弒父疑雲
2024-06-06 02:32:00
作者: 凌樂之
飲泉村村口,一個身著鵝黃色衣衫的女孩跪在泥地上,她的身旁躺著一具五大三粗的男性屍首。
那女孩雙手被反綁在背後,上身佝僂著,頭深深低垂,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頭髮似乎被人抓過,像一把破掃帚一樣亂蓬蓬的。烈日下,她一動不動地跪著,如同一尊石雕,汗水浸濕了她的後背,衣衫皺巴巴黏在背上,幾滴汗順著凌亂的髮絲滑落,悄然落入土地之中。
她周圍站了一圈靜立圍觀的人,其中領頭的一個大漢怒喝道:「畜生,說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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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就像死去了一般,紋絲不動。
大漢暴跳如雷,一腳踹向女孩的胳膊。女孩不堪其力,身子一歪,臉朝上倒在地上。只見她面無血色,雙眼如死水潭一般了無生趣,熾烈的太陽光落在她的眼睛裡,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謀害生父的賤骨頭!」大漢怒極,正要一把抓起女孩,忽聽得背後一聲大喝。
「住手!」
常無憂和厲叔撥開人群,匆匆趕到,後面跟著趙熠和如蔓。
「怎麼回事?」常無憂臉色陰鬱,他一聽說飲泉村出了人命,便立刻過來,此時見到屍體,心中的焦慮和不滿已快堆積到了極限。
「副莊主!」那大漢指著地上的女孩道,「雲初九喪心病狂,毒殺生父!」
常無憂看向一旁的屍首,那是雲初九的父親雲阿貴。他面色青黯,嘴唇紫黑,連手指甲都染上一團黑氣,眼、鼻、耳、口處皆有血水滲出。
「初九,」厲叔眉毛一擰,向女孩招招手,「怎麼回事?說話!」
雲初九置若罔聞,她的眼睛直直盯著太陽,周圍的一切似都與她無關,她的靈魂已經遊蕩了,如今躺在地上的,不過一具軀殼。
葉如蔓想到昨天那個懂事內向的小姑娘,有些心疼,正欲說話,卻聽得趙熠已經開口:「副莊主,厲叔,這兩天接二連三的事情發生得實在怪異。不如,讓葉樂水一道查個清楚,找出這幕後黑手。」
常無憂和厲叔煩悶至極,已然說不出話。趙熠便看向如蔓,她會意,立刻走向雲初九,解下綁在她手上的繩子。
「丫頭。」她低聲呼喚。
雲初九的睫毛輕輕顫了一下,雙眸緩緩轉向葉如蔓,她的瞳孔重新聚焦,兩行清淚木然地流了下來。
「丫頭,發生什麼了?」
雲初九抽泣著,半晌,才說道:「不是我,他是我爹,我怎會害他?」
大漢嗤了一聲,道:「你爹對你向來嚴格,昨日你在茶祭上出了大錯,定是被他訓斥了。因此你懷恨在心,就把他毒殺了!」
雲初九不禁縮了肩膀,道:「我…我沒有…」
「定是你在他的飲食中下了毒!」
「不是我…晚飯我和弟弟同爹爹一起吃的…」
「那就是酒有問題!你為何讓他喝酒?」
雲初九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我…我怕他打我,才把酒給他的,可是酒里真的沒有毒…」
「你說什麼?你讓阿貴喝酒了?昨日茶祭,要齋戒三日的你不知道嗎?」厲叔一個眼刀子甩向雲初九,滿臉都是怒氣。
「我爹他…會打我,我真的害怕…」雲初九痛苦地捂住臉,她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段手臂,幾條血痕清晰可見。
葉如蔓吃了一驚,將初九的袖子捲起來,才發現她的雙臂上布滿血痕,幾乎沒有一塊完整的肌膚,有的是淤青,有的是未痊癒的傷口,有的已經結了痂,如同一條條嗜血的毒蛇盤踞在上面,駭目驚心。
趙熠、常無憂等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氣,厲叔亦是不忍直視,轉過眼,輕輕說了句:「阿彌陀佛」。
葉如蔓問道:「都是你爹打的?」
雲初九閉上眼,一滴淚順著臉頰滑下:「我活兒沒做好,他便會打我。」
「你是因為手臂受傷了,所以才在茶祭上出了錯?」
雲初九點點頭,無聲地放下了自己的袖子,攏起雙手。
葉如蔓心中難過,想伸手安慰她,卻又礙於自己當前男子的身份,只得道:「丫頭,你說說昨日到今天都發生了什麼?若不是你做的,我們定還你一個公道。」
雲初九沉默了許久,才慢慢說道:「昨日茶祭後,我回到家中,知道自己犯了大錯了,思來想去,很是害怕。我爹他…一直不喜我,因為我是個女孩兒,而且我弟弟從娘胎裡帶出些病,從小身體不好,我爹認為是我搶走了我弟弟的福氣,時常…時常斥責我。只有他每次喝醉的時候,才會對我極好,大概是把我當成了男孩,他會拉著我的手叫我『兒子』,有時還會溫柔地摸摸我的頭。他雖然眼神是迷離的,但我看得出,他的目光充滿了慈愛,充滿了那種平時我從來沒有感受過的關懷。」
雲初九眼中閃過零星的光,嘴角微微一翹,對著空氣自語道:「三年前的寒冬,有一晚我爹又喝多了。我扶著他坐在榻上,他腳邊的火盆熄滅了,我便添了些炭。那次,我手不穩,手中火鉗夾住一塊燒得火熱的炭突然掉落,眼看就要砸在我的腳上。你可知我爹做了什麼?他突然有了力氣,從榻上直撲了下來,生生用手把那塊炭擋開,還抱著我安慰說『兒子,別怕,有爹在』。那次,他的手燙出了好幾個水泡,將近一個月才好。」
雲初九低下頭,淚珠從眼眶湧出,先是一滴一滴,再是一股一股。她雙手環抱住雙肩,壓住自己發抖不止的身子。
「自那次後,我便希望他日日喝醉,甚至我私下存的一點錢,還會為他打些酒回來。所以,茶祭上我犯錯之後,腦中第一個念頭便是想灌醉我爹,躲過當天的責罰。因為…因為前幾天他又打了我,我渾身都疼,手都舉不起來,害怕極了…」
「昨日我爹回家吃飯的時候,我便把酒罈打開放在桌上。他嗜酒如命,一聞到酒香味便停不下來,一杯接一杯地喝,什麼戒律都不管不顧,很快就醉了。他昏睡了一整晚,一直到今天中午都沒醒。我有些忐忑,正愁不知該怎麼辦的時候,平伯來找我爹,這才發現我爹…他已經…」
雲初九放聲大哭,將所有的痛苦、委屈、悲傷、心酸徹底釋放,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是平伯?」葉如蔓看向旁邊的大漢,問道。
「不錯。」
「你為何篤定是初九下的毒?」
「今天中午我去找阿貴,他背對著門躺著。我叫了幾聲,他沒應,我上前把他翻過來,竟看到他七竅流血,已然沒了氣兒。你說,昨天下午他還好好的,晚上回家吃了頓飯,第二天就出了事,自然與他這不成器的女兒有關!而且,阿貴房內滿屋的酒氣,當時我就奇怪,茶祭後三日不能飲酒,阿貴平時都小心謹慎的,怎會犯這個錯?後來我一問,這賤丫頭就承認了,就是她給阿貴喝的酒!哼,阿貴平時打她下手重了些,她就窩藏禍心,找機會下毒害死了親爹!」
葉如蔓冰冷地看向大漢,道:「你知道雲阿貴毆打女兒的事情?」
「知道啊,這賤丫頭平日裡幹活就不怎麼樣,被當爹的教訓一番,那是天經地義!」平伯嗤笑,「再說女孩子生下來就是來孝敬父母的,阿貴待她已經算不錯了,還有她一口飯吃,要是我女兒犯了這種錯,早就趕出門了。」
如蔓沖他大喊:「她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姑娘!」
「她就是個害人精,剋死母親,連累胞弟,如今又害死了親爹,我看她早死了才好些!」
葉如蔓一股熱血湧上頭,氣得發抖,恨不得出手將他打趴在地,她憋住一口氣,驀地轉身,再跟他多說一句話,或者再看他一眼,她都覺得極度的噁心。她無法想像,雲初九這十幾年是如何生存下來的,她是活得多麼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她可曾有一天舒坦的日子?她可曾感受過一點旁人的溫情?
趙熠厭惡地看了大漢一眼,走到如蔓身邊,輕拍兩下她的肩膀,讓她平靜下來。
「阿平,你給我住嘴!說的什麼混帳話!」常無憂眉宇鬱結,也是聽不下去了,揮手將這大漢和其他圍觀的人統統趕走,「看什麼看!都給我下去!」
人群漸漸散開,如蔓穩了穩心神,讓雲初九坐在樹蔭下休息,自己則去查驗雲阿貴的屍首。雲阿貴從臉頰脖頸到下肢已經完全僵硬,看樣子已經死亡至少四個時辰了。身體表面沒有外傷,面部七竅流血,嘴唇翻卷一看,已經發黑起瘡了。她將銀釵放入雲阿貴口中,片刻後取出,銀釵末端呈墨黑色。
「副莊主,雲阿貴約是昨晚亥時左右身亡,死因確係中毒無疑。不過,酒中是否有毒仍需檢驗。我想去雲阿貴的家中看一看。」
常無憂點點頭,派一個小廝跟著如蔓和雲初九去雲家。飲泉村有幾十戶人家,都是紫煙山莊的佃農,以種茶為生。廬山茶從來不愁賣,因此村民的生活算得上富足。村子裡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表面上看可謂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只是,現在村民三三兩兩站在路邊,每個人都沉默著,用一種懷疑而憎惡的眼神望向雲初九,壓抑的氣氛籠罩周身。她默默搖搖頭,用身體為初九擋掉一些目光,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雲家就是一個小院,在村子水井旁。如蔓推開柴門,院裡井然有序,地上有淺淺一層水痕,一看就是早上被人沖洗過。一個木架子整齊地擺著曬乾的石耳、茶籽和一些乾果,牆角幾株紫藤花蜿蜒而上,整個院子顯得極富生機。如蔓走到屋內,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如驚弓之鳥一般,倏地躲在飯桌下面。
「小馳,是我。」雲初九走過去拉起小男孩的手,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你去院子裡坐一會兒,好嗎?」
這個叫雲馳的男孩撲到雲初九的懷裡,哭道:「姐姐,我知道不是你!他們是來抓你的嗎?不要啊!」
雲初九再次紅了眼眶,摸摸雲馳的頭:「小馳,他們是來幫姐姐的。你聽話,先去外面等著。」
雲馳扯住初九的袖子,哀嚎道:「爹爹他打你,他也有錯!姐姐,你不要走!」
雲初九欣慰地笑了笑,又問:「好小馳,你肚子還疼嗎?」
雲馳搖搖頭,道:「上午又拉了一次肚子,之後就不疼了。」
雲初九點點頭,拉著弟弟去到院子。剛走了兩步,她又回頭看一眼屋內的床,唇角垂了下來,雙眸如枯井般黑沉,多了一絲滄桑蒼老的疲態。
飯桌上擺著一些殘羹冷炙、一個還剩個底兒的酒罈和凌亂的餐具。葉如蔓用銀針一個一個試,沒有發現任何問題。她叫來雲初九,問道:「你爹昨晚吃過喝過的東西都在這兒嗎?」
雲初九點頭:「他一直睡著,我怕吵醒他,就一直沒收拾。」
「昨晚有沒有其他人來找過你爹?」
雲初九搖頭。
「你剛才說你弟弟肚子疼,是怎麼回事?」
「昨天夜晚開始,我和小馳都有點鬧肚子,應該是昨天茶祭後的社飯做得不太乾淨。」
「社飯是不是在中午嗎?」
「是。」
葉如蔓若有所思,低頭看了眼剩菜,問道:「你們平時都從外面的井打水用嗎?」
「是的。」
葉如蔓走出院子,從井裡打上一桶水,細細聞了聞,又拿銀針試毒。等了半晌,銀針還是光亮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