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門插花匠

2024-06-06 01:09:28 作者: 長亭落雪

  到下午時,賀承宇回來了。

  萬壽節除去各國使者來訪,外地官員也多入京覲見的,此外,還有不少半朝半商的大戶,也帶著壽禮進京上貢,若是幸運,便能親窺聖顏。作為北燕官方合作的兵器作坊,太原朱家便是其中之一。

  但朱家這回來京,似乎不止朝賀恁般簡單。因為若是僅僅送來壽禮,不必半個家族都出動,先前不覺,後頭花萼樓比試一過,便不少人恍然大悟,原是衝著禁軍統領手中七星龍淵劍而來的。

  畢竟這是人家先祖耗盡一生才鑄出的寶劍,整個朱氏家族百餘年來從未放棄過搜尋,必定早得了消息,故一路追到兆京。但朱家畢竟是民,就算明知龍淵到了李昭玉手中,也沒法直接上門求觀。所以朱家人自來京城,便四方送禮活絡,企圖連上金吾大將軍府。侯府,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戶。

  說起來,賀朱兩家還是姻親。因為賀南風的姑姑的賀媛,便是嫁作朱家婦的。不過就像其他大家族一樣,朱家也分為兩派,賀媛嫁的屬於入朝為官一派,與兵器坊的朱家人相隔較遠。

  賀媛夫君是當初的西北守軍副將朱思明,不久在對抗吐魯番時戰死,至今已守寡五年,又無兒無女。但即便當初朱思明戰死時,賀媛也不曾向賀家報喪,此後守寡數年,也不曾回過兆京依靠親人,甚至前塵直到侯府家破人亡,她都自始至終未曾露過一面,可見賀媛與老夫人邱氏,有多深的冤讎,連帶娘家所有親人都棄如敝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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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賀佟曾在得知妹夫陣亡後,派身邊人送信到西北,表達希望妹妹回來侯府同住的意願,但被賀媛冷漠拒之門外。因為朱思明身有軍功,死後被凌祁封為忠烈將軍。賀媛也被封二品誥命夫人,便帶著她未亡人的榮耀和食祿,離開邊疆回到朱家大族裡,依靠著朱氏近親生活。總之,是不願跟賀家有任何關聯的樣子。

  因而,賀朱雖有姻親,其實卻並不親近。但而今賀佟聽說朱家人來訪,雖知曉賀媛不大可能同行兆京,自己無空相見,便還是吩咐綰夫人盛情款待。恰逢賀承宇近來得尚書大人提拔,新任了中央兵器房督管一職,與朱家便有千絲萬縷的聯繫,遂在對方來過後,也親自登門拜訪。

  且他這次拜訪,還是帶著任務的。因為前不久兵部查出,從太原新運來的這批武器中,有將近三成的劣質品,尤其最堅硬鋒利的鑌鐵刀劍,居然五六成都是用普通生鐵鑄造。這樣的兵器如果用在戰場,勢必不堪一擊,為敵軍大破。

  但朱家為了北燕兢兢業業這麼多年,若說因為通敵造假,不太可能。所以王守明懷疑是朱家內部出了問題,有個別朱氏子弟貪圖小利或為人蠱惑,才幹出這種以假亂真的勾當。加上王守明早年遊歷時曾經太原,對朱家上下忠心頗為欣賞。若是直接上報皇帝,朱家必定滿門遭禍,那真正作亂之人反而可能趁機逃脫。便決心先不聲張,派了賀承宇以親戚身份,深入朱家人中暗地調查。

  當然,不管是誰,敢對輸送入京師的兵器造假,肯定有極隱秘的手段和布置,不會叫人輕易發現。前塵便是,直到一年後燕國與北胡交戰,李家兵士才驚覺手中刀劍和身上盔甲蠻對敵人時脆裂如紙,驚慌失措下死傷無數,全軍敗走。成為燕國與北胡對戰歷史上,第一次壓倒性的潰敗,李家軍被胡人活活坑殺將近十萬,從此北燕大傷元氣,被迫割地賠款,邊境流民失所,哀鴻遍地。

  再之後,吐魯番東進,吐蕃多番侵擾,直到南陳皇后李昭玉揮兵北伐,北燕就徹底一蹶不振了。

  而今時之所以提前被看穿,則是王守明為兵部尚書,且早早收到了賀南風的提醒。

  前塵朱家因假兵器獲罪,幾乎被滿門抄斬,餘下之人男的為奴女的為妓,命運十分悽慘。但直到賀南風身死,背後操縱之人依然是個謎團。不過等賀家破敗時,幫助賀承宇外逃的,卻是已經在京做了數年官妓的朱家小姐朱嬛。

  賀南風從未見過對方,卻在做世子妃的最後半年時光中,收到過朱嬛多封書信,以暗語向她告知兄長安好的消息,讓已孤身一人的賀南風聊得慰藉。可惜沒多久,朱嬛就被幾個遊手好閒的貴公子在妓院裡折磨致死,對此凌釋曾不願講明,但暗示過,只怕是新帝的旨意,畢竟朱嬛幫助賀承宇出逃,犯下的可是隱秘重罪。

  是故,賀南風一開始,就從未把宋珮當做未來嫂子對待。因為她深深記掛著前塵命途多舛,卻又給了兄長莫大幫助的朱嬛,即便對方身在千里外的西北之地,她依舊相信,今時兩人還會再見。

  且,事在人為,她會讓他們早早相見,在一種更美好的情境中,更合宜的身份下相見。

  龍淵劍是送給李昭玉的心意不假,但同時也是為了將朱家人提前引至兆京,所以在呂梁山得到寶劍後,便故意將消息泄露出去,叫朱家問訊而來。

  再,有兵器作假一事,王守明派賀承宇前往密查,賀家與朱家的交集,便就此緊密產生了。

  可去了朱家拜訪的賀承宇,回來時卻臉色並不好。進屋後就悶悶不樂一屁股坐下,紅箋趕忙上茶。

  「朱家真不識抬舉,你給我備的那些禮,是枉費了。」賀承宇道,滿目不喜之色。

  賀南風萬壽節前聽說兄長要去朱家,便笑吟吟從自己庫里拿出不好好東西,叫賀承宇帶做見面禮。看對方這反應,卻似反在朱家受了氣了。

  賀南風笑道:「怎麼,朱家人不接待大哥?」

  賀承宇輕哼一聲,回答:「那倒諒他們也不敢!」

  「那是何故?」

  「朱家老爺不在,由晚輩接待也就算了,你大哥堂堂侯府世子,那朱敇與我說話時左顧右盼、心不在焉。我但凡問起朱家之事,便支支吾吾扯東扯西,一問三不知。」

  前不久,賀佟已請旨冊封賀承宇為世子,雖大家都早知曉的事,還是如今更名正言順。而朱敇,則是現今朱家兵器坊當家朱磐的大公子,具體為人、才能和行事性格,兆京之人並不清楚。

  賀南風道:「許是朱公子初到京城,有些不習慣呢。」

  賀承宇不忿:「朱家也算是大族,如何連這些禮數都不懂?要是到京城就畏畏縮縮,一夜太小家子氣了些。」

  其實賀南風對此也有幾分奇怪,聞言便道:「當時只有朱敇一人麼?」

  這樣一問,不想賀承宇卻似越發生氣了幾分,回答說:「他一人還好,居然不知哪裡來的個花匠,一直待在廳里剪剪插插,朱敇居然道不管,看來是完全不把本公子放在眼裡!」

  「花匠?」

  「可不是,」賀承宇道,「哪有大家貴門這樣待客的,西北蠻荒之地,果然半分不懂禮儀。」

  聽起來,朱家倒確實行事偏差了。賀南風沉吟片刻,道:「那花匠什麼樣子?」

  賀承宇不知妹妹為何要問這些,還是想了想,回答道:「那花匠看著年紀不大,倒長得白白嫩嫩的,就是一看就不安分老實。」

  「他用的什麼器,插的什麼花?」

  賀承宇蹙眉思量,一面道:「各種花器都有,其中屏風後頭一個最大的綠釉的陶罐,他往裡修修剪剪地插菊花插了半天。」

  而今正值秋天,菊花在房中最是清香好看。本來尋常至極的事,賀南風忽而一笑,笑得兄長莫名其妙:「他用剪刀修剪麼?」

  賀承宇不解道:「不是剪刀,還能用什麼?」

  賀南風便笑著搖了搖頭,道:「大哥,你受騙了。」

  「受騙?」

  「沒錯。」賀南風笑道,「朱敇非是不懂待客禮儀,輕慢於你,他家下人也非是不懂規矩,打攪主子說話。而是因為,那在廳里插花的,才是真正管事的人。」

  賀承宇一愣,沒有明白妹妹的意思:「你是說,那人不是花匠?」

  賀南風笑道:「自然不是。」

  「你怎麼知道的?」

  「《九遇花傳書》有言,『菊類厭金』。」賀南風回答,「所以給菊花剪枝,一定只能用手,而不可用金屬的花剪。」

  九遇是前朝名僧,尤其擅插花,受不少文人墨客推崇至極。晚年將畢生所愛寫成了一本《九遇花傳書》留給後人,書中從花器到百花特點、插法、搭配等都有詳解。但因內容太過繁雜冗長,所以能靜心讀完的少之又少,如賀南風這般讀完還熟記於心的,只怕更沒幾個。

  然不及賀承宇感慨,便已聽妹妹繼續道:

  「所謂術業有專攻,那人雖年輕,但若真是花匠,如何連這樣基本的東西都不曉得?若不是花匠,卻假借花匠之事徘徊左右,而朱敇又絲毫沒有管束,便只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什麼解釋?」

  賀南風一笑,起身緩緩道:「朱家認為你的來訪事關重大,但朱磐不在時,真正的管事人卻礙於身份不便接待於你,是故假借花匠身份,想聽一聽你此番目的到底是什麼。」

  賀承宇訝然,蹙眉道:「朱敇是朱磐長子,他不管事,那由誰管?他弟弟朱麟麼?」

  「這人,不便出面。」賀南風看著兄長,笑得意味深長,「大哥你一個外姓公子,去朱家拜會當家之人,若是朱麟,不就與他兄長一起相迎了麼?」

  賀承宇越發迷糊了:「那你說的是……」

  「我說的,是朱家小姐,朱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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