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雄守其雌
2024-06-06 01:09:17
作者: 長亭落雪
盛元提及凌夙之事,明顯意有所指,卻又似乎幾分顧忌,因而不曾言明。然賀南風卻不想花費無謂的時間,來接受這些朝堂政客和後宅婦人慣了的試探。
公主知曉她的事,她也自然了解盛元。
而這些了解,雖跟前塵相關,卻是前塵從未想過的。
自萬壽節第一日明德殿夜宴起,賀南風就一直有猜測,但直到此時,才敢完全確信。
「南風聽說,宰相胡奉庸當年被誅九族時,除了殿下,還有個胡家公子叫文彬的,也就是殿下的表兄,因不在京內,得以免禍。」她看著對方,淡淡笑道,「後來,胡公子逃到陳國,至今未歸。」
盛元愕然,蹙眉片刻,笑道:「不曾想三小姐對自己出生前的事,也這樣了如指掌。」
畢竟是三十多年前了,賀南風若非曾特意打探,還真少人知曉內里過往。
但她那時打探胡家的事,並不是為盛元公主,那時對方還未走近她的視野。她想查清的,是南未光。
因為,段清段靜兄妹曾在重華號南下時提及,本來若如在北燕其他地方一般得未光之人襄助,黑茶經營會更順利許多。不過南未光跟北社不同,近十餘年來經歷了兩三次權力更迭,內爭極其嚴重,還是不要蹚渾水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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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一脈同根的江湖組織,南北差別卻如此之大。賀南風難免懷疑有心之人另有所圖,在其中攪局,遂向齊鴻詢問,便得知了一段陳年舊事,正跟胡家有關。
原來,那當初免於殺頭之罪的胡文彬,逃往南陳後更名易姓,不僅做了南陳的官,還發現了未光的秘密與潛力,一直試圖納為己用。
江湖組織受到朝堂勢力干涉,扶持傀儡和操縱人手,就難怪內部混亂、爭鬥不息。而齊鴻之所以知曉真相,則是那被迫害致死的南未光前社主之女,曾北上避難時帶來的消息。據說南北未光還因為此女,險些兵刃相向。
北燕的逃犯在南陳為官,又企圖控制南未光社,並進而伸向北未光,其中謀求想必不是爭權奪利那般簡單。
但賀南風當初聽聞,卻並未放在心上,因為她並不關心,也因為,忽略了胡家的另一個,更重要的人。
她看著盛元,笑了笑,回答:「南風若是殿下,若是胡家公子,也必定不會就此作罷。」
盛元凝眉,靜靜看著她。
長公主向來安分守己規規矩矩,從不曾越禮半步,也從不曾與誰爭執,對誰疾言厲色,是最具有皇室女兒大家端莊之氣的公主,她卻仿佛一眼看穿,這些拘束都是假象,背後藏著三十多年來,深埋的種子。
前塵萬壽節時,李昭玉天煞孤星已傳得人盡皆知,這就為之後她接受南陳太子求娶,埋下伏筆。而今時流言也有,卻草草幾句後全未成氣。所以,絕不是前塵一般,有預謀地散布和造勢。
李昭玉行事無顧忌,一面惹人厭煩的不少,卻又正因為她不屑矯飾名義,與人爭奪,不會擋誰的路。便沒有人會冒著挑釁燕帝,和得罪金吾將軍的危險,也要詆毀皇上的禁軍總指揮。
賀南風之前一直想不通,前塵到底是何人所為,但其中必有更緊密的利益驅使。而若今時並未動手,這前後不過幾天,過程里唯一的改變,便只可能是對方,對李昭玉看法的變化。
今時的李昭玉擂台以一對四,彈琴下棋一心多用,北燕雙姝風采無限。於是其中看到她價值的,除了燕帝凌祁,還有一人,便是眼前的盛元長公主。
所以那日她對賀南風道,「本公主在你二者之前,從未想過有一日,真有女子能為天下人之先」。
而賀南風此刻說的也是實話,她若是對方兄妹,也必定不會就此作罷,叫一家親人,因為皇帝的猜忌,無辜含恨九泉。
盛元沉吟良久,緩緩抬眸:「你既說了解本宮,不如講一講,你都了解哪些。」
賀南風笑道:「明德殿夜宴,是殿下故意將棋局分析給六公主聽的吧。」
賀南風從前都對安安靜靜的盛元長公主不了解,卻是了解六公主慶元的,以對方智慧,絕對不可能迅速看懂棋局。所以當時,她才那般驚訝。
隨即便明白,定是盛元公主所為,便更加驚訝。因為從對方勸阻妹妹的動作中,明顯不僅看懂如何破局,更看懂這是戰圖所指,不可向人說。但明顯,她不曾將話講勸,也並不是十分真心拉住妹妹的。
前者說明其智慧超凡,後者,則表示其有心計籌謀,只不知到底是為了殺一殺這驕縱六妹的氣焰,還是存心,叫北燕蒙羞。
盛元頓了頓,點頭:「不錯。」
「胡文彬在南陳三十年,從未出現在北燕眾人眼中,卻早就與殿下有了聯絡。這些年他於陳國籌謀布置,積蓄力量,殿下便於北燕宮廷安靜蟄伏,蓄勢待發。」
盛元的眼角斂起,沉寂片刻,依舊回答:「不錯。」
「殿下也不是偶然去到熙嬪娘娘帳中,而是與她早有來往,藉此意圖試探南風。」
否則長公主怎會無到后妃的帳里,還看見她齊備的茶具。賀南風不知對方是何時以何種方式結交儲夢羽的,但卻一眼便知,兩人私下相熟。
「不錯。」
賀南風繼續道:「南陳太子有意求娶昭玉姐姐,胡家的人便從中媾和,讓殿下設法叫昭玉姐姐應允。這也是,雙方結盟的一個條件。」
南陳太子與北燕長公主,看似毫無關聯,若非知曉胡文彬在南陳為官,若非知曉穆洛風不久求娶,還真難將一切關聯。
而一旦聯繫起來,前後便一目了然。前塵在萬壽節期間,大肆散播天煞孤星流言,就是長公主盛元所為。今時卻因為對李昭玉看法的改變,而改變了選擇。
「不錯。」公主回答,語氣倒似乎比先前,鬆緩了些,仿佛已從開始的錯愕與遲疑,歷經思索判斷後,到了坦然相對的一步。
她看著賀南風,忽而笑了笑,道:「那不知知書達禮,又溫柔大方的賀三小姐,是如何看待本宮這些做法的。」
賀南風幾乎可以肯定,自己但凡說出半分不齒或質疑的話,接下來長公主一派便是賀家最大的仇人。她雖是不怕,卻也並不想如此樹敵,何況,更無須撒謊。
「殿下算計昭玉姐姐,南風自然不喜。」她回答,「然昭玉姐姐於殿下而言,也不過毫不關己的外人罷了,自來一將功成萬骨枯,何況本是成人之美,也不算太過。」
盛元一笑,沒有接話。
「至於其他,南風非但不覺得殿下心思繁雜,反而,覺得歡喜。」
「為何歡喜。」
「因為不是每個公主,都值當南風喚一句殿下。」
盛元微微沉吟,片刻笑道:「也不是每個貴女,都值得本宮與她多費唇舌。」
兩人對立片刻,相視一笑。其間神思流轉,兩個同樣帶著假面,同樣聰慧女子的相互感知,旁人根本不能領會。
又是一隊人馬路過,向公主和侯府嫡女點頭示意。
兩人重新邁動腳步,賀南風先開了口道:「殿下於宮裡宮外,隱忍多年,著實叫人欽佩,只南風,還有一事不明。」
「何事。」
賀南風回頭,緩緩道:「殿下為何,不曾招攬昭玉姐姐。」
其一,李昭玉從來才智無雙卻不得重用,若上位之人能給與豐厚施展之機,必定成為肱骨之臣;其二,李昭玉是女子,且對世俗男女、窮通、貴妾之分不屑一顧,長公主同為女兒之身,若要謀大計,必須有一樣的女子作為心腹。
故李昭玉無論怎麼看,都該是對方招攬的第一個人。但她卻,從未與她有過任何交集。
盛元公主既然與表兄謀劃多年,要報親人之仇,必定不會放棄。所以前塵必定也有籌謀 但表露得不如今時恁般快,賀南風因死得早,所以不曾見到。
那麼今時的這一改變,應該也是她重回之故無疑。
兩年前的初三御花園春宴,剛落座的賀南風察覺後宮中有一人,對自己和善地笑,便也回應了一個溫柔笑容。那人,就是當時坐在六公主慶元身邊的長公主盛元。
此刻回想,既不是所有貴女都值得她費唇舌,自然也不是所有貴女都值得她主動報以笑意。何況那時的賀南風根本還未有任何展露,那麼那和善裡帶著幾分微微探詢的眼神,便是因為身旁李昭玉罷。
因為她是第一個,對李昭玉出言相助,又主動坐到對方身邊,笑吟吟搭上話的貴女。盛元好奇的,是她與李昭玉的靠近。
如此,只能說明,對方早關注到李昭玉的無限價值,卻又因為什麼,一直不曾試圖結交。
盛元抬眸,似對她一切揣測和懷疑瞭然於胸,沉吟片刻,淡淡一笑道:「你可知本宮在花萼樓下,為何給你們那樣一個題目。」
賀南風一怔,隨即明白了。花萼樓下文科比斗時,為書這一項抽定題目的,就是北燕皇女中最尊貴的盛元長公主。
她的意思,她並不是隨意抽取的題目,而是有心為之,意欲向旁人傳遞什麼。
「你的『大成若缺』,落在李昭玉。」盛元繼續道,「而本宮的『大成若缺』,卻是為你而來。」
她早看懂賀南風的長亭落雪詩畫,是為李昭玉所作。
賀南風不解:「為我而來?」
盛元點頭,緩緩道:「李昭玉是大才不錯,卻不知過剛易折,亦不願半分委曲求全。本宮的廟宇,眼下難容這尊大神。」
賀南風再次一怔。
「但你不同。」盛元看著她,繼續道,「你知道什麼叫做『謀事在陰,成事在陽』,你也知如何委蛇變通,知道何時施展才華,何時不露鋒芒。」
「謀事在陰,成事在陽」,出自《鬼谷子》。意即真正的聖人,絕不會顯露本相於人前,平白增加做事的阻礙。
「真正的大成若缺,同樣早由老子解釋過,那便是,『知其雄,守其雌,而為天下溪』。」
知道什麼是剛強,卻自己守持雌柔,如此,必將成為天下所歸的溝溪。
這是盛元多年來行事的準繩,也是她眼中賀南風比起李昭玉的,更可取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