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燼(下)
2024-06-06 02:07:59
作者: 蘇佚
晉承修不忍地埋下了頭,一邊搖著頭一邊嗚咽:「不是,不是我,不是這樣的,阿城,我們下來好好說不行嗎?」
晉承修的語氣近乎乞憐。
顧傾墨從沒見過晉承修這幅乞哀的模樣,在她的記憶里,晉承修永遠是溫文爾雅,待人接物極其恭謹謙和的,對阿姐也無比好,她也是很滿意這個姐夫的,只有阿兄曾與她說過,覺得晉承修太過軟弱。
她也從沒見過這樣失態的顧傾城,花著一張臉,衝著她的未婚夫婿怒罵嘶吼。
她的阿姐從來都是端方優雅、從容不迫的,是盛京孝和溫婉的榜樣啊。
究竟是什麼,讓他們都變成了這個面目全非的樣子?
「不是你?」顧傾城的語氣中滿滿都是嘲諷,她冷笑道,「對啊不是你,是你的好父親呀,是我親愛的三舅父,是我們大晉樂善好施的樂昌君晉誠啊!」
「不是的,阿城,你先下來——」晉承修無力地跪到了地上,哭嚎地嗓子都啞了。
「晉承修,」顧傾城站在女牆上,安靜地端詳著她的未婚夫良久,忽然淡了語氣,冷漠地望著地上因痛哭流涕而略顯狼狽的樂昌君世子晉承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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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美目里,再也沒有眼波流轉,再也沒有對晉承修的含情脈脈,再也沒有那種乖順溫和的柔光,只有一派死寂。
顧傾城冷聲道:「你以為,你們父子會坐穩這大晉江山嗎?你以為,大晉會沒有人明白知曉今日發生的一切嗎?」
晉承修乞憐道:「我不要,我不要這江山,我只要你,阿城,自始至終我只想要一個你啊!」
顧傾城漠視著地上的人,那張驚為天人,讓無數盛京子弟追捧痴迷,讓無數懷春少女嫉妒的臉,如今蒙上了厚厚一層的千年寒冰。
她沉著嗓子,一字一句地道:「你們千萬要記著,記著我顧家今夜數十條人命喪於爾等之手,記著現如今,因你們的貪婪、自私、殘暴,而...而殞身芍山的二十萬英靈!」
顧傾墨緩緩瞪大了眼睛。
顧傾城還在冷聲說著:「記著我弟弟手下的黑騎乘風,那些為大晉戰死沙場的百萬亡魂,我們會化為厲鬼,夜夜來尋你們,我們願以永不入輪迴的代價來詛咒你們父子,詛咒你們父子永世不得好死,你千萬記著——」
「阿城,你別說了,你別說了。」晉承修似乎再也忍不住地全身發著顫,無力地癱軟跪伏到地上,口裡嗚咽不止。
顧傾城毫不在意地看著晉承修,就像看著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一般,眼神冷漠而疏離,她冷聲堅定地道:「若有來生,我願與你,永世不復相見。」
顧傾城冷冷拋下最後一句,手中長劍寒光一閃,一道細長的血痕便在她白皙瘦長的脖子上噴開了大朵大朵的血花,她死死盯著跪在地上因過度驚訝而嚇得目瞪口呆,忘記去攔她的晉承修,向後仰去。
她像一隻孤獨而妖冶的大紅蝴蝶,從城牆上飛落,在如墨的夜空中緩緩墜落於火把組成的光海中,美得不可方物,她望著這盛京城上壓地人人喘不過氣的天空,忽然笑了。
她最後的目光中,儘是因回想到了兒時與家人一起歡度的幸福時光的無限柔情:阿爹阿娘,傾風小七,我來陪你們了。
「阿城——」晉承修終於回過神來,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狠命掙開沈俶的禁錮,連滾帶爬地衝上女牆,像野獸在生死一線間發出的哀嘯一般吼出聲。
他伸手想要去抓顧傾城的素手,卻被他抓了個空,晉承修當即便縱身翻躍下城牆,可卻仍舊是被沈俶及時攔腰抱住。
「阿嗚——」目睹眼前這血紅的一幕而驚呆了的顧傾墨,一聲「阿姐」正要吼出嗓子,便被夏蘭若及時地捂住了嘴巴。
顧傾墨瞪著顧傾城飛落而下的屍體,目眥盡裂:「嗚嗚!嗚嗚!」
她渾身的血像是在身體裡炸開了一樣,在周身瘋狂遊走,喉嚨里有股濃重的鐵鏽般的血腥氣往上翻湧,胃裡翻江倒海,頭痛欲裂。
現在她只清楚地知道一個事實——她的阿姐,死了!
死在了她的眼前。
「誰?」門外一個靠的近的瘦高士兵聞聲轉過了頭,又有兩個他身邊的士兵也回頭細看了一陣。
其中一個高大魁梧的士兵問那個瘦高士兵:「怎麼了,老二?」
那個被稱作老二的瘦高士兵答道:「那屋子裡有聲音。」
高大魁梧的士兵立刻道:「過去看看。」
夏蘭若登時渾身血液沸騰,神經緊繃,死死地捂住顧傾墨的嘴,將她塞在懷中,窩身蜷縮在門後,像是要盡力將自己變得很小很小,縮成一個球似的。
三個士兵粗暴地踹開那兩扇弱不禁風的木門,進了院子後張望一番,直衝裡屋。
「你們在幹什麼?」應是那個高大魁梧的士兵,厲聲喝道。
「軍爺,我們沒做違法的事呀。」裡面的人根本不像是被嚇醒的一樣,聲音中毫無倦意,全是滿滿當當的清醒。
「沒做什麼你們大晚上不睡覺?」應是那個瘦高的士兵狐疑地問道。
「我們,我們這不是被你們吵醒了嗎。」那人的聲音透著緊張。
「吵醒?什麼時候醒的?你們都聽到了什麼?」瘦高士兵狐疑的聲音再度響起。
顧傾墨渾身一個激靈,那聲音里,滿滿都是冷肅的殺意。
「我們...就聽到開門聲呀。」
「你手上拿著的是什麼!」不同於兩個士兵,應是方才跟他們一同進來的,跟在後面的那個小瘦猴士兵,他高聲呵道。
顧傾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應該是那個小瘦猴士兵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夏蘭若出了一身冷汗:他們發現了什麼?
顧傾墨這時卻驚疑:他們明明醒著?那是不是整個盛京城的人其實都醒著?是不是整個盛京的人都知道今晚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明明醒著,明明知道發生的一切,為什麼沒人來幫幫他們?
「不是,不是軍爺,是,是外面——」
不待那屋主人說完,就從屋子裡面傳來利刃割破衣衫,割開皮肉的聲音,以及輕微的一聲嗚咽,繼而響起那個高大魁梧的士兵冷峻的聲音:「一個不留。」
夏蘭若立刻捂住了顧傾墨的耳朵,將顧傾墨死死按進自己的懷裡,但還是有悽厲的叫喊聲漏進了顧傾墨的耳朵里。
他們,竟是因她而死!
「走。」那三個士兵走了出來,陰冷的臉上濺了星星點點的血珠。
顧傾墨透過木門的縫隙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們一邊擦手中沾了血的長刀,一邊往外走去,那個小瘦猴士兵,正往身上藏著什麼東西。
帶頭的那個高大魁梧的士兵冷聲道:「你小子,眼睛賊亮賊亮,可藏好別叫別人看見了,待手上的事了了,大哥帶你們逛窯子去。」
「好嘞大哥。」
三人興沖沖地走了。
顧傾墨此刻內心無比震驚。
顧傾城在她面前自刎又跳下城牆一事,給她帶來了巨大的衝擊,而轉眼間又有幾個無辜的人因她而死,她現今這個年紀,其實無法想明白很多事情,只聽明白阿爹和阿兄在芍山,也出事了。
夏蘭若微微鬆開懷裡一動不動的小人兒,正想帶她原路返回,顧傾墨便啞著嗓子輕聲道:「我想看看屋裡的人。」
夏蘭若一驚,壓低嗓子勸道:「這樣的場面——」
「是我害死了他們。」顧傾墨分明在說哀怨無比的話,可不知為何,夏蘭若卻覺得這聲音竟然冷若冰霜,充滿了冷靜的殺意。
她打了個激靈。
顧傾墨已然自己掙開夏蘭若的禁錮,緩步向屋裡走去。
夏蘭若硬著頭皮跟上她。
屋裡橫屍五人,男女老者、男女青年、總角女童。
而那老翁手中,正拿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刀鞘還攥在身邊老婦的手中。
夏蘭若一下就明白了。
方才她們倆躲在外面看城牆上發生的事情之時,屋子裡的人早已發現了她們,正準備身後偷襲,將她們抓起來送給官差!
要不是顧傾墨發出了聲音,怕是那時心神不寧的自己不能及時發現,到是真要讓他們黃雀得手,現在兩人早已經落到了晉承修手裡,可能已經被送去見顧傾城了,沒準還真能趕上呢!
夏蘭若想通了這一節,不由得怒從心起,但她怕仍是單純孩童的顧傾墨過早見識人世險惡,於是沒有道破,只是站在顧傾墨身後,冷眼怒視地上的屍體。
可她錯了,她低估了大晉第一神童,忘了她是誰的女兒。
顧傾墨趁夏蘭若還沒催她離開,忽然向前兩個箭步,飛快奪過地上老者手中的匕首,狠狠向地上已經漸漸冰冷了血液的屍體刺去,越刺越快,越刺越兇狠,像是要將那具屍體剁成肉醬一般。
刀每一次拔出身體的時候,都會帶出猩紅的鮮血,那鮮血濺到顧傾墨的身上、臉上,窗外的光微微透進來一些,照在顧傾墨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上,毫無感情、冰冷異常。
像個老練無情的冷血殺手。
夏蘭若驚慌地衝上前,劈手止住顧傾墨發狂的兇相,瞪大了眼睛,壓著嗓子向顧傾墨嘶吼:「七小姐,你這是在幹什麼!」
她低啞的嗓音顫抖不止。
顧傾墨抬頭盯住了夏蘭若驚慌的雙眼,流露出怨毒的目光,她一字一頓地道:「他、們、該、死!」
夏蘭若被她這一眼盯得立時嚇飛了魂魄。
她曾做過那麼久的殺手,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場合沒經歷過?什麼樣的感受沒有狠狠壓下去過?
可她真是沒有見過這樣的小孩子,更沒有見過從這樣的小孩子眼裡流露出來的嗜血的凶光,甚至這還是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那是無論誰看了,都會害怕、會心悸、會膽顫的眼神,從一片血光中冰冷而鋒利地直直射穿你的魂靈。
就像是一個饑渴的人,垂死之際看見了糧食和水,與人爭奪之時露出的那種光。
只一眼,就能殺死人。
心脈寸斷。
而顧傾墨則從容不迫地將手中匕首上沾的殷紅的鮮血全數擦到了那老者的衣服上,然後挖開老婦人的手,從中拿出被她緊緊攥著的刀鞘,套在那把方才差點用作殺死自己,後來被她用來刺穿地上老者的匕首外。
她做完這一切之後,對著夏蘭若淡淡地道:「盛京的人,都該死!」
她的聲音之冷,像極了從不失手的殺手,那是夏蘭若也不曾有過的語氣,帶著刻骨的怨恨,從嘴裡淬了毒般的吐出來。
夏蘭若來不及細想她看著長大的七小姐如何忽然變成了這副模樣,便定下心神帶她從進屋的路出了院子。
不管怎麼說,顧傾城已經死了,還是得先將顧傾墨安全送出去。
顧傾墨不知道夏蘭若要帶她去哪兒,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後該去哪兒,她只知道在這世上,或許已經沒有與她是血緣至親的人了。
許是突逢巨變,遭受到了太大打擊,而現在在夏蘭若的懷裡,雖然仍舊很不舒服,卻讓她獲得了一絲絲安全感,方才本不覺得疼痛的地方競全都疼起來了。
頭裡似乎有個小人兒在瘋狂地敲鑼打鼓,使她的頭疼的快要炸開,渾身燥熱酸痛無力,嗓子眼能冒出煙來,但喉嚨里的鐵鏽味卻絲毫不減,鼻腔里滿是方才灌進去的腥臭,手和腳都仿佛不是自己的,像斷掉一樣疼。
不多時,她便在夏蘭若懷中沉沉睡去。
合眼前,她看到了東方魚肚白的天空,然後濃濃的紅日,像在滴血。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