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宴

2024-06-06 02:09:21 作者: 蘇佚

  春日裡天仍黑的早,接風宴開始之時,大晉已燈火通明,宮人們在各殿與宮道上都點上了燈。

  一時之間,整個世界好像都暴露在光明之下,所有污穢皆無處遁形。

  宴廳之內歌舞昇平,觥籌交錯之間,顧傾墨瞧見姍姍來遲的易城侯晉承偃,右眼皮沒來由地跳了一下。

  她有些不安心,微微靠後,問身旁的蘇介道:「方才你瞧見易城侯了嗎?」

  蘇介原本的座位並不是安排在此處,但他想與顧傾墨坐在一處,便向太皇太后求得了這個鄰座,又怕兩人坐在一處太過引人注目,專門兩人都換了一處僻靜地。

  聞言,蘇介抬頭找了一圈晉承偃,看到他正坐在位置上倒酒,手邊的筷子乾乾淨淨的放在那,還未動過:「看他神色,像是才剛入席?」

  顧傾墨微微點頭,目光隨之落在前方的屏風上,那屏風後,坐著北魏公主和後燕郡主,但只能依稀看個輪廓。

  她道:「我聽人說,平日易城侯永遠都是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無論上朝或是宴席,今日行為,倒是令人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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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蘇介愣了一下,盯著身側拿著筷子,眼睛卻沒落在碗裡過的顧傾墨身上。

  他有些訝異,顧傾墨竟會主動與他說這些。

  他心裡沒來由的泛上一種奇異的酸楚,多日來顧傾墨與他忽遠忽近的不安,在今日幾乎被安撫平整,他清了清嗓子。

  可還不等他回答,皇帝晉誠就出聲了:「今日設宴,是為自北疆歸來的功臣,以及從北方遠道而來的客人接風洗塵,大家今夜切勿拘束,務必開懷暢飲!」

  眾人起身,舉杯遙敬皇帝,齊呼「陛下萬歲,大晉萬歲」。

  坐下後,蘇介剛要回顧傾墨方才所言,王稚便湊過來,神秘兮兮地道:「你們知道嗎,今日這接風宴,重點可不在這接風啊!」

  顧傾墨微微抬眼,問道:「那是?」

  王稚往對面的屏風一點頭,道:「曉得了吧?故而太皇太后才會過來略坐坐才回去。」

  「原是如此,受教。」顧傾墨道。

  蘇介卻微微蹙眉,想起顧傾墨先前說到後燕郡主一事,總覺得顧傾墨今日心裡藏了什麼事。

  但顧傾墨喝了口茶後,卻忽然笑了,問王稚道:「十一哥還未婚配吧?」

  王稚忽然聽到這麼一句,羞澀地撓了撓頭:「嗨!你也知道,我爹娘皆不在京中,祖母年紀又大了,想不到這茬子事,再說,一個人那多逍遙自在啊。」

  顧傾墨望著他,道:「若說京中適齡婚配的世家子弟,和親的最好人選,便是十一哥了。」

  王稚反應過來顧傾墨所言,嚇了一跳:「哎阿離你可別胡說嚇人,不要說我與那兩位千金素未謀面,那比我更合適的,不還有子衿?他爵位還比我高上一檔,更別說小叔都還未成婚,如何就先到我了。」

  聞言,蘇介瞪大雙眼,忙指著王稚道:「你不想娶,可別陷我於不義。」

  言畢,望著身側安靜喝茶的顧傾墨,輕輕嘀咕:「再說,我可早有人選了,哪能隨便亂娶別的什麼人。」

  顧傾墨除卻嗅覺,剩餘四感靈敏,蘇介所言悉數落於她耳中,但她只是安靜喝茶,無其餘動作。

  王稚伸長脖子看了一圈,怪道:「誒!子衿,你看到墨淮了嗎?」

  驟然聽到顧槿的名字,還是在顧傾墨面前,蘇介的心猛地一跳,兩日來的不安到達頂峰,他慌張地抬眼看向王稚:「怎,怎麼了?」

  王稚還伸著脖子在環視宴廳:「今日不是借為北疆功臣接風的名義舉辦的接風宴嗎?怎得不見墨淮?」

  蘇介咽了口口水,視線又落回顧傾墨身上,他明顯看到,身側的女子端著茶杯的手微微一頓,手指微縮。

  蘇介的心驟縮,原先的不安擴大,在周身四散開,他喑啞著嗓子問王稚道:「你找他做什麼?」

  看顧傾墨這反應,她一早就知道墨淮逃婚去北疆戰場,而後得勝歸來之事了吧?

  那顧傾墨也應當很想知道他而今所在吧?

  她今日如此早入宮,曉得自己要坐在她邊上,便選了這麼一個不引人注目的位置,方才還注意到了無人在意的易城侯晉承偃入席,她其實一早就在期待,在尋找墨淮的身影了吧?

  蘇介的手緩緩抓緊。

  王稚道:「這不是墨淮一向不愛參加這般窮侈極奢的宴會麼,可今日他也算半個主角,總不好不到場。」

  蘇介緊緊盯著顧傾墨,觀察她的反應,乾澀地道:「墨淮他,舊傷未愈,請旨在家休養了。」

  然而顧傾墨只是微微垂首,盯著手中的茶盞出神。

  她在想什麼呢?蘇介心想。

  王稚卻對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一無所知,顧自道:「他先前逃婚一事已是極大地違迕了帝心,好在陛下寬宏大量,只是斥責了他幾句,要他好好領旨成婚,未剝奪他的戰功,可今日這般大的日子——」

  「十一哥,」顧傾墨忽然出聲打斷王稚,「承逸在找你呢。」

  王稚忙轉頭去看晉承逸,只見晉承逸正和晉承偲坐在一處,兩人皆往這兒看著。

  王稚嘀咕道:「臭小子煩死個人了,一刻不讓人安生。」

  他起身,拍了拍顧傾墨的肩:「十一哥過去一會兒,你同子衿在一處。」說完,就偷溜過去找晉承逸了。

  他悄悄拍了晉承逸左肩一下,卻出現在晉承逸的右邊,晉承逸卻絲毫沒有嚇到的跡象,仿佛見怪不怪。

  「你過來做什麼?」他十分嫌棄地道,「不在自己座位上安生坐著,我們這兒可坐不下您這尊大佛。」

  王稚靠著他坐下,向另一邊的晉承偲打了個招呼,便同晉承逸皮道:「哥哥我過來看看我們家小承逸有沒有好好吃晚飯啊。」

  晉承逸雖一臉正經,卻悄悄紅了耳朵,任王稚靠在身旁,嘴裡卻罵道:「亂了輩分,不要臉。」

  兩人一時又拌起嘴來。

  蘇介卻緊緊盯著顧傾墨,他分明瞧見顧傾墨一直低著頭,又是如何知道晉承逸在找王稚的呢?偏生王稚心性比誰都簡單。

  他內心爭鬥了半晌,仍舊沒有將心裡想問的話問出口。

  他從前是追著顧傾墨跑,顧傾墨只一味叫他走開,他也不惱,只覺得對顧傾墨這樣的人來說,只要自己陪在她身邊就好。

  可而今不一樣了,顧傾墨忽然不叫他走開,而是停下來轉過身抱住了他,這讓他開始上癮,開始渴望更多,甚至可能根本無法忍受顧傾墨繼續轉身離開。

  「晗雨他孩子心性,說話不過頭腦——」

  「他已經二十五了,」顧傾墨打斷蘇介的話,轉頭抬眼看著他,眉目冷淡,「旁人二十五,孩子都上學了。」

  蘇介被她眉眼中的冷漠刺得瞳孔一緊,忽然無法開口,這眼神他太熟悉了,疏離冷淡,像是在看什麼不相干的死物,讓被這目光望著的人,心能一下子沉到谷底。

  從前蘇介能夠很好地承受這目光,笑嘻嘻地貼上去插科打諢,可而今品嘗過顧傾墨的柔軟深情,實在無法直視這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渾身像針扎一般。

  顧傾墨只盯了他一會兒,便轉過頭,面目沉靜地望著對面屏風中的人,她感覺,好似和之前有什麼不同了。

  蘇介的呼吸沉滯半晌,方才回過氣,但他渾身的不適感仍舊無法湮滅。

  他正欲開口,溫淑貴妃王蓉忽然出聲:「臣妾聽聞,北魏公主的琵琶乃北魏一絕,今日有幸相見,不知公主能否賞個臉,彈奏一曲?」

  此言一出,宴廳之中頃刻間鴉雀無聲,眾人都盯著那屏風,等著瞧好戲。

  顧傾墨也盯著屏風,目光一錯不錯地注意著屏風後的光影變化。

  她瞧見,方才變動過的那個地方,落上了一片陰影,而後一道聲音在宴廳之中響起:

  「奴家拙技,不過少時玩弄幾曲怡情,恐污聖聽,但承蒙娘娘高看,願為娘娘獻上一曲,願祝大晉國泰民安,陛下娘娘千秋萬歲,大晉與北魏永結秦晉之好。」

  柔和清潤,如煮茶溫水,悅耳動聽,讓人止不住遐想聲音的主人是何容顏。

  顧傾墨仔細盯著,卻聽到另一個聲音響起:「不知姐姐要演奏什麼?」

  這回的聲音便如雨中銀鈴,清脆活潑,讓人聽了忍不住猜想屏風後的小姑娘是否像只小兔子般可愛。

  北魏公主似乎想了一會兒,方才回道:「十面埋伏吧,奴家最熟悉此曲,怕惹陛下娘娘笑話,先求個饒。」

  顧傾墨微微蹙眉,轉過目光,盯了晉承偃一眼,只見晉承偃也正好在看她,穿過眾人,與她四目相對。

  晉承偃朝她挑了一下眉,笑得格外曖昧。

  顧傾墨忽然覺得手背上起了一層觸感,讓人粘膩的噁心,皺著眉轉回視線,心裡的不安愈發擴大,突然有些慶幸今日顧槿並未到場。

  她從那日見到顧槿之後,她便覺得,顧槿是十分不適合周旋在這些人之中的,顧槿那般清風明月,白衣勝雪的人,自該遺世獨立,不染一絲塵埃。

  她正思索著,那小兔子般的聲音的主人站起身,身影投在屏風上,笑道:「啟稟陛下,瑩兒不才,恰巧會一點笛子,洛姐姐獨奏無趣,不如讓瑩兒沾沾洛姐姐的光,也好藏瑩兒的拙。」

  她口齒清晰,伶俐嬌俏:「免得待會兒哪位娘娘要瑩兒獻醜,瑩兒出了差錯丟了臉面,叫人笑話無妨,礙著瑩兒嫁人可萬萬不行。」

  那聲音主人便是後燕郡主上官瑩。

  她這麼說了一句,倒是讓顧傾墨有些意外,她原以為,上官瑩同北魏公主魏洛,必是談不到一塊兒去的。

  皇帝聽她這麼說,也不好拒絕,自是欣然答應。

  顧傾墨輕聲道:「上官瑩如此幫襯魏洛,倒是愚蠢地讓人心涼,當眾搏了我族姐的面子,怕是嫁不到她想嫁的人家了啊。」

  蘇介此刻不知究竟該以什麼語氣回復顧傾墨,只道:「後燕如今與我大晉交好,溫淑貴妃便是為了太子好,也不至於為了這麼件小事而降罪於郡主。」

  那邊兩位瞧不見面貌的妙齡女子,一聲笛音之後,琵琶進入,十面埋伏開奏。

  顧傾墨心中的不安又擴大幾分,她想起阿霧與她所言,忽然又聯想到今日晉承偃的怪異行為與那屏風後光影的改變,卻仍舊理不出頭緒。

  「你說晉誠,連培養了這麼久的兒子,說殺就能殺,他還有什麼是不能為了要那張臉,為了維繫黨爭平衡而做的?」顧傾墨輕聲道。

  樂曲聲擋住了外界對蘇介與顧傾墨的干擾與試探,蘇介只一味安靜而專注地盯著顧傾墨。

  他不知顧傾墨是想到了什麼聯想到齊王晉承佑,只道:「我只知道,人要殺他,而神卻在救他。」

  顧傾墨微微動容,轉身看著蘇介,她忽然間覺察出蘇介內心的不安,比她還要猛烈,比她還要持久地多,像是堆鑄而成的大山,沉重地壓在蘇介身上、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回不過神。

  「蘇子衿...」縱是冷漠無情如顧傾墨,也不禁在蘇介那般深情的注視下喃喃,「可神救不了眾生,亦無法自救,又該當如何。」

  「青青在哪,子衿就在哪,」蘇介回道,「不論世間萬物生死,我希望你明白。」

  顧傾墨還想說什麼,可樂曲演奏完畢,宴廳之中陷入沉寂,所有人都沉浸在樂曲之中,只有顧傾墨和蘇介,沉浸在對方無限複雜的目光之中,無法自拔。

  皇帝晉誠忽然鼓起掌,而後眾人都潮水一般鼓起掌,讚不絕口。

  魏洛在眾人平息之後,柔聲道:「奴家在北魏之時,曾聽過大晉一位才子的故事,頗覺傳奇,今日有幸得見,不知可否敬酒一杯?」

  聞言,顧傾墨微微蹙眉,蘇介此刻也注意到了屏風後的風波,目光落在那屏風之上。

  皇帝道:「不知是哪位名士聲名遠揚,相逢不易,公主自便,好讓朕也瞻仰一番名士風采。」

  眾人都緊緊盯著那屏風,心下猜測北魏公主所言之人,帶著刺探秘辛與看好戲的快感,等待著那個與北魏扯上關係的倒霉蛋。

  魏洛出聲道:「奴家在北魏之時,好幾次從家兄口中聽聞琅琊王離的故事,很是好奇,不知王先生可否容許奴家敬酒一杯。」

  顧傾墨的右眼皮猛地一跳,視線便落在了晉承偃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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