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竇叢生
2024-06-06 02:31:19
作者: 凌樂之
程慕賢躺在床上,臉上氣色卻是紅潤,聽陳忠和陳賢兩兄弟把今日之事說了一遍,面上一喜:「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祐王願意攪這趟渾水,真是天助我也。」
陳忠道:「是啊,官家讓您來江州,本只是查貪瀆之案的,這突然之間竟變成了五件命案。要是沒人幫襯著,可就麻煩了。」
程慕賢撫著胸口道:「何止是麻煩,可能我的烏紗帽都要丟了!這可是五件命案啊,還涉及朝廷命官,誰知道背後是不是還牽扯京中的勢力角逐。這若查出個什麼來,那種力量可是能把咱們都囫圇吞了。」
「京中勢力?」
「你不知道,蘇羨淵當初因為得罪天子被貶江州,坐了十幾年的冷板凳。但今年年初,他寫的奏疏得了官家的青眼,據說是想再度起用拜相。結果旨意還沒發呢,就出了這事兒。你說怎麼就這麼巧,蘇羨淵竟在這個節骨眼自殺?」
陳忠倒吸一口涼氣:「原來這其中竟有這些彎彎繞繞。幸好祐王願意與大人您一起查案,雖說他不受待見,但好歹是個王爺,行事也便利些。不過大人,您怎能提前就料到這案子他會參一腳呢?」
程慕賢洋洋自得地揚了揚手:「其實我也不那麼篤定,不過我知道他從小長在軍營,武人嘛,或多或少都是念舊的,更何況蘇羨淵以前坐鎮資善堂,是教過他的。當時在江州碼頭上,我看他對蘇羨淵畢恭畢敬,應該是有些感情,蘇羨淵出了事,他必定想查清楚。不過,我沒想到,這事兒竟然進展如此順利。我一稱病,他便主動上鉤。」
陳賢皺了皺眉,憂慮道:「可是大人,您畢竟是提點刑獄,主管督查審理地方刑獄。這幾個案子,您若不管了,上頭會不會怪罪下來?而且若是祐王來管,會不會不妥?」
「怕什麼。官家派我來調查河渠弊案,我自然是要查好的。至於那幾樁命案,祐王本來就在刑部領個閒職,如今是欽差,又主動向官家討走了這幾個案子,上頭還會拒絕他不成?」
陳氏兄弟心悅誠服地拍起馬屁:「大人真是神機妙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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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日暮,夕陽西墜,長江江面上金光點點,伴隨著微風,泛起層層波浪。
此時的江州衙門,由於官吏和雜役在洪水中喪生了一大半,顯得尤其寂寥。趙熠坐在堂中寫奏報,韓長庚和唐獻兩人被打發去監督賑災。不一會兒,葉如蔓面色蒼白,頂著浮腫的眼皮從旁院走了出來,捧著冊子施了一禮,輕聲道:
「王爺,這是謄寫好的三起命案共五具屍體的驗屍格目。其中,竹林…竹林遺屍一案中三具屍體的復驗結果與初驗基本一致,而另外兩案…小人認為存疑。」
趙熠抬起頭,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哦?你且說來聽聽。」
葉如蔓頓了頓,努力揮去父母遇害的悲痛,深吸一口氣,道:「是,先說范通判的案子。范庭致的口鼻之內有大量菸灰木屑,氣管中亦有少量積碳,這說明火燒起來的時候,他還有呼吸,但非常微弱,無法大聲呼叫,因此體內殘灰較少。此外,昨日在房梁之上,聽到家院說范庭致睡得很熟,一整天姿勢都沒變。小人推測,當時他可能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不省人事了,因此下人們既沒有聽見他呼叫,也沒有看見他掙扎。」
「這麼說,他是活活燒死的?」
「應該是的。」
「可雖說是生病了,也不至於完全失去意識。他可有中毒?」
「小的也驗過了,我剛才將銀釵伸進他的喉嚨,取出後,銀釵並沒有變化。王爺請看。」說著,如蔓取出未變色的銀釵,呈給趙熠看。
趙熠內心一驚,雖說他是上過戰場見過屍山血海的人,但此刻一個蓬頭垢面的雜役掏出一支沾著屍體氣息的銀釵不由分說地往他的面前懟,他也不由得有些厭惡,閃到離她幾步遠的地方,看也不看:「葉仵作,那個范家的阿繁,本王覺得甚有意思,你覺得呢?」
如蔓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牛唇不對馬嘴的話是什麼意思,只得勉強應承道:「王爺說的是。」
「他與你一般,說起話來動作極是生動,旁人一看還以為你們在瓦市里玩雜耍呢。」趙熠目光流轉,戲謔的眼神輕輕刺痛了如蔓。
如蔓被他嘲諷,心中本就抑鬱到極點,一時忘了眼前人的身份,脫口而出:「您說笑了,其實瓦市里身懷絕技者甚多,如果虛心求教,有時甚至能學到一些救命的技能,比如口技。」
趙熠低頭一看,她臉上慘白卻不卑不亢,還綿里藏針將了他一軍,心中不愉,一甩袖轉過身去。
葉如蔓內心咯噔一下,趕忙跪下:「王爺,小人一時口誤,說錯了話,再也不敢了,還請您寬恕!」
「今日,你已經是第三次求本王了。」
「王爺,您宰相肚裡能撐船,小人深感您的大恩,願意為您鞍前馬後、肝腦塗地,為您查清此案盡上一份綿薄之力。」這禍從口出,葉如蔓十分後悔為何剛剛非要逞口舌之快。她甩了甩腦袋,希望自己集中精力,先應付這看不穿的眼前人。
「好了,本王懶得聽你這些言不由衷的阿諛奉承。」趙熠知道她無非是想藉助自己的力量查清楚殺死父母的兇手,也不點破。如今,江州這幾起命案紛繁複雜,牽扯甚多,實乃用人之際。於是,趙熠轉過身低頭看向葉如蔓,淡淡地問:「你想查案,可以。但是在真相水落石出之前,你弟弟必須待在雲錦園,由我的人看守,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能去見他。能做到嗎?」
這王爺竟是要弟弟做人質啊!葉如蔓暗叫不好,低聲說道:「王爺,小人今後為您馬首是瞻,但能不能恩准小人去……」
「你只需回答,能或不能。」趙熠看也不看她,不怒自威。
葉如蔓心裡涼了一大截,可自己又有什麼選擇呢?江州已是人心惶惶,父母又出了事,現在最緊要是弟弟的安全。不管怎麼說,如果有祐王的人守著,至少不會出亂子。如此一想,她應了下來:「能。」
「如此便好。」
「王爺!」一個衙役走進院內,躬身道,「一切按您吩咐,已準備妥當。」
「好,時辰不早了,先回雲錦園。」
葉如蔓低頭跟在趙熠身後,走出衙門,另一衙役拉著一匹馬,看到趙熠,便牽馬走過來,問道:「王爺,您真的不需要護送嗎?」
「不必了。」趙熠掛上一個程式化的淡笑,踩鐙上馬,也不顧後面的如蔓就揚鞭起行。這可苦了如蔓,她只能一路快跑跟著。洪水幾天前已經退去,百姓們陸續從周邊村縣返回江州,這一路,熙熙攘攘不少人。直至快到雲錦園,周圍才安靜下來。此時,已是夜幕降臨,月上梢頭。
「剛才沒說完的,現在接著說。」趙熠高坐在馬上,驟然低頭髮問。
葉如蔓今日親眼見到雙親遇害,本就心中抑鬱,身子虛弱,又奔跑了一路,氣喘如牛,此時只感到一陣陣眩暈如海浪般襲來,聽到這番話差點一口氣沒跟上,心中暗想「皇親貴胄都是如此折騰下人的麼?這般作威作福,可惡至極……」
她硬生生忍住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珠,咬牙拼命說服自己為了查清真相,再苦再難也要忍著,於是,她扶著腰,深提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我認為,需要查清…兩件事情。第一…他為何…會陷入昏迷,著了火都醒不了。第二…這火到底是如何燒起來的,是不是…確實因打翻油燈所致。這些都需要…再去現場看一看…」
「事發當時我們雖沒有親眼目睹,但都在場。阿瑞阿繁所言不假,按理說他們離開正廳去抓貓不過一兩盞茶的功夫,便出了事,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需要細查。」
「正是,王…王爺英明。還有…那個郎中,也需要…查問一番。」
「不錯,要問清楚范庭致到底得了什麼病,又吃了什麼藥。」
「小的先做個…胡亂猜想,范家這案子…會不會有人刻意縱火,又偽裝成…范庭致失手打翻燈盞導致意外的事故。」
趙熠緊鎖眉頭,喃喃道:「偽裝…是偽裝?」他一思考,韁繩一松,坐騎腳程慢了下來。
「王爺是對此有什麼疑問嗎?」葉如蔓亦緩了腳步,聽到趙熠的話,微微一怔。
趙熠沉默片刻,並未正面回答,反問道:「你既也驗了蘇大人,對此有何看法?」
「蘇大人是文臣,可他卻採用了一種極其慘烈的方式自裁,且不說他會不會使劍,就說自刎本身也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能夠一招斃命,完美地割斷氣管和血脈,恐怕也不是年邁力衰之人能夠做到的,因此這自盡未免讓人懷疑,此其一也。再者,我查驗了蘇大人頸上的傷口,長且平滑,並不像是自刎留下的傷口。所以我懷疑,這與范庭致一案異曲同工,有人利用自殺的假象掩蓋他殺的事實。」
「好,那明日你隨我去現場,再查一查。」
「小人遵命。」
「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作案動機和兇手,究竟是何人出於何種目的在江州攪動風雲。」趙熠說著話,垂下眼帘,帶著些許凌厲,看向身旁的少年,「你可知道?」
如蔓搖頭道:「小人今日也在想是誰布下這麼大的局,甚至不惜謀害朝廷命官,但思來想去,也是不得其解。」
「葉仵作,如果本王沒猜錯,你昨晚去范家祖屋,應該已經得到了某些線索,不然你怎會拋下幼弟去冒險呢?」他步步緊逼,想逼迫她吐出所有已知的線索。
如蔓苦笑一下,誠懇地說道:「兇手和動機,小人確實不知,但我覺得,發生這麼多起看似湊巧又迷障重重的事情,背後都相互關聯,這些案子恐怕都與范通判脫不了干係。前日晚,我爹在南山村巡街時,得到了一個消息,他說……王爺!」
她的話還沒說完,突然看到趙熠直直地向前倒了下去,栽在馬背上。她一個箭步衝過去扶住趙熠的胳膊,大喊:「王爺!王爺!您沒事吧?」
還沒來及細思,一支箭頭從葉如蔓的左方飛過,要不是她剛剛為扶趙熠撲了過來,恐怕後心早就穿出一個洞來。
葉如蔓驚得冷汗涔涔,周圍漆黑一片,這才想起來陸郎中提到的,扶棘草之毒會在晚上發作,今日趙熠又沒有服藥,她心中暗道「糟糕!」,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是天要絕人之路啊!
「嗖!」又一支箭從身旁擦過,葉如蔓顧不得尊卑禮儀,一腳登上馬,把趙熠護在前方,欲策馬前行。
「咻!」葉如蔓一陣哆嗦,痛苦傳遍全身,一支箭已深入胳膊寸許。她手一松,趙熠少了支撐,向左邊倒下去。她忍痛伸手扶住,同時雙腳使勁踢馬肚子,可不知是動作不對還是馬受了驚,怎麼也不肯揚蹄急奔。
葉如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一狠心,咬牙拔出胳膊上的箭頭,直直刺入馬屁股,那馬一聲啼鳴,向前狂奔。一陣箭雨伴隨著急促尖聲飛過,葉如蔓和昏迷中的趙熠坐在馬背上顛來覆去,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所幸雲錦園就在不遠處,當他們從林中衝出,攻擊就悄然停止了。
唐獻此時正站在大門與雲錦園的管家商量加強防衛的事宜,看到眼前兩人一馬,心情又從天堂跌到地獄。
祐王垂著身子,昏迷不醒,白衣上血跡點點;身後的黑衣少年滿身血污,頭髮散亂,模樣可怖;胯下的坐騎張嘴喘著大氣,屁股上還插著一支帶血的箭頭。
「王爺!王爺!」唐獻躍步過去一看,趙熠面色如紙,印堂黑沉,看起來毫無生氣,唐獻氣得抬手就要把葉如蔓拉下馬,「來人吶,把他抓起來!」
「嘶!」如蔓疼得一哆嗦,心急如焚,架住唐獻的手大喊,「你別在這添亂!快把王爺扶到臥室去,再按處方把藥煎了服下,很快就沒事了。」
「妖言惑眾!」
「王爺沒受傷,身上的血跡也不是他的!王爺是毒發了,現在需要服藥靜養。」
「大膽逆賊,速速押下去!」
「我賤命一條不重要,若是耽誤了王爺,你承擔得起麼?」
「你個賊人還嘴硬!來人,把這賊人的弟弟拖出來打一頓!」
「不!別!大哥,大哥,你聽我說,早上我將藥交予王爺後,他可曾讓你去核查過藥方?」
唐獻眉頭一皺,不錯,王爺曾囑咐過他,讓他去查一查扶棘草及此解毒處方,藥方確實沒什麼問題。但自從這個少年出現,王爺就倒了血霉一般,莫名其妙地不是中毒就是受傷。此時罪魁禍首竟然還如此囂張跋扈,他又怎肯讓步!
「來人,快把王爺扶進去,把這個小賊抓起來。」
「大哥,你聽我解釋……」
兩人正劍拔弩張之際,趙熠突然動了,他抓住葉如蔓護在他身側的一隻手,輕輕說道:「娘…」
空氣靜止了。在場的所有人,包括葉如蔓,都晃神一愣,唐獻更是懷疑自己耳朵生了癤子:這人到底何方妖孽?竟是給王爺下了蠱麼?
最先緩過神的還是如蔓,她沖從園裡衝出來的侍衛一揮手:「快扶王爺去休息!」
眾人手忙腳亂地把喃喃自語的趙熠抬下馬,唐獻一把抓住葉如蔓的後領,凌空提了起來,可這一拉牽扯得趙熠差點掉在地上——王爺竟是怎麼也不肯放開手!
「你你你!你個妖賊!」
「你速去給王爺煎藥!這個樣子我肯定溜不掉,等王爺醒了,你隨時可以審問。」趙熠的老毛病犯了,這麼一折騰還怎麼走啊,如蔓心疼自己,這幾日真是犯了太歲,流年不利。
唐獻惡狠狠地說道:「王爺但凡一點事,我必拿你全家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