剜心

2024-06-06 02:07:27 作者: 蘇佚

  幾乎所有外戚子弟都領了解禁令走了,只有顧傾墨、王孜他們兩人和阿霧還站在外殿角落裡。

  不一會兒,進去通稟的內侍便灰溜溜地出來了,眼神躲躲閃閃,支支吾吾地道:「侯爺,陛下,陛下他說,他說......」

  「父皇可是還在為皇祖母的病情憂心,可是應該是要好了的呀——咳咳。」晉承伋又猛的咳嗽了兩聲。

  

  內侍哆哆嗦嗦地道:「陛下讓您從章華台前的長階,一階一扣首上來,才能進去。」

  晉承伋聞言一時愣住了,過了許久才像是反應過來一般,苦笑兩聲後頗受傷地搖了搖頭,又像是認命一般點了點頭,低落地說了一句:「勞煩公公,本侯知道了。」

  「侯爺,您別怪——」

  晉承伋抬手打斷了內侍的話,搖搖擺擺地出去了。

  章華台前的長階,統共有九百九十九階,就是走走也要累死人的,平日裡,根本沒有人會如此空閒,從長階上章華台。

  王孜緊緊盯著顧傾墨,而顧傾墨只是一貫地冷著一張臉,似乎站在原地,睜著眼睡著了一般,像座石像般一動不動,似乎什麼都沒聽到。

  「阿離怎麼看?」王孜問道。

  顧傾墨這才動了動嘴皮子,回道:「阿離愚見,或許與小叔高見不謀而合。」

  王孜狠狠地抽了一下眉,這女子就算是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也一定要嗆自己嗎!

  阿霧在兩人背後無奈地搖了搖頭,顧傾墨就是這樣總要逆著別人的心意來,不氣死別人誓不罷休。

  不多時,殿外便衝進來一個青年,身上一身輕甲,慌慌張張沖向內侍,喊道:「快去請太醫,快去請太醫,我們家侯爺暈死過去了,還請公公快去請太醫啊。」

  這是晉承伋的親侍宋武。

  只見他的手上全是鮮血,一把扯過內侍衣袖之時,還揩了好些在內侍的衣袖上。

  內侍不敢多說什麼,見宋武如此慌張,忙進去為他通稟。

  可太醫們都在哪兒呢?太皇太后已醒,那便自然是都在內殿伺候太皇太后了。

  顧傾墨冷眼看著這一切的發生,嘴巴呡成一條直線。

  「小叔看,那位...不是宋家的人嗎?」顧傾墨淡淡地道。

  王孜一時沒有明白顧傾墨此話何意。

  顧傾墨笑道:「晉承伋還真是好本事,本該在宋家株連名單內的宋武,竟然好好的站在這兒。」

  王孜這才明白。

  晉承伋的親衛宋武,是先前舞弊大案的首犯宋薺的親侄子,宋薺被株連五族,怎麼這個宋武還好端端的站在這兒,想也不用想,便是宋薺背後的那位,保住了自己的親衛。

  「平襄侯怎麼了?」王孜立刻裝出一副「關切」模樣,上前問宋武。

  宋武一見是王孜,有些瑟縮,但仍是哭喪著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道:「我家王爺跪到第二百五十階時,暈死過去了,屬下本想將王爺背進殿內來,可是王爺在迷迷糊糊之中讓屬下一定要將他放在殿外,說是他還沒有跪完,不能進殿內。」

  「胡鬧!」王孜頗為「關切」地嗔怒。

  宋武面容哀戚:「屬下不敢抗命,只好將我們王爺先放在殿外,進來求找太醫。」

  王孜立刻向殿外走去,顧傾墨也跟上他,阿霧便跟上顧傾墨。

  只見晉承伋靠在一根紅漆的柱子邊上,淺藍色的衣衫,心口處染了一大片深色,面色青紫,嘴唇發紫。

  王孜立刻上前將晉承伋抱了起來。

  「小舅公~」晉承伋努力睜開眼睛,借著廊下燈火看清了王孜一臉的擔憂,氣若遊絲道,「快放侄孫兒下來,侄孫兒還沒跪完,跪完長階呢,父皇——咳咳,侄孫兒還不能進去——咳咳。」

  他這兩聲咳嗽,竟生生咳出兩口血,染紅了王孜長衫的前襟,王孜卻不管他口裡有氣無力的胡亂嘟噥,硬是將他抱進去了。

  顧傾墨側身為他們讓開道,雙目被王孜胸前的血紅刺地眼睛生疼。

  阿兄從前在戰場上也會受傷,也會流許多觸目驚心的鮮血吧?可沒有人會看到她阿兄身上的血,因為她少年老成的阿兄永遠穿著一身黑衣。

  不論是上戰場穿黑甲,還是在家穿玄色衣衫,或是上朝穿黑色朝服,無一不是令人看不透的黑色。

  阿兄說,一個將軍,是不能讓人看見他流的血的,這是為了讓他的敵人害怕,也是為了讓他的家人安心。

  在這盛京城,沒有一個真正的將軍。

  「公子,公子!」阿霧見顧傾墨站在殿外發起呆來,便輕輕喚了她一聲。

  顧傾墨被他叫醒之後便冷笑著嘲諷道:「誰說琅玡王家神童弱不禁風的?分明連這麼一個健壯的男人都抱的起來,以後誰還敢說他是個病秧子,我第一個要挖出那人的眼珠子。」

  說完追著王孜進了殿內。

  她一愣怔的當,晉誠和季老院正已經都從內殿趕出來了。

  「伋兒!」晉誠在看到王孜懷中口吐鮮血,面色灰青的晉承伋時,急得喊了出來,雙目像是被王孜前襟的血色刺紅,泛著淚光。

  王孜將晉承伋放到一旁鋪了棉毯的坐塌上。

  「小王大人,勞煩解開平襄侯的衣衫。」季老院正正將背著的醫箱放到一邊的矮案几上,從裡面取出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

  王孜麻利地除去晉承伋的衣衫,只見他裡面纏了厚厚的一層棉紗,而從心口處淌出來的鮮血,早已將棉紗濡濕。

  「伋兒!」晉誠一把抓住晉承伋的手,神色緊張,「你怎麼這樣傻!」

  季老院正一邊給晉承伋上藥,一邊急匆匆地道:「侯爺可別怪下官,下官一聽說您昏死過去了,便急得只好告訴皇上,您是為了給太皇太后放心頭血做藥引,下官怕您勉強進宮侍疾要出大事,故而斗膽給您下藥,讓您睡在太醫院裡,您這才無故遲來。」

  晉承伋有氣無力地抬手想要指季老院正,也沒抬起來。

  季老院正忙道:「是下官未思慮周全,下官也沒想到侯爺對祖母如此心切,下官未嚴守約定,是下官失職,可現在這情況......」

  那季老院正,上下兩片嘴皮子翻飛,比起曉艾有過之而無不及,一點兒也不像他面上一般風燭殘年,垂垂暮矣。

  晉承伋無比虛弱地小口呼吸,氣若遊絲地道:「父皇,兒臣,兒臣沒事,是兒臣錯了,是兒臣來遲,皇祖母——咳咳——」

  「好了好了,父皇不怪你了,是父皇錯了,你別再說話了,傷口疼不疼?」晉誠慈愛地將晉承伋攬在懷裡,安撫他道,「父皇記得你小時候最愛喝甜羹,伋兒現在想不想喝甜羹?父皇讓人給你做甜羹,喝了甜羹就不痛了。」

  晉誠像哄小孩子一樣哄晉承伋,兩人一派父慈子孝的景象。

  顧傾墨從始至終都在冷眼旁觀,而此刻——當她聽到甜羹的那一刻,她的眼神才柔了柔。

  喝了甜羹就不會痛,那都是大人騙小孩子的!

  因為她就曾被騙過的。

  ——「站住,哪兒去了?」那日顧醴下朝剛回家,就逮到了偷溜出府玩兒才回來的顧傾墨。

  五歲的顧傾墨忙將手背到身後,沖顧醴甜甜一笑:「阿爹~」軟糯糯的小奶音,能將老和尚的骨頭都叫酥。

  顧醴坐到了石凳上,招手叫道:「過來,手上拿著什麼?」

  小顧傾墨思索一番,自知逃不掉,便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

  只見小顧傾墨襦裙的下擺都沾了泥,髒的不成樣子,臉上也是髒兮兮的,眼睛紅紅的,方才站的遠,又躲在美人靠後面,顧醴才沒看清。

  小顧傾墨細想了半晌,才終於將背在身後的手伸了出來。

  只見她手上什麼也沒有拿,白嫩嫩的手背還有些肉嘟嘟的,很是可愛。

  可顧醴是大理寺出身,又是這小丫頭的親爹,一把就將她的手心翻了上來,只見雪白嬌嫩的手心上,赫然有血淋淋的擦傷。

  顧醴的眉立刻皺了起來,眼裡溢出來的心疼,能將人看地心頭酸痛。

  「怎麼弄的?」顧醴的嗓子忽然就啞了。

  小顧傾墨撇了撇嘴:「摔的。」

  顧醴柔聲問她:「疼不疼?」

  小顧傾墨鼻子一酸,紅眼睛裡就盈滿了淚水,但她想了一會兒,還是癟著嘴,倔強地說:「不疼。」

  顧醴也不管她襦裙上都是泥,一把就將她抱了起來,往房裡走去:「阿爹給你上藥去,看你弄得這小髒樣兒,得快些好好洗一洗,讓你阿娘回來看見了,又要笑話你了。」

  他頓了一頓,又道:「小七,以後在阿爹這兒想哭就哭,阿爹又不是外人,阿爹是你最堅實的後盾,是你最可以信賴的人,記得了嗎?」

  「嗯~」小顧傾墨抱住顧醴的脖子,紅著一雙眼。

  「讓萍姨給你做甜羹喝,喝了甜羹就不疼了。」顧醴哄著懷中的小人兒。

  後來小顧傾墨吃了甜羹,但擦藥的時候還是忍不了疼,殺豬一樣地叫,桑瀧長公主一回來就聽見這殺豬一樣的叫聲,硬是笑話了顧傾墨三天。

  但之後不知怎麼的,那個故意將小顧傾墨絆倒的小男孩再也不敢欺負小顧傾墨了,看見她就繞道走。

  所以顧傾墨知道,喝了甜羹就不會疼,這是騙人的。

  「阿離,太皇太后醒了,要不要進去看看?」王孜問她道。

  顧傾墨被喚回了神思,冷冷地看了看晉承伋他們。

  「小叔已經向陛下稟報過了,你要進去嗎?」王孜問她。

  顧傾墨點了點頭,便跟著王孜向里走去,她實在是無法再在這再多呆上一刻,看他們上演父慈子孝的戲碼。

  她忽然回頭道:「小叔這樣子...還是別進去了吧。」

  王孜看了看自己這一身仿佛殺過豬的樣子,無奈地笑了:「那還要勞煩阿離幫小叔向太皇太后告個罪。」

  「好。」顧傾墨應了,可最後還是沒有幫他向太皇太后告罪。

  其實王孜也了解顧傾墨的作風,讓顧傾墨幫他傳話,怕是這輩子都不可能了,所以他也只是隨口一說。

  想來,顧傾墨也只是隨口一應吧。

  況且他一個年幼喪失雙親的幼子,又有誰會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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