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

2024-06-06 02:10:30 作者: 蘇佚

  庶人晉承偃的死訊傳回京中之時,京中人早已對這可想而知的結局失了興趣,只不過說笑兩句,那曾經第一位之藩回京的皇子易城侯晉承偃,便開始被人們遺忘。

  晉承偃之事一了,京中似乎如王孜所希望的那般,「真正」進入了一段風平浪靜的日子。

  然而春困早過,夏日燥熱的蟬鳴將人包裹在喘不過氣的驕陽之中,這看似平靜無波的日子裡,又如何真的能夠如死寂一般不起絲毫波瀾?

  牆角的蜘蛛正在默默吐絲,倦怠的蒼蠅一頭便扎進了蜘蛛為它而製造的羅網,螳螂方才吞下一隻鳴蟬,卻對身後緊緊盯住它一舉一動的黃雀一無所知。

  一切未發生之事,只是執子之人在等待一個時機。

  一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契機,好一朝掀起驚天的波瀾,撕開層層詭譎迷霧之下掩藏的真實目的,來日再無隱患,一招制勝。

  顧傾墨閒閒地倚坐在美人靠上,盯著荷塘中一隻落在一朵嬌艷欲滴的荷花上的蜻蜓看了半晌,忽然伸手從身前的琉璃盞中拈起一小塊冰,瞄準了那蜻蜓扔了過去。

  冰塊擦過蜻蜓敏捷振動的翅膀,打在了荷花的花瓣上,滑落進了池塘之中,在那平靜無波的水面上興起一絲波瀾。

  顧傾墨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一隻手卻撫摸上早已隆起的小腹。

  

  「好可惜,差點打中了。」曉艾在顧傾墨身旁咕噥了一句。

  顧傾墨回首去拿曉艾遞過來的冰楊梅,含在口中後含糊不清地道:「打中那蜻蜓做什麼?給你當零嘴兒?」

  曉艾憤憤地瞪了顧傾墨一眼,將手中放了小山般一盞的冰楊梅放在顧傾墨的手邊:「小姐這張利嘴,有本事別用到我身上。」

  顧傾墨的眸子微微一亮,悄悄瞥了一旁同穆思文鑿冰的蘇介一眼,將手中的籽吐到帕子上,又拿起一顆冰楊梅放進嘴裡,笑道:「這嘴長在我身上,我想怎麼用,還礙著咱們艾姑娘了?」

  曉艾坐回冰鑒邊上,拿起縫製了一半的小褂,沖顧傾墨蠻橫地道:「小姐有本事就去調笑芮大夫,別拿我作笑。」

  「我還道是艾姑娘要禍水東引,調笑子衿來反擊我們阿離呢。」王稚一邊吃雪花酪,一邊抬首盯著蘇介咯咯笑著。

  此言一出,顧傾墨與蘇介,穆思文與洛書言,晉承偲與晉承逸皆抬首看向他。

  顧傾墨孕吐的症狀早已好了,而今正是需要人陪伴著熱鬧的時候,太皇太后便又應允晉承偲等人來寧王府玩鬧,給顧傾墨作陪。

  「此話怎講?」曉艾不解地睜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問道。

  王稚吃得滿嘴都是奶漬,笑道:「艾姑娘不懂,子衿必定懂得。」

  曉艾剛要再問,晉承逸便挖了一勺子自己的酥山,塞進了王稚嘴中,微笑著問曉艾道:「我們阿離姐姐很怕芮大夫嗎?我瞧著芮大夫對阿離姐姐很好啊。」

  王稚被猛地塞了一口酥山,冰的牙齒疼,忙抓住晉承逸的手往外拉,凍得一時之間根本忘了方才在說什麼。

  曉艾卻立刻回晉承逸道:「小公爺不知,我們家小姐平日裡最是懼怕芮大夫,若是今兒個芮大夫在,她一個眼神,你看我們家小姐還敢不敢吃這冰楊梅。」

  顧傾墨瞧著曉艾那一臉驕矜樣兒,便忍不住撫掌笑道:「阿芮不在,你就敢如此編排她,還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小心我這個十分畏懼她的人,將今日之事悉數告知於她,可有你好果子吃。」

  曉艾微揚下巴,十分不屑地道:「小姐有本事就將自己吃了冰楊梅的事也如實告知。」

  顧傾墨不禁感嘆道:「你還說我利嘴?我看你才是伶牙俐齒,早晚將你嫁出去禍害別人,省的一日日在府中懟我。」

  王稚看熱鬧不嫌事大,忙道:「那艾姑娘偏嫁給府上的人不就行了?我看思文就不錯。」

  聞言,洛書言下意識地抬首看向了曉艾,曉艾也是露出錯愕的神情來。

  王稚這麼一說,更加覺得自己的提議太妙,愈發激動起來,高聲道:「這還真是個好主意!艾姑娘或許不知,思文並非子衿的貼身侍衛,而是雲南穆家的世子爺——」

  「晗雨!」蘇介忽然打斷王稚,停下手上鑿冰的動作,自然地問道,「前幾日我陪青青入宮,太皇太后問起你的婚事,說要在中秋前給你定下,不能再拖,這幾日老夫人怎麼沒拘你在家中相親?」

  此言一出,眾人都笑著看向王稚,除了晉承逸與穆思文,前者盯著面前的酥山,忽然興味全無,後者頓住手上的動作,看向身旁陪著自己一直鑿冰的蘇介。

  王稚一聽這事兒,便立刻哭喪了個臉,一隻手撐著腦袋,手中的勺子不停地戳著雪花酪,仿佛瞬間被抽去了渾身的力氣,頗為垂頭喪氣。

  他陰陽怪氣地道:「祖母說了昂~前幾日頒冰禮我沒去,還不就是因為此事!今兒祖母還進宮和太皇太后商議此事去了,說是過幾日就是七夕,是下聘書的好時候~」

  他眉頭微蹙:「今早承逸來尋我,祖母並未多言就將我放了出來,想來一是看在承逸的面子上,二麼,怕這就是我最後自由快樂的時光了。」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麼寬慰於他,畢竟他不想成婚之事也並非一日兩日。

  王稚卻沒在意眾人的態度,猛地嘆了口氣:「我真是想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兩個總想著讓我成婚!小叔不都還打著一條光棍混在軍營里,怎麼我就不能自由自在地遊戲人間?非得禍害人家好好的千金小姐。」

  原本眾人心中也頗為感嘆,此言一出,滿室哄堂大笑,只有王稚仍舊愁容滿面,而晉承逸卻是一言不發地低著頭,看著面前的酥山。

  但眾人笑過便罷,王稚也知曉他們並無惡意,便道:「算了,大不了我不做這個郡王,同人家小姐說好不成這個婚,帶著承逸馳騁天地,游遍大晉的大好河山去!」

  晉承逸猛地抬首,看向身旁的王稚,卻一言不發。

  曉艾不解,她平素與王稚和晉承逸關係頗好,便也直言問道:「郡王不想成婚,怎麼還拖累小公爺?」

  王稚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自己說了什麼,撓著腦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與承逸關係好,了解他,我不想成婚,承逸他,他——」

  「十一哥。」顧傾墨出聲打斷王稚,面容平靜地看向他。

  王稚不知著了什麼魔,下意識地便應了一聲,卻是心跳如擂。

  顧傾墨語氣平緩,似乎在說一件十分尋常的事:「承逸和你不同,他是皇家人,乃公主之子。」

  此言一出,眾人皆震驚地望向顧傾墨,他們都覺得顧傾墨的語氣未免太嚴肅了一些,王稚不過說個玩笑話。

  但顧傾墨卻直直地盯著王稚道:「你可以隨心所欲地遊戲人生,但你早已是個加冠賜字的成年人了,在此事上,你該為你的每一個選擇考慮周全,承擔起你應盡的責任。」

  王稚緩緩的吞咽了一口口水,放在桌案上的手緩緩攥緊。

  「十一哥,」顧傾墨柔聲道,「前車之鑑歷歷在目,今日在場都是親近之人,還請恕我直言之罪。」

  王稚忽然感覺到腿上放了一隻手,熱乎乎地,在這炎熱的夏日裡,隔著輕薄的夏衣,將另一個人的溫度切實地傳遞到了他的心頭,卻並不叫他心煩意亂。

  他猛地側首看向身旁揚起腦袋看向顧傾墨的晉承逸,原本劇烈跳動的心臟仿佛被安撫,緩緩地回歸了他原本該有的速率。

  他回首正視著顧傾墨,第一次這麼一本正經地道:「無妨。」

  顧傾墨便微微頷首示意,復又抬首看向他,正色道:「但無論你做什麼決定,你永遠都不要害怕,阿離會站在你的身後,哪怕王家逼著你去做不想做的事,阿離也還是會永遠支持你,不論是精神、物質或者辦法上。」

  她看向蘇介,那雙平日裡張揚明艷的雙鳳眼中,此刻盛滿柔情。

  她道:「我會,子衿也會支持你,我們是摯友,也是家人,這是我們應該給予你的,在此刻,也在不久的將來。」

  王稚頓時豁然開朗,長眉舒展。

  他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濃烈的酸楚和亢奮,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淋濕。

  在這燥熱的午後,他突然有了人生的方向,不再是從前那個渾渾噩噩過著日子的盛京大魔王,不再是一心抗議成婚的安郡王王稚,而是一個心有所屬,有了堅定方向的王晗雨。

  這邊顧傾墨等人一邊說笑著,一邊便明確了王稚的人生方向,而另一邊,顧傾墨在等待冰塊激起的漣漪,掀起盛京而今平和表象下的暗潮洶湧,也正在自認為穩操勝券地進行著。

  小慈方才惴惴不安地向崔盛淵稟報完了阿汲提供的信息,崔盛淵便猛地站了起來,將小慈嚇了一大跳。

  「老太爺,您沒事吧?」小慈忙道。

  崔盛淵瞪著一雙渾濁的眼睛,乾枯的眼皮子耷拉下來,幾乎黏住他半隻眼。

  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喘了兩回氣,方才回過神來,擺擺手,示意無妨。

  小慈便又跪回原位,而崔盛淵則坐回了那張古樸的太師椅上。

  而今他整個人佝僂地愈發厲害,幾乎要叫人看不出個人形,只能依稀分別那稀疏灰白的頭髮處是個腦袋,五官幾乎成了擠在一處的皮肉。

  小慈心裡有些害怕這模樣的崔盛淵。

  自從明妃薨逝,崔盛淵的老態便愈發嚴重,坐在太師椅上不吭聲久了,幾乎要叫人以為他已經死過去了,好幾次嚇得小廝去推搡他,要叫人來。

  但崔盛淵卻仍舊執著於在朝中選擇自己心儀的皇子。

  崔盛淵有一個夢,他要振興清河崔氏,比過琅玡王家。

  他從少年時便和王孤比較,卻從來比不過他,分明他比王孤年長,卻事事被壓一頭。

  王孤處處拔尖,從年少時便是大晉頗負盛名的少年郎,老了老了,王孤仍舊俊朗挺拔,便如不倒松木一般玉樹凌風,而他卻老態畢現。

  當年人人都道琅玡王家生了個好兒子,不但沒有丟王家風骨,還興盛了王家,這是王家的福氣,更是大晉的福氣。

  可這福氣偏生礙著他的眼了,礙著清河崔家步步高升的道,奪了清河崔家在朝中的風頭,明明都是百年大家,憑什麼琅玡王家的風頭久盛不衰?

  終於王孤先死了一步,崔盛淵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快感,然而一覺醒來,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在王孤生前比過他一次,就連子孫也處處被王孤的子孫強壓一頭。

  他恨!

  這恨意從未有一刻停止,而今明妃崔氏已歿,可溫淑貴妃王蓉不但穩坐高位,她的兒子還是當朝太子!

  他一定要一步步摧毀王家的根基。

  他要讓王家知道什麼叫樹大招風,招來他這陣永不停歇的狂風,他一定要王家死,要王家嘗嘗樹倒猢猻散的道理,要王孤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而今,他抓住了王孤的死穴!

  崔盛淵越想越亢奮,眼中如迴光返照般的光芒愈發熾盛。

  他忽然盯住身下跪著的小慈,那雙眼中突然有了一絲王侍中那雙鷹眼射人時的凌厲感,將小慈嚇得心頭一跳。

  崔盛淵狠聲道:「給老夫繼續查這個來路不明的王離,她能夠一步登天,必定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可這大樹,還真不一定是琅玡王家。」

  小慈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回道:「老太爺有何吩咐?」

  崔盛淵的手緊緊抓住太師椅的扶手,似乎手下的力道夠足,便能掐死那個他心心念念的家族。

  他有些亢奮,覺得清河崔家打敗琅玡王家已是板上釘釘之事,忽然粗喘起來,興奮地道:「既然這丫頭,和顧遜白那個小子暗通款曲,那就,就從顧家下手也,也無妨,他們顧家,顧家這條道亂。」

  他說著說著,便露出一個陰森恐怖的笑容:「若是,若是能夠扯上當年,當年芍山之亂,他們王家,也算是走到頭了!哈哈哈哈哈。」

  小慈瞧著崔盛淵有些癲狂的樣子,心中發怵。

  她心底里以為,崔盛淵這是經年累月的偏執導致他而今臆想成疾,似乎離瘋癲並不遠了。

  王離和芍山之亂有關?她不過是與顧遜白結交,從前一直在黎安也是朝廷調差過的事,否則如何能夠聽信她一面之詞或單憑王侍中的認可,便將王離入王氏族譜?

  但她不敢違拗崔盛淵的命令,只道:「奴婢一定盡力去辦,為老太爺揪出王離馬腳。」

  崔盛淵忽然問道:「你多大年紀?」

  小慈愕然,但還是乖乖答道:「奴婢今年二九,正好十八。」

  崔盛淵的眼睛微微眯起:「那你可能不記得了。」

  「什麼?」小慈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問完便忙垂下腦袋,半句不敢多言。

  崔盛淵卻似乎根本沒在意此事,而是眯起一雙眼睛望向遠方。

  他緩緩開口道:「若是那個丫頭還活著,只怕是個比王離還難對付的角色,出身、樣貌、才學,統統皆可與王孤媲美,只是錯投了女胎,又或者說,錯投到了桑瀧長公主的肚子裡,否則...罷了。」

  小慈似乎明白了崔盛淵在說誰,心中微微震驚,帶著一絲恐慌看向崔盛淵。

  崔盛淵卻忽然嘆了口氣,道:「說來,老夫還是真是老了,早已記不清她一家人的模樣,可好像她長成大人也就該是個明艷張揚的丫頭,不可一世,要比王家那和她齊名的小子強出不少。」

  崔盛淵的眼眶中似乎隱隱泛著瑩光。

  「若是,若是生在我們崔家......」他忽然沒往下說,停了半晌,搖了搖頭,嘆道,「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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