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害

2024-06-06 02:09:06 作者: 蘇佚

  晉長安愣愣地看了自己刺痛的手心片刻,反應過來立刻去摸顧傾墨被打的那半邊臉:「不是這樣的,小七,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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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傾墨冷著一張臉躲開晉長安伸過來的手。

  晉長安忙道:「十年前你去離人坡的那天晚上,我還未出宮,便被迷暈送出了大晉,我根本就來不及知道發生何事,等我醒來便已身處後燕,芍山之亂已息,一切塵埃落定,我還以為你們都,你們都死了,我悲痛欲絕,本想——」

  「是早都死了,」顧傾墨發出嘆息般的一聲,「洛陽顧氏遠牧一族,乘風黑騎,朝中與我阿爹交好的大臣家族,上下不計其數,全因晉誠構陷株連。」

  「他們或清正廉潔、秉公為民,或馳騁沙場、戰功赫赫,或忠心耿耿、一生行善,他們全都死在了晉誠的霹靂手段之下,死在污名之下,死在盛京的權力紛爭之中,全都死了。」

  晉長安忍痛垂淚:「阿娘還在,小七,阿娘還在。」

  顧傾墨卻忽然輕笑:「可顧傾墨也死了啊,而今活下來的,不過是要為那千千萬萬人正名,為他們報仇雪恨的一縷孤魂,誓要晉誠不得好死,要奪回屬於我顧家的一切,我——」

  顧傾墨猛地吐出一口鮮血。

  那鮮血鋪灑在那床上好的被褥上,沾到了晉長安還未來得及換的華服上,染紅了晉長安的胸口,噴濺到了從前顧傾墨最愛吃的糕點上,染紅了晉長安的眼。

  「小七——」晉長安目瞪口呆地望著面色蒼白的顧傾墨,看著她嘴角猩紅的鮮血,看著她一邊垂淚,一邊冷笑著說「顧家沒後了」,看著她緩緩昏倒在了床上,終於反應過來,聲嘶力竭地吼出聲,「來人!傳太醫——」

  「娘娘,不好了!牧王府傳來消息,牧王殿下中毒,危在旦夕。」

  顧傾墨聽到此,便徹底昏了過去。

  她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回到童年時代無憂無慮的日子,最大的煩惱莫過於在外面闖禍了該怎麼收拾好,然後若無其事地回家還不被發現,最難過的事便是阿兄又要去北疆好久好久都不能回來。

  阿爹仍舊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卻還是會回家用晚膳,阿娘不和嬸娘一處鑽研古怪東西時便會女扮男裝出去玩,阿姐每日不是琴棋書畫就是做女工,阿兄每日從軍營回來都會給他的小七帶些小玩意兒,阿淮仍舊追在她後頭跑......

  可是四周變得很吵,細密的嘈雜聲像是幽谷中布滿多足的蟲子,一同發出骨骼扭動的聲音。

  而後這聲音漸漸變得近起來,像是浪潮般排山倒海傾瀉而來,最後將人包裹在其中,緊緊束縛,細密的聲音像是要勒住你身上每一寸筋脈。

  「阿娘~」顧傾墨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壓抑,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聲,下意識渴望最親近的解救。

  「青青?青青!」「公子醒了!娘娘,公子叫人呢!」「小七?小七阿娘在呢!」

  顧傾墨在這洪水般的聲音中,仿佛聽到了蘇介在呼喚她,詫異的同時,她嘟噥了一句:「蘇子衿,子衿......」

  可她實在是太累了,渾身無力,仍舊被那潮水般的聲音抓住腳踝,拖入了海底,往更幽深的黑暗之中沉溺而去。

  無法救贖。

  陸逐按照顧傾墨的囑託,以真實身份在中陽城關遞送了一份賀生帖,卻沒料到會在路上遇見那個人。

  不過來人隱藏了身份,顯然是私自出行,而他當下也有要事在身,無暇他顧,卻也不敢隨意慢待,只好將人妥善安置好便回府忐忑等待燕王召令,也不敢多向他告知些什麼。

  只是想起了一些京中傳聞,不免心下微驚,想起近些日子與顧傾墨相處,少不得更添一絲憂愁。

  誰料他等了一日也未等來燕王召令,也不見顧傾墨回府,派去打探的人回來一波又一波也沒打探出什麼消息,小廝第三次剪燭之時,卻是緝查逮捕令先凌塵閣的人一步來了府上。

  陸逐長到這麼大,也不是沒見過大風大浪,下獄倒還真是破天荒頭一遭,便送給後燕了。

  罪名是謀害皇室,這罪名陸逐倒是猜到了一二,先前他便與顧傾墨謀算會有這一出,只是究竟是何種程度倒要看後續發展。

  瞧現下光景,必然是自己遞上去的賀生帖還未交到燕王手中,下毒一事便先被揭發了出來,故而而今自己在後燕眼中還是個漁夫,最難辦的便是此刻不知顧傾墨下落,便是獄中也無身影,後燕人也是一問三不知。

  陸逐便在獄中焦心了一夜,思慮事情來龍去脈,無數次猜測顧傾墨已被他們拉去砍了頭,又無數次安慰自己事不至此,顧傾墨定還留有後招。

  一夜無眠,又熬過一日一夜仍是沒有半點消息,嘴角熬出了兩個黃澄澄的血泡,直到清晏君世子上官琞親自來獄中接陸逐,他方才知曉外面而今是什麼情況。

  「睿哥是偷吃了離先生獻上的那道魚方才中毒,王上震怒之下自然疑心獻魚之人,還望先生海涵,失禮之處,望多多擔待。」上官琞便是之前落水的世子燕奴。

  陸逐坐在馬車內,卻是憂心不已:「世子說誰中毒?」

  上官琞愣了一下,方才瞭然,回道:「先生被下獄,是因為牧王殿下吃了先生獻給王后娘娘的那道海魚後中毒,危在旦夕。」

  陸逐震驚,卻忍著沒有問為何王后娘娘無事,忙下跪道:「小人與阿離獻魚,絕無謀害之心,還望世子向王上陳情。」

  上官琞忙托住陸逐手肘,扶陸逐坐好:「燕奴雖然只是個孩子,卻也知是非能辨善惡,不說先生先前救燕奴一命,便是看這局勢,也能猜到先生不至於在自己獻上的魚中下毒,況且這魚還是獻給王后娘娘的。」

  陸逐蹙眉:「不知牧王現下如何?」

  上官琞亦蹙眉,雖疑心陸逐為何不問自己有關顧傾墨的消息,卻還是恭恭敬敬地答道:「睿哥一人吃了整盤魚,剛中毒那會兒著實不大好,好在發現及時,又有位太醫院的呂太醫曾見過這種毒,晝夜不歇為睿哥診治,而今雖還未醒轉,已無性命之憂。」

  陸逐微微抬眼,在聽到呂太醫三字之時,心頭一跳,腦中生出些思緒來,但他只是微微點頭,心下卻是捏了一把汗。

  他先前已將賀生帖遞上,左右這幾日燕王便會知曉他乃大晉使臣司天台陸逐,而這幾個孩子先前卻見過他與顧傾墨在一處,如今顧傾墨獻上去的魚卻差點要了燕王最寵愛的皇子的性命,這魚又是原本的大晉使臣獻給燕王后的。

  不管這次顧傾墨是如何布局,便是這其中出現的差錯,便足以撥亂原本令顧傾墨胸有成竹的局面,不得不讓陸逐憂心忡忡。

  可如今顧傾墨下落不明,他又無人商議...不對!

  陸逐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對面的上官琞將陸逐面上的擔憂盡收眼底,看他沉默半晌之後忽然撥得雲開見月明一般,心下微沉。

  他主動開口道:「先生就不想問問,離先生現下如何嗎?」

  陸逐驀地抬眼,對上了上官琞那雙清澈無波的眼睛。

  不知為何,面前這人分明比那牧王小上幾歲,心思卻仿佛深沉上許多,觀他言行舉止,也是比牧王進退有度。

  這讓他的心咯噔了一下。

  若是事情真如他所料,那位呂太醫是顧傾墨的人,那這毒的來歷,可真是有待考究了,顧傾墨一個認祖歸宗的窮書生,籍籍無名之輩,竟能將手伸的這樣長......

  他思量須臾,方顫巍巍地開口道:「小人入獄已有一日兩夜,不是沒有想過阿離處境,只是越是掛心,反而越是難以開口,生怕事情就到了最差的地步。」

  上官琞上下打量陸逐一番,方開口道:「離先生進宮那日暈厥於生辰宴上,聽說王后娘娘很是著急,都沒坐到阿鈺的生辰宴結束,便將離先生帶下去診治了。」

  陸逐立刻蹙眉,那張清雋秀逸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斟酌半晌方才開口:「小人並未聽說過,阿離她有...什麼舊疾啊。」

  上官琞立刻微微蹙眉,叮住陸逐一舉一動:「聽說後來王后娘娘守在離先生的床前親自照顧,寸步不離,直到昨晚,離先生才被送出王宮,送回了府上。」

  陸逐的心忽然開始猛烈跳動起來。

  在自己走後,顧傾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和燕王后又有什麼關係?為何顧傾墨是被送回府上?

  陸逐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說句實話也對顧傾墨不甚了解,而照如今這個局面,怕是他最擔心什麼便會來什麼!最頭疼的便是那人也追來了後燕!

  而面前這個小崽子又對顧傾墨病狀語焉不詳。

  這該如何是好!

  陸逐此刻心裡亂得很,抬眼十分認真地望著面前這個面目深沉的孩童:「請問世子,阿離如今是死是活?」

  上官琞被他的目光直直射進雙目中,渾身一震,一時竟不知該如何開口。

  陸逐見上官琞嚅囁,忙作出一副垂淚之姿。

  他嘆道:「不瞞世子,而今小人腦子裡當真是亂得很,不明白為什麼只是獻條魚,為了給自家打個招牌,也能遭人陷害,卷進這些烏七八糟的事中去。」

  「但阿離小人還是曉得的,有幾分聰明不假,但人必然是一片赤膽忠心,不會做辱沒王上之事,也萬萬不敢雞鳴狗盜、作奸犯科。」

  「先生...我,」上官琞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唉!離先生當然還活著,此事自然也是您兩位解除了嫌疑,燕奴方才能接您出獄。」

  陸逐仍舊一臉大義凜然:「王上深明大義,春露秋霜,自是我等瞻仰。」

  「只是......」上官琞遲疑道。

  陸逐忙盯著上官琞的雙眼,問道:「世子但說無妨。」

  上官琞垂眼思慮半晌,方道:「先生是大晉使臣吧?」

  上官琞抬眼盯住陸逐一舉一動,分明不過一七歲小兒,眉眼之間的試探卻強過大人。

  陸逐霎時停了半晌的呼吸。

  但他沒有錯開與上官琞對上的目光,而是毫不避諱地迎上,還微微揚起了下巴。

  「是又如何?」

  上官琞的雙目微微眯起:「陸先生遠道而來,不先向我後燕呈遞拜帖,卻混跡於漁商之中,是為如何?」

  陸逐微微揚起嘴角,目光卻不讓半分。

  這馬車內的氣氛瞬息之間便被拉到谷底。

  「在下乃大晉使臣司天台監副陸逐一事的確不假,但若非棲身漁商之中,世子認為在下,是否能夠活著進入中陽呢?」陸逐緩緩開口道。

  上官琞認真著神色,對陸逐態度神情的轉變感到微微不適:「可陸大人分明一早便進入了中陽,為何不立刻呈遞拜帖,而是繼續棲身漁商之中?」

  陸逐回道:「便是在下並未表明身份,我大晉使臣也慘遭陷害,好不容易獻上的一道海魚都能成為某些人一石二鳥借的殺人刀,若是在下一早便站出來,想來而今也沒有機會能坐在世子的馬車上同世子解釋來龍去脈了吧?」

  「王上並未殺大晉使臣,」上官琞道,「王上並非昏君,此事隨便一想都能知曉是有人預謀陷害,妄圖挑撥兩國關係。」

  「所以呢?」陸逐輕笑,「在下便該將這一條命輕易交付到未曾謀面的燕王手上,以此來表示在下的一片赤誠?」

  「可此事也明顯地有點過頭了吧?」上官琞立刻接上話,「隨便一個人都能看出是借刀殺人,差錯只是在王后娘娘並未真的食用那道魚,而是牧王中毒,但歸根結底這刀究竟要殺的是誰呢?」

  陸逐冷下了眉眼,面無表情地凝視著面前這個小童:「我陸逐,雖非大善忠義之輩,但也不屑於用女子小兒的性命來謀算前程,何況而今的確是我大晉有事相求。」

  「陸逐未拿出十分的誠意已是為保小命而行的不義之舉,求燕王大人大量勿放在心底還來不及,何苦謀算這一套勞什子吃力不討好?」

  上官琞緊緊盯著陸逐,似乎在辨認他所言真假。

  陸逐繼續道:「前方戰事吃緊,拖一日便是一日士兵的口糧,拖一場便是一場戰士的傷亡,陸逐與其在後燕耍這等一眼就叫人識破的小把戲,到還真不如上戰場殺敵,那樣至少死的光明磊落,還能血刃幾個北魏蠻夷。」

  上官琞盯了陸逐良久,終於微微眯眼,輕聲道:「那那位離先生,也只是位漁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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