都承認了。某些小人在背後嚼舌根,真該死!他們一沒上陣殺敵,二沒為國出力,竟敢顛倒黑白散播謠言,我這就派人去查,看我不撕爛他們的嘴!」

  如蔓還算淡定,苦笑著搖搖頭:「六伯母,我倒是無事,這些誅心的言論並非針對我,這絕非一般的誣陷,一定是有組織有計劃地挑起河東與王爺的矛盾。」

  柴郡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先前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這背後又是趙元昊的力量?」

  如蔓點頭認同道:「很有可能。」

  可又是誰像毒蛇一般潛伏在他們周圍發起了致命一擊?

  「唐將軍,你接著說,後面發生了什麼?」

  「是,娘娘。呼延氏族人得知王爺的身份,不僅肆意謾罵,還推推搡搡,當場就鬧翻了,王爺甚至還說出了『你們活膩了嗎』這樣的話。」

  柴郡主聞言連連搖頭:「這孩子落入陷阱了,幕後黑手早就算計好了。」

  「是啊,當天晚上,王爺的病又犯了。他在自己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把張復和四個侍衛誘騙進地窖,封住入口,然後在村子裡大開殺戒。第二天,忻州知州秦斐趕到的時候,整個村子全部被屠殺了,一個活口都沒留下,經仵作勘驗,村民身上的傷痕與王爺的青霜劍相符。而且,杏林村只有一條通向外界的道路,路邊惟一一家酒坊證明了從王爺進村到發現屍體沒有其他人進入過村子。所以此案中,除了王爺,其他人都不可能作案,兇手只能是他。」

  如蔓越聽越覺得疑點重重,問道:「你說的這些都是張復跟你講的對嗎?你可有見到王爺,他怎麼說?」

  唐獻長嘆一聲,滿臉沮喪:「忻州知州秦斐,為人實在是死板較真,完全不懂變通。更可笑的是,他不僅聽說過那些謠言,而且堅信王爺是兇手。我在州衙求他讓我見見王爺,他不僅出言諷刺,還說此事已上報朝廷,幾日後就要將王爺押送回汴京,讓官家處置。最後我實在沒有辦法,花了好些銀子找牙人打通關係,扮成其他罪犯的家屬才進入監牢,見到了王爺。」

  如蔓緊張地抓住衣角反覆揉搓,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他怎樣?人可還好?」

  「他…不太好,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好。牢里很冷,沒有炭火,王爺披著一床髒兮兮的被子孤零零地坐在床上,都不怎麼願意說話,完全變了一個人。」

  如蔓聽了心如刀割,忍不住淚如雨下,想去擦一擦眼淚,可雙手卻在不停顫抖:「那…那杏林村屠村的事情,真的是他做的嗎?」

  「他也不知道,他毫無意識。當天晚上他一直在做殺人的噩夢,也不知僅僅是夢,還是現實投射到夢境的反映。他推測,這些反常的事情都源於那杯平安酒,讓我務必要查出下毒的人。」言及此,唐獻從身上取出一封信,遞給如蔓道,「王爺還說,就算杏林村一事非他主觀意願,但畢竟手裡有八十多條人命,恐怕死罪難免,讓我把這封信給你。」

  如蔓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她哆哆嗦嗦地接過書信,打開一看就見大大的三個字——「解婚書」。她眼前一黑,噴薄的涼意覆蓋周身,渾身的力氣都像火盆上的冰塊一般消融殆盡,整個身體軟軟地癱倒在椅子上。

  「蔓兒!」柴郡主連忙護住她單薄的身體,想開口安慰,卻不知說什麼好,只能擁她在懷中,輕輕安撫。

  過了好一陣,如蔓忽然掙脫出柴郡主的懷抱,雙膝跪地,撲在她的腿上懇求道:「六伯母,請允許我去找王爺,他一定是被陷害的,我要還他清白!」

  柴郡主看著她掛滿淚痕的臉頰和被淚水濡濕的鬢髮,一聲長嘆,將她扶起柔聲道:「蔓兒,忻州知州秦斐我認識,做官是個好官,但人卻是個老頑固,只認死理,就算你現在去忻州,他根本不會讓你見到熠兒。而且熠兒很快就要被送入京,應暫無性命之憂。不如先讓我排查一下在平安酒中投毒的嫌疑人,然後我再帶你去忻州,如何?」

  唐獻也勸道:「如蔓姑娘,敵暗我明,處處都可能有危險,你最好還是等柴郡主一起。你莫著急,我這就回忻州打探消息。」

  如蔓拼命地搖頭,雙手扶著柴郡主的膝頭,淚如泉湧:「可是,可是,他連婚都退了,心裡一定很痛苦。他會不會想不開?會不會做傻事?六伯母,我真的很擔心,我必須要見到他。」

  柴郡主依舊溫柔而堅定地拒絕道:「蔓兒,這就是個陷阱,王爺已經掉進去了,你不能再自投羅網。」

  如蔓的眼淚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她以額觸地,連連央求道:「六伯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若無其事地待在這裡等待調查結果,我必須和他肩並肩站在一起,面對所有的困難。求求您了,讓我走吧!」

  柴郡主亦是焦急萬分,可也不能眼看著她掉入下一個未知的陷阱,只好傾身抱住她安慰道:「好姑娘,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帶你去忻州。」

  如蔓聞言漸漸停止哭泣,靠在柴郡主身上一動不動淺睡過去,似乎被迫接受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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