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文解字

2024-06-06 02:32:05 作者: 凌樂之

  趙熠用力嗅了嗅,果真捕捉到空氣中一絲淡淡的酒味。月光下,葉如蔓在四周仔細尋找,忽然發現水池邊的草叢裡忽隱忽現地閃著極弱的綠色幽光,她走過去一看,發現發出幽光的泥土松松的,似乎埋了點東西。她用手刨了刨,一件白色麻衣外袍淺淺地埋在土裡,上面大片濕漉,散發著陣陣酒氣。旁邊一茬一茬連根拔起的草,泥土堆在一邊。

  「看來這人很是匆忙,直接徒手挖了個坑把衣服埋了。」葉如蔓拿起幾根草,草汁還沒幹,細聞之下有一股淡淡的酒與草的混合氣味,「我想這人應該沒走太遠,我們在附近再找找吧?」

  趙熠朝四周望去,隱隱約約看見遠處一個黑影在酣暢樓後一閃而過,問道:「你之前說看到厲叔和呂班主、殷掌柜密會的地方,就在酣暢樓後面?」

  葉如蔓起身拍拍手,點頭道:「是的,酣暢樓後有一個庭院,他們三人當時就在那裡密談。」

  「我方才看見有人過去了,我們也去看看。」

  請記住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酣暢樓今日只懸了幾盞照明的燈籠,不復幾日前演出時的燈火輝煌,樓周圍都是黑黢黢的,看不清情狀。兩人走到呂班主的庭院旁,站在院牆的洞窗下,借著月光向內看。

  庭院內空無一人,一片漆黑,只是如之前一樣在牆角放著幾個戲服箱子。忽然,屋內一陣微光閃現,窗戶上投射出一個模糊影子,寬袍大袖,手臂張開,可竟然沒有頭!

  葉如蔓大駭,一聲驚呼被硬生生壓在喉底,雙手不自覺地去拉身邊的人。

  趙熠只感覺自己的袖子突然被人攥了去,一個溫熱的身子靠了過來。他不禁一愣,剛要張口說話,身旁的人很快就鬆了手,退後兩大步,屈身揖手道:「王…王爺,對不起,小人失禮了!」

  趙熠本想伸手安慰幾句,見她一下避開那麼遠,心中忽的隱隱有些失落,收回了手淡淡地說:「無妨,你怕這個?」

  葉如蔓尷尬不已,只想找個地縫鑽進去,拼命搖頭道:「不怕的,只是這東西出現得意外,我…我被嚇了一下而已。」

  「待會進去看看便知。」

  窗上,恍惚的影子搖了搖,過了好一會兒,又歸於黑暗。

  片刻後,一個黑衣人從窗戶悄然翻出來。他並沒有馬上離開,反而開始翻找堆在院中的箱子。他從其中一個箱子中掏出一本書,似乎是怕看不清楚,他走到牆角拿出一個火摺子開始翻看,剛看了幾頁,遠處傳來一陣狗吠。

  從酣暢樓的方向遠遠走來兩個身影,都是小廝打扮,牽著一隻狗。那狗有些焦躁,叫個不停,即使有人拉著,卻還在奮力往前撲騰。

  院中的黑衣人頓了頓,把書放回原處,又在箱子裡扒拉了兩下。他向外瞟了一眼,最終還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幾個旋身越過牆頭消失了。

  趙熠和葉如蔓也迅速躲入旁邊的樹叢之中,他們本以為小廝很快會過來搜查這庭院,可兩人一狗卻在酣暢樓的水池旁停下了腳步。那狗衝著水池旁的草叢狂吠不止。

  「又是哪個不長眼的偷喝了酒?」遠遠地傳來一個小廝的聲音。

  「喝的還不少,衣服都濕成這樣。」另一個小廝說。

  「要不要稟報厲叔?」

  「算了吧,咱們趕緊處理掉。若是讓副莊主和厲叔知道,他又該讓我們盤查個底朝天,沒得安生。」

  「說的也是。」

  兩個小廝將濕衣服撿起來,把草踩嚴實,牽著狗離開了。

  「走吧,進屋看看。」趙熠說著,一躍翻過院牆。葉如蔓則借著牆邊的大樹爬上屋頂,又順著院牆上的藤蔓跳下來。

  「很熟練,看來你沒少做爬牆頭的事情。」趙熠在一旁,看著她的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小時候,我很頑劣,這種事確實常干。我娘見我調皮就要打我,每次都是我爹替我求情。」葉如蔓說著,往事一幕幕又迴繞在腦海,心中針扎一般地痛。

  「走吧。」趙熠怕她回憶過去又要傷心,便止了這個話題,去找剛才黑衣人翻看的書。

  「只是一本普通的戲本。」趙熠翻了翻,那書並無其他問題,便放回箱子,又走到屋前推窗而入。

  這個屋子面積很大,分為裡屋和外屋兩塊。裡屋是臥房,與外面隔著一層竹簾。外屋的東西堆放得又多又雜又亂,主要是演出用的戲服、道具、樂器之類的,地上還有些散落的紙張。

  葉如蔓隨之翻進屋子,只見窗前左側隔著幾尺距離擺著一個樹型衣架,一件極其華麗寬大的戲服披在上面,這就是剛剛映在窗上的「無頭鬼」了。她啞然失笑,想到方才自己的舉動實在是逾矩,臉上飛過一片紅暈。

  「站那幹什麼,快來找東西。」趙熠掃一眼亂七八糟的物品,實在不知從哪裡下手。

  葉如蔓指著腳下一塊地方道:「王爺,呂班主演出當晚,我看到厲叔就站在窗邊,他身旁有兩個半人高的木箱子,今天箱子卻不見了。」

  「也許箱子裡就是呂班主運送的東西。箱子不見了,呂班主屋裡還有什麼東西,值得那人翻找許久?我看那人剛剛的動作,應該是在找一本書。」趙熠轉頭看向屋內的書架。

  這屋子的設計也是奇怪,書架並不是成排放置,而是全部靠牆擺著的。每一面牆邊都放了兩個或三個書架,繞屋一圈。本來房間挺大,這麼一擺,加上室內物品紛雜,顯得這屋子有些逼仄。要是每個書架都去找一遍,估計得好幾個時辰。

  葉如蔓指向靠里側一面牆的一個書架前,道:「我猜,剛才那人應該是在這裡找。」

  「為何?」

  「剛才那人在屋裡點燃了火摺子,這衣服的影子正好投在了窗戶上。這說明,火源、衣服和窗戶應該在同一條直線上。您看,只有火源在這個書架前,才能有這種效果。」

  趙熠點點頭,走到書架前一看,滿滿地全是戲曲本子和話本子。

  「這人該不會是個『雅賊』,衝著戲本來的吧。」他打趣道。

  葉如蔓也往書架走來,腳下不知踩到什麼東西,身子直直栽向前,她下意識地就去抓前面人的袖子……

  趙熠正抬頭專心看書架,又是感覺袖子驟然被人扯住,他本能地轉身、伸手,撈住葉如蔓的胳膊。

  「王…王…王爺,我…我,那個…對…對不起。」葉如蔓臉上如火烤般燙得不行,把頭深深埋下去,慌不擇言,無地自容。

  「你可小心些,我的袖子都要被扯壞了。」趙熠戲謔地笑著將她扶好,他低沉的嗓音在黑暗中響起,一團熱氣噴在她的耳朵旁。葉如蔓感覺自己臉紅得炙熱,暗想幸好屋內沒有燈光,不然……

  「嚓——」趙熠點燃了一個火摺子,兩人之間亮起一片暖色的光芒。

  葉如蔓身子一僵,原本是面向趙熠站著的,趕緊轉向書架,假裝認真翻找。

  「額…那個…《三鬧樊樓》、《靈女傳》、《大唐遺事》、《錯斬崔迎》……這麼多話本和戲本。難不成那人是別家戲班子的,來這偷學藝的?」葉如蔓心神漸穩,覺得有些奇怪,便隨手取下幾本查閱。這些書很新,也十分普通,她正欲放回原位,卻發現這一排書的後面還橫放著好幾摞書。她扒開前排一看,最左側一摞書的下面壓著一本《龍鳳亭記》。書顯得很舊,還翻著毛邊,在一堆新書中對比強烈。

  「《龍鳳亭記》!」她驚喜地一聲低呼,本能地覺得這書有些玄機,便小心翼翼地把書拿出來。趙熠看到她的眼眸中如同落入了星辰,一片華彩在流蕩。

  她低下頭認真翻看,柔光勾勒出她的側顏,飽滿的額頭,瑩潤的臉頰,細長的睫毛如蝴蝶展翅般一眨,挺直的鼻樑帶著有些肉肉的鼻尖,流暢的下頜連接修長白皙的脖頸,慢慢地,她好像融進了火光,那細膩而溫柔的火光。

  「唔,您看!」葉如蔓捏住一片極短的草葉,「落在這書里的,剛才那人也看過這本書。」

  葉如蔓翻閱一遍,發現前面都是戲文,最後幾頁是幾幅插畫,對應著戲文中的幾個場景。每一幅插畫上都有一首題詩巧妙地嵌入其中,不仔細看就會直接忽略掉。

  畫上的詩文如蠅頭一般小,葉如蔓只得瞪大眼睛,把書直接擱到眼皮底下,活像個眼神不好的老太太。

  「你要把書吃了麼?」趙熠心情很好地調笑她,舉著火摺子靠近過來,葉如蔓才得以看清文字,卻沒留意兩人此時距離極近,燭下共讀一本書。

  第一幅插畫的詩文寫道:

  「甲造者器方

  光源茶飲南

  向具者器之

  日略南飲之

  金源茶事方

  鱗事者煮南出方

  開煮者出南」

  讀罷,兩人面面相覷,都是一副茫然懵懂的表情。再翻後面幾幅插畫嵌入的詩句,都是一樣的不知所云。

  葉如蔓道:「這每個字都認識,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似乎…只有豎著看,第一列還能讀懂些,『甲光向日金鱗開』,這是李賀的詩。可其餘的,實在是看不明白了。」

  「甲光向日金鱗開…」趙熠偏著頭沉吟,「是出自李賀的《雁門太守行》,雁門關,雁門關,難道是……」

  趙熠的臉色驟然變得嚴肅,一雙眸子微微眯了起來,在燭火下顯得深沉而清冷。

  他頓了頓,看了一眼葉如蔓,說到:「你可聽說過堡寨麼?」

  葉如蔓搖頭:「不曾。」

  「澶淵之盟後,我朝北部疆域基本安定,但仍有一部分遼人過境耕種,侵占邊地。若遇災年,他們甚至強入宋境剽奪器甲和貲畜,劫傷老幼。對於這些行為,當今聖上堅持無戰為上,地方官員也不欲興事。因此,河北路、河東路、陝西路等地的邊民只能自發組織防禦,這就是沿邊的堡寨。」

  「這堡寨與這句詩有什麼關係嗎?」

  「六年前我被召回京城之後,堡寨在河東路發展得很快,其中規模比較大的有七個:甲谷寨、廣回寨、向家寨、日空寨、錦山寨、林間寨和開河寨。各取一字,便是『甲光向日金鱗開』,用來代指河東路一帶的堡寨。這事一般只有沿邊的守將知道,可顯然,呂班主知道此事,紫煙山莊恐怕也十分清楚。」

  「一個廬山的茶莊竟與沿邊的堡寨有關係?那呂班主每年運送的是什麼呢?茶葉嗎?」葉如蔓甚感意外,指著詩文道,「那其他句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趙熠舉起火摺子四處翻找,道:「這應是隱語,需要對應的密碼本才能解開。」

  葉如蔓道:「我想那人應該還沒找到密碼本。看他剛才的樣子,從室內找到院外,一直到狗吠還戀戀不捨地繼續找,最後才不得不離開。若是我們能趕在他之前解開,也許就能明白整件事情的原委了。」

  趙熠長嘆了一口氣,此事說起來也簡單,無非是紫煙山莊可能得罪了什麼勢力,被人借詛咒之名行報復之事,意欲毀掉多年來山莊建立的聲譽和生意。可偏偏其中涉及到邊防之事,他要萬分地小心謹慎。若是真有敵國的勢力滲透其中,那就必須上報朝廷查個清楚。

  他想了想道:「解開隱語並非易事,密碼本可能是你見到的任何書或者文字,必須要找到其中一一對應的關係才能解開。」

  「密碼本應是消息傳遞雙方都知道的,對嗎?」

  「那是自然。」

  「那麼,作為中介的傳遞人是否會知道呢?」

  「這個不好說。若是軍中通信,為避免落入敵人之手,送信之人多半是不知道的。可若說是呂班主,我猜,他有可能知道。」

  「我想,他一定知道。」葉如蔓篤定地說,「從呂班主巡演的軌跡來看,他多年來一直為紫煙山莊運送貨物。而且常無恙曾提到,常莊主手邊有一本呂班主送的《龍鳳亭記》,極有可能就是眼前這一本。」

  趙熠道:「饒是如此,我們還是需要找到密碼本。」

  葉如蔓道:「王爺,您可記得,茶祭前一日,我在酣暢樓旁被一個伶人撞了一下,當時他著急被呂班主叫回去找東西,找的是《茶經》。」

  「我記得,那個伶人還覺得奇怪,說他怎麼會看這種書。」

  「不錯,據他說呂班主因為找不到書還差點急暈過去,由此可見這書對他來說十分重要。如果密碼本就是《茶經》,也許就說得通了。」

  趙熠思索著,緩緩點頭道:「不妨一試。此地不宜久留,我那也有一本《茶經》,回知魚軒看吧。」

  兩人將那首奇怪的詩默記下來,悄然離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