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逝
2024-06-06 02:09:29
作者: 蘇佚
聞言,皇帝直接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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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清了王諾所言的,都是倒吸一口涼氣,那些沒聽清的,瞧見眾人屏氣凝神,也不敢明目張胆詢問前方究竟發生了何事,故而眾人都保持沉默。
倒是顧傾墨的心,忽然墜了下來。
她只是在大理寺獄呆了半月,怎得王孤就突然到了強弩之末!
她瞬間紅了眼眶,來不及思索更多,身體一時無力,往後倒去,好在王孜手疾眼快,及時扶住了站在身前的她。
王稚也時刻注意著顧傾墨,見她差點摔倒,臉色煞白,像是受了極大的打擊,上前沉著嗓子輕聲安慰了一句:「撐住啊阿離,大伯還在等你。」
顧傾墨輕而急促地呼吸了一陣,
掐著王孜的手臂,低吼:「你為何不早說!」
王孜無辜被遷怒,也不惱,蹙眉沉聲回道:「我不知此事,明明昨日回府還好好的。」
顧傾墨橫了他一眼,借著他手臂的助力,勉強站穩身形,便立刻鬆開手,仿佛十分嫌惡。
王稚瞧顧傾墨與王孜之間如此不睦,微微震驚,心裡開始替顧傾墨打算起之後顧傾墨落腳之處來。
顧傾墨渾然不知王稚想法,亦步亦趨上前,朝著皇帝下跪拜道:「陛下。」
皇帝回過神來,雙目茫然地看著龍輦前身形單薄的女子。
顧傾墨儘量穩住嗓音:「阿離欺君罔上,是阿離辜負了陛下和父親的信任,阿離自知有罪,故而不曾伸冤辯解。」
她深呼吸幾口,勉強地抬起沉重的頭,仰視著高坐的皇帝,仰視那個小時候會抱著自己飛過頭頂的男子,沙啞著嗓音道:「可父親殫精竭慮為大晉數十載,一生盡忠職守,不曾有過悖逆......」
顧傾墨說到此,忽然哽咽,不知是想到了什麼,雙目泛上濃重的水霧,遮擋視線,眼前一片模糊。
「陛下——」
「好了!」皇帝忽然沉聲道,「立刻起駕,改道王侍中府,朕要去...朕帶著你,去送舅父最後一程。」
皇帝也不禁哽咽,雙手捂臉無聲半晌,才復又抬頭,對著王諾道:「章華台那邊,便先不要傳消息過去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怕是承受不住,容後阿離再進宮告訴太皇太后吧。」
「是。」
一行人即刻改道王侍中府,無人再思考顧遜白為何要將皇帝攔在半路一事。
但顧傾墨仍舊心中有個結,趁入府忙亂之際,在角落邊扯住顧遜白問道:「今日不會再有別的事了吧?」
顧遜白見此處人多口雜,王孜又跟在顧傾墨身後,不便詳細告知,只回道:「應當已經處理完畢。」
顧傾墨沉著一張臉,輕聲道:「麻煩三哥立刻去找阿霧,先不要告訴他這裡發生了什麼,只說我在此處,要他即刻過來!」
顧遜白不假思索,立刻應聲而去。
王孜瞧著顧傾墨毫不避諱自己,微微驚詫,但更是奇怪顧傾墨為何要讓那位叫阿霧的先生立刻來王侍中府,心中沉積了許久的謎團好像正在逐漸現形。
「你——」
「我們本就知根知底,沒什麼好避諱的,」顧傾墨一邊向內快步走,一邊啞著嗓子說了這麼一句,忽然停下步子,望著身後差點撞上她的王孜,沉聲道,「你年少失孤,王侍中親歷親為養你長大成人,你可千萬不要忘了他這份恩情。」
王孜的眉心微蹙,品味出顧傾墨這句話中隱藏的深刻秘密。
他一時愣在原地,瞧著顧傾墨進屋,卻沒有及時跟上去。
他也不知為何,忽然有些不敢進屋,聽著屋外嗚咽不止的哭聲,看著院中沖喜的上好棺木,他的思緒忽然飄遠,面前這一切好像都變得及其不真實起來。
王孤,撫養他長大的族中長兄,當真要走了嗎?
沒有任何預兆,即將駕鶴西去。
顧傾墨進屋的時候,皇帝正在安撫塌上的王孤。
王孤似乎提出了什麼請求,皇帝連聲應下。
她站在屋中,卻在瞧見病榻上的人時,不敢再往前一步,不敢,也無力。
她瞧見那個做事雷厲風行,一雙鷹眼如隼,瘦削身軀仿佛能撐起大晉一片天地的大晉侍中琅玡王孤,此刻就軟綿綿地躺在那張古樸的床上,容色灰敗,雙眼凹陷,雙目無神。
一雙手如枯枝般,被皇帝握在手中,鬚髮皆白,好像忽然之間就老了下去,毫無預兆地枯敗,變得十分陌生。
「阿離!」皇帝見顧傾墨愣在門口,喊她道,「快過來,同你父親說會兒話。」
顧傾墨緩緩地朝著那個病榻上的老人走去,眼中的淚水不由自主地積蓄起來。
她想起小時候,她的阿翁病逝前,也是這個樣子躺在那張阿翁極愛的雕花的老檀木床上。
那雙從前總愛揉她發頂的手,變得乾癟瘦弱,攥著她的小手,然後漸漸沒了溫度,任憑她怎麼哭喊,阿翁都沒再醒來。
阿兄將她從阿翁身邊拉開,將她抱出阿翁的院子,抱著她說,阿翁睡著了,阿翁駕鶴西去了,阿翁做神仙去了。
可她只想要阿翁,不想要阿翁去做神仙,阿翁分明就是死了,阿翁不會再回來了......
「阿離...」王孤的聲音沙啞地不像話,朝著顧傾墨喊了一聲,向她伸出手去,「好孩子,別怕。」
顧傾墨瞧著那雙與阿翁如出一轍的枯枝般的手,眼淚瞬間斷線般往下掉,她撲到王孤身旁,跪在他床頭,緊緊攥著那隻只剩下一張皮的手。
皇帝默然,瞧著屋子裡的光景,難免垂淚,便帶著屋子裡的人退了出去,只剩下他們兩人,好讓王孤好好同顧傾墨說會兒話。
「叫人算計了?」王孤等皇帝走遠,用另一隻空手,拍了拍顧傾墨的後腦勺,想來,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如此輕柔地同小輩說話,還微微帶著笑容。
顧傾墨淚眼模糊,根本看不清王孤神色,但聽他說出這麼一句,瞬間哭出聲來,她拼命擦乾眼淚,小幅度地點了點頭:「馬失前蹄。」
王孤笑了:「你爹娘在天上護著你呢,哪能這麼容易讓你去陪他們。」
聞言,顧傾墨的心更是揪在一處,喉嚨像是有什麼東西堵住一般,開不了口。
王孤看著她嘆了口氣,似乎有些吃力:「小七,舅公陪不了你了,往後的路,你要心中有數——」話還沒說完,他便又咳嗽了起來。
顧傾墨忙去給他緩氣,眼淚卻決堤一般下落,染濕了王孤的枕頭。
她在芮之夕身邊見過很多垂死之人,回天乏力,她心中有數,便是阿芮的師父來了,今日也留王孤不得了。
王孤咳了一會兒,緩過氣來,認真著神色繼續道:「子衿是個能依靠的人,你來之前,舅公已經囑託過你叔伯兄弟了,不必顧念舅公,你早日出嫁,於你在這京中,也是依靠。」
顧傾墨搖著頭,輕聲嗚咽道:「小七錯了,小七該早早從大理寺獄出來,不該讓您操心的。」
王孤笑了:「傻孩子,人有生老病死,舅公活到這把年紀,已是常人難享之福,只是原本還以為能看到你生兒育女,誰料昨日還好好地,今早便起不來了。」
「舅公......」
「小七,」王孤輕聲道,「陛下不會再追究你欺君之罪,這是舅公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門突然從外面「吱呀」打開,顧傾墨瞬間回過頭去。
王孤想探頭去看,無奈實在沒有這個力氣,只能無力地用氣聲問道:「是容離嗎?」
顧傾墨看到門外逆光立著的人,雙眼更是忍不住落淚,喉頭泛上強烈的酸楚。
她緩了會兒氣,回頭對王孤道:「不是容離,舅公,阿離出去叫容離,待來人與您聊完,阿離再讓容離進來。」
王孤好似察覺到了什麼,微微鬆開顧傾墨的手,一言不發。
顧傾墨便從床邊起身,她跪的有些久,又哭了一場,險些摔回去,來人即刻上前,出手扶住了她:「阿墨。」
顧傾墨哽咽著輕聲問了句:「外頭都有誰?」
阿霧垂著眸子,啞著嗓子道:「只有十四皇子站在院中不肯走,其餘人都在外院之中等著。」
顧傾墨點了點頭,緊緊盯著他道:「別留遺憾。」
言畢,便鬆開阿霧的支撐,退了出去,最後瞧了屋中一眼,只見阿霧回首望著她,目光深沉,眼尾卻是泛著微紅,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阿霧緊緊盯著緩緩闔上的門,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蜷曲,痙攣。
「阿離,是你來了?」王孤望著病床前身長玉立,一身儒雅之風的青年,試探著開口。
他曾見過這青年的,在顧傾墨身邊,無數次。
顧傾墨合上門,長出了一口氣,整個人脫力一般,拖著身子走到院中。
晉承偲一眼便瞧見她出了屋子,從廊下衝到顧傾墨面前,扶著顧傾墨的一側手臂,仰起頭看著她:「哥——,姐姐。」
晉承偲及時改變的稱呼,讓顧傾墨愣怔了一瞬,才回過神,想起她女扮男裝一事早已被拆穿。
她看向晉承偲,輕輕應了一聲。
晉承偲目光焦急地盯了她片刻,忽然把她往下拉。
顧傾墨只好忍著頭昏腦脹,雙目無神地蹲在晉承偲面前。
不料晉承偲伸出手,用內衫的衣袖仔細擦乾淨了顧傾墨方才哭花的一張臉,雙眼流露出無限心疼:「姐姐,你扶持我吧。」
顧傾墨仍舊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悲痛之中,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晉承偲所言,只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小少年。
晉承偲卻一臉認真地盯著顧傾墨,又重複了一次:「姐姐,你扶持我吧,雖然我知道我出身沒有大哥那般高貴,年紀又小,也不夠聰明,但是我會聽你的話,我會好好努力,將來做一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會給這大晉一個河清海晏的天下...也會護你一生周全。」
「你扶持我吧!」我會做你最聽話的棋子,會保護你一切秘密,不讓你受到一點傷害。
顧傾墨坐在湖心亭內,望著亭外漆黑一片的藥湖,將手中白紙折就的蓮燈放進去。
她雙目無神地盯著那蓮燈漂浮在藥湖之上,微弱的燭光落進她的眸中,星星點點,很是漂亮。
但那微弱的光芒根本照不亮她的面容,她的心。
她此刻腦子很亂。
王孤於今早子時閉眼,她在王家忙完回府,又聽沐辰和曉艾說了祭天儀式阿霧安排一事,好不容易坐下,先前的事堆積在腦中,整個人乏力的很。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嗎?」顧傾墨啞著嗓子問了這麼一句,人卻仍舊無力地靠在美人靠上。
身後阿霧沉默良久,只道:「說完了。」
「說了什麼?」顧傾墨追問。
阿霧蹙眉,呼吸有些不暢。
顧傾墨回身盯著他,嗓音沙啞:「王侍中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
阿霧垂著眉眼,沉默不語。
顧傾墨的眼中又漸漸積蓄起淚花:「阿霧,別再恨他了,當年的事本就不是他的錯,況且人死不能復生——」
「他問了阿娘是怎麼走的。」阿霧打斷顧傾墨的勸告,沉聲道。
顧傾墨沉默了,阿霧也一同沉默著。
顧傾墨沉默是因為,她明白阿霧恐怕終其一生都無法解開這個心結。
阿霧沉默卻是因為,他想到他和王孤在那屋中兩廂沉默,卻就在他要離開那間屋子之時,王孤忽然問他這個問題,那是他昨日與王孤說的第一句話,也是今生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阿霧從小期盼著能叫一聲父親,卻在那人臨終前,吝嗇於這兩個字。
可他到此為止,仍舊沒有後悔。
他剛想轉移話題,顧傾墨便開口道:「小十四今日對我說,讓我扶持他。」
阿霧瞬間抬眼,緊緊盯著顧傾墨:「你怎麼說?」
顧傾墨蹙眉沉默片刻,啞著嗓子道:「我的確沒有更好的人選。」
阿霧雙手互相僅僅捏住,沉默不語,心中不知在想些什麼。
顧傾墨嘆了口氣,望著東方天邊漸漸氤氳而上的紅霞,道:「盛京的棋局,要去舊子,落新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