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宴(下)
2024-06-06 02:07:01
作者: 蘇佚
眾人面面相覷,卻無人回話,皇帝剛要再問,後面便傳來響亮沉穩的一聲:「哀家有要事著他去辦。」
眾人錯愕,卻忙又起身,行禮如儀。
太皇太后冷著一雙眼,十分端莊地落座,伸手一抬:「平身。」
眾人道謝,起身落座。
皇帝剛要問太皇太后,正視前方的太皇太后便冷聲道:「怎麼,皇帝也有事找他?」
皇帝仿佛絲毫覺不出太皇太后語氣冷漠一般,溫聲道:「今日是咱們家阿離的狀元宴,遜白前些日子查國考舞弊大案有功,自然該敬他吃杯酒。」
太皇太后冷笑一聲:「我們狀元爺,」說著便轉過臉去,冷視皇帝,「姓王。」
縱是尋常百姓家的老爺當著眾人的面被母親拂了面子,也要一陣尷尬,但皇帝像是渾然不覺,仍舊吃吃笑著同太皇太后說話。
「早聽說了太皇太后不待見陛下,今日親見,真覺可悲啊。」坐的遠的一個大抵是不怕死的小官,身子不動半分,單單發出聲音來向身邊的人感嘆。
身旁之人也單單喉嚨發出聲音,一動不敢動:「太皇太后明明是陛下母親,先帝龍馭上賓,太皇太后卻不肯再以皇太后自居,足可見一斑。」
那小官妄自揣測道:「唉,為全仁孝的名聲,當真忍辱負重。」
皇帝瞧太皇太后今日身邊跟了個沒見過的老嫗,於是問道:「母親今日怎麼沒讓春姑姑跟著?這位姑姑從前沒在母親身邊見過。」
那站在太皇太后身邊的老嫗弓著身子,深深低著頭,看不清長相,但讓人總有種不相宜的感覺來。
太皇太后漠然:「皇帝這是要將哀家闔宮上下問個遍嗎?」
皇帝見此,忙止住話頭,正想著再尋個事來聊,太皇太后又道:「皇帝不熱,就讓狀元爺穿著盛裝在外面苦等受熱不成?」
皇帝終於有些悻悻,回身道:「開宴。」
此話一出,滿殿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樂聲漸漸在外頭響起,逐漸蔓延進宮殿裡,先是出現三個戴面具的男舞者,跳著異族的朝賀舞,再進來二十四個女舞者,跳著大晉的高升舞。
眾人皆伸長了脖子觀望,好奇待會出現的狀元爺究竟是何方神聖,只有王家人坐立難安。
樂聲疾奏一陣之後忽然與舞者一同驟停,正當眾人面面相覷之時,響起輕輕的一聲鼓,然後又一聲微微響一些的。
一聲聲中,一個穿著狀元盛裝,戴著面具的人,踏著鼓聲節奏上前,從低伏踏行,到慢慢的直起腰杆,走到禮雁台宮殿的正中,鼓聲驟停。
眾人屏息,翹首張望等待時,卻響起一陣悠揚的長笛樂聲。
狀元郎扭動腰肢,唱著一首從未聽過的歌,眾人才要說話,又是一陣急鼓,然後加進了所有的樂器疾奏,所有的舞者都圍著當中服飾鮮艷華美的狀元郎起舞。
眾人正欲議論,狀元郎卻在中間一聲二胡與嗩吶的齊奏後將面具扔到了空中,於是眾人爭相去看她相貌,她卻忽然躺倒在地,四周的舞者見狀,慌忙圍將上去,音樂也在一聲古箏爭鳴後戛然而止。
「怎麼了?」「發生了何事?」眾人嚇得伸長脖子瞪大眼睛,更多的,則是興奮。
有幾位甚至已經站了起來。
忽然,一曲悠揚輕柔的洞簫獨奏,舞者們緩緩張開翅膀,一一倒下,在一陣編鐘的輕靈中,狀元郎緩緩起身,轉向了高坐的皇帝。
皇帝沒來由地一陣緊張,在場眾人也屏聲斂氣,有那麼幾個人,可以說是滿臉錯愕。
眾人見那狀元郎昂首前行數步後拜伏在地,行大禮高呼:「學生王離,拜見皇帝陛下,拜見太皇太后。」
她顧傾墨,九年了,終於再次回到此處,見到了高台上正坐的那個,她心心念念對方不得好死的人。
舅舅,好久,不見。
皇帝心頭有些激盪,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渾身戰慄,不明白這種沒來由的畏懼感從何而來。
看清了顧傾墨長相的人也被震懾到了,一時滿座寂然。
就連隱藏於人群之中的蘇介也看呆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明艷英氣的女子,滿身上下仿佛都在奪人目光,看過一眼便食髓知味,讓人無法自拔地沉淪在她明艷張揚的容貌氣場之中。
太皇太后卻很是高興,和藹地招手:「起身上前來。」
顧傾墨本沒有動,皇帝被太皇太后出聲拉回了思緒,於是清了清嗓子:「阿離快起來吧。」
顧傾墨這才謝恩,伏首上前。
太皇太后一抬手,那讓皇帝覺得不相宜的老嫗便彎腰伏首下高台,踱步至顧傾墨面前,將手中開的極好的那支杏花遞送給她,還有意無意地用食指划過顧傾墨的掌心。
顧傾墨不解其意,微微抬首去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老嫗竟是蘇介!
她微微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裝扮齊全的蘇介對她挑眉抿嘴一笑,便垂下了眉眼,回到太皇太后身邊去了。
初時的震驚過去後,顧傾墨卻是覺得實在好笑,但她強憋住,恭恭敬敬地謝恩道:「謝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曉得顧傾墨看到了蘇介,本早已笑累過的笑意頓時又溢滿心田,於是便直接笑了出來,對顧傾墨道:「這杏花是哀家今日逛禮雁台的花園時,特意為狀元郎所剪,哀家暮氣重,先送枝杏花,討個杏林春滿的好彩頭去去衰氣。」
顧傾墨眼眶熱熱的,除了謝恩,她卻什麼也不能說。
皇帝問道:「怎麼三甲只有狀元郎為狀元宴出力了嗎?」
陸逐起身回道:「看在今日艷陽高照的份上,陛下就饒了學生的小命吧。」
皇帝笑道:「就你慣會偷懶。」
陸逐自嘲道:「學生好容易遇上小王公子這麼一個對手,不得養精蓄銳?不然學生怕是要丟人了。」
但他這話完全沒將王家神童王孜放在眼裡。
皇帝明白王、陸兩家不睦,繞過這個話題,又問道:「那探花郎呢?」
得了探花的,是國子監生張生。
他放下手中書本,起身行禮,笑回道:「學生不敢與日爭輝,亦知自己學術不精,便不敢分心做別的事。」
皇帝贊道:「知道學習是好事啊,那才會有進步,朕的皇子們都聽見了嗎?」
張生心裡暗暗一駭。
眾皇子起身行禮,齊聲謝罪:「兒臣謹遵教誨。」
蘇介抿嘴偷笑,跪坐在太皇太后身邊道:「這位看起來可是不太聰明的樣子。」
太皇太后睨他一眼:「就你伶俐。」
蘇介道:「他言語間狀似在捧狀元郎貶低自己,實則是想害狀元郎,結果被陛下來了這麼一句,生生給自己拉了仇恨。」
「哀家也不喜歡,」太皇太后突然問他道,「你覺得我們阿離怎麼樣?」
蘇介端湯的手頓了一下,突然不自在起來:「太皇太后在說什麼啊,好沒正經的。」
太皇太后盯著顧傾墨,越看越喜歡:「哀家就只是問問你,覺得我們阿離聰不聰明,你在說什麼?」
她扭頭去看,卻發現蘇介臉上緋紅一片:「怎麼臉這樣紅?別是中暑了。」
蘇介忙道:「就是有些熱,無妨。」
見太皇太后擔憂地看著自己,忙道:「太皇太后家的孩子哪個不聰明?個個都是人中龍鳳。」
太皇太后瞧他果真不像中暑的樣子,便繼續看顧傾墨去了。
之後是狀元坐莊,有好詩句的都可上台打擂。
可即便是狀元,也不是能一直作出好詩句來的,於是狀元會主動下擂台是默許的慣例,這一出比的是狀元能在上面撐多久。
顧傾墨的第一首詩,便是方才在跳舞之時吟唱的那首。
眾人這才曉得顧傾墨方才唱的是什麼,又看過顧傾墨寫的字,不由得皆嘖嘖作嘆,心想王孤真是白撿了一個文采斐然的俊俏兒子。
只有幾人冷笑蔑視。
皇帝笑道:「可有人攻擂?」
眾人垂首不語。
太皇太后笑道:「看來這一回,只好算狀元郎贏了全場。那之後先來人上台吟詩,狀元郎再用打擂之人詩中之物作詩如何?」
顧傾墨還沒說話呢,底下人就議論紛紛起來。
「原本守擂台就難,這麼一來豈不是難如登天?」「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我們只須想首好詩出來助助興即可,為難的在擂台上站著呢。」
蘇介勸道:「太皇太后怎麼還給她挖坑?」
太皇太后道:「哀家自有分寸。」
顧傾墨環視四周,發現果然沒人自告奮勇,明白了太皇太后用意的她行禮回道:「是。」
底下一位平日裡頗愛玩弄筆墨的,當即上台作詩一首。
顧傾墨在兩人互相見禮之後,便以他詩中之物迅速成詩,小太監拿著她的親作送到上面兩位眼前過,再往下送去過目,顧傾墨便吟誦起方才所作之詩。
這回的詩比起方才吟唱的那首,更上一個檔次。
那打擂的一邊甘拜下風,一邊搖頭晃腦回到位子上。
之後又來了幾位,接連敗退,甚至連那筆字,都沒有顧傾墨的剛勁有力、張揚瀟灑。
太皇太后對蘇介道:「看吧,哀家曉得分寸。」
蘇介明目張胆的盯著擂台上張揚明艷的顧傾墨,嘴角的笑仿佛刻到骨子裡一般。
探花郎張生站了起來,上台行禮:「在下請教。」
顧傾墨回禮:「討教。」
張生背手緩緩踱步,仿佛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顧傾墨卻是一臉恭敬地站在一邊,靜待其佳作。
張生走到桌案前,援筆立就。
齊王晉承佑問陸逐道:「你覺得他能贏嗎?」
陸逐笑笑:「阿佑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晉承佑盯了陸逐一眼:「你知道我在說哪個嗎?」
陸逐笑而不語。
張生吟完己作,殿上眾人便紛紛誇讚。
「氣勢磅礴,真是好詩啊!」「這麼大氣的詩作,怕是很難寫出第二首來。」「但這詩里根本就沒有寫到物啊,狀元郎要如何對詩?」
「這才是他的機巧之處,不愧是探花郎!不知師承何人。」「下官聽說,他可是文老先生收山愛徒。」「不對啊,可下官聽說,他師承顧學正。」
「顧學正?哪位顧學正?」「還能有哪位!他說的自然是國子監第一喪門星顧墨淮!」「你竟敢如此稱呼顧槿?小心被洛陽顧家的人聽去。」
「這兒可沒顧家人,他整日裡耷拉著張臉,冷冰冰哀戚戚的,可不是喪門星?」「可那顧槿才二十一歲,如何能教出這麼個文采斐然的探花郎來。」
「顧學正十五便入國子監授業,據下官所知,聽過顧學正授課的人,可都趕著要拜他為師呢,他可一點不比那些神童遜色。」「別說那喪門星,狀元郎拿筆了!」
顧傾墨提筆沉思半晌落筆,仍舊是那副恭恭敬敬的態度。
「母親覺得,」皇帝轉過頭來,看向太皇太后,「阿離的詩會寫什麼?」
「鳳。」太皇太后第一次沒有冷著張臉回皇帝的話。
皇帝不解:「可張生詩里,一物也無。」
「刁鑽小人投機取巧,自有慧子壓制。」太皇太后不緊不慢地護犢道。
王孤卻是喜憂參半,一邊嘆服於顧傾墨水平與日俱增,一邊擔憂她鋒芒太露遲早被皇帝疑心,簡直坐立難安,面上還要掛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
詩作畢,呈上,顧傾墨娓娓吟來。
卻是一首同樣不著一物,卻能和前詩一同聯想到鳳,意境更為恢弘壯闊的詩。
眾人愈發讚嘆。
一旁的張生卻是傻了眼。
顧傾墨向他行禮:「受教。」
張生的臉微微一抽,回了個禮,卻並未下場,而是又上前提筆立作一首新詩。
見狀,眾人面面相覷。
張生揮筆寫就便即刻吟誦,末了向顧傾墨作一揖,沉聲道:「請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