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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七竅張良計

2024-06-06 01:09:07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看著溫婉和氣,行事也不似另一姝那般張揚,故而並未如打擂一般口出狂言,要以一對七。

  

  然她一介文候之女,在沙盤前指揮若定的模樣,還是叫眾人多多少少都吃了一驚。隨即便見那端莊大方,舉止柔美的賀三小姐,於談笑之間便將吐魯番女官困於城池,剿滅殆盡,心中的驚訝就越發不止了些。

  沙盤與對手抽定後,雙方會先根據地形攻守,挑選一主一副兩類兵種,在同樣數量不同側重之下排兵布陣,最後贏下城池的便是勝者。

  第一輪吐魯番女官成竹在胸,來得氣勢龐大、寸土不讓,未防守城的賀南風堅壁清野幾番拉扯,耗得對方人困馬乏彈盡糧絕,又不願丟棄所得陣地退守百里,結果被合圍包之,輸得捶胸長嘆,多有不甘。

  吐魯番原本來勢洶洶,不想第一輪就敗北,瞬間傳為夜郎自大的笑話,叫阿速兒小王氣紅了胖臉。

  戰況傳上花萼樓時,王守明看著身旁震驚之餘又頗為驕傲的賀佟,笑著搖了搖頭,假作不知道:「原來令愛還會兵法。」

  賀佟其實的確只曉得女兒什麼書都讀,史書、兵書、雜談等等,為此還受過老夫人不少訓斥。未料她而今琴棋書畫之外,竟然對行軍布陣也有心得,又不願折下面子,遂頓了頓回答:「南風琴棋書畫皆通,自然不算難。」

  琴棋書畫四者對習練兵法卻又裨益,尤其裡頭下棋一項,與行兵布陣頗為近似。但實際應用起來,時機、格局、變化卻都有很多區別,故多數文人各般才學再好,也不能帶兵。因為文武從胸懷志氣便大有不同的。

  如賀南風這般,出身文候之家,尚習琴棋書畫,出落得溫婉大方、知書達禮,卻又能談笑之間,對行兵布陣運籌帷幄的貴女,確實罕見。

  王守明淡淡一笑,道:「其實此局之中,令愛最厲害的不是兵法。」

  賀佟對領兵向來不通,聞言不解:「那是什麼?」

  王守明看向樓下紫衣少女,緩緩道:「是對人心的揣摩。」

  「人心的揣摩?」

  王守明點頭:「比試之前,令愛不言不語,看似以為臨場生懼,實則卻在觀察對手舉止形容,揣測其性格、行事。她看出火國女官雖熟悉兵法,卻性子浮躁,耐心不夠,便先以談笑輕慢,和多番固守激怒對方。同時少量放出土地城池,吸引對方繼續攻伐,卻又久攻不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到其疲乏之際,再迅速以騎兵突擊合圍,故而出奇制勝。」

  賀佟一怔,他只知女兒用了以逸待勞、請君入甕之計獲勝,並不知在最終布兵之前,已做過恁多準備,也不禁滿臉詫異,再次向賀南風望去。

  少女身姿窈窕,笑容溫善,此刻正抽了第二輪的名簽,向東璃對手微微施禮,便開始選擇兵種。賀佟仔細打量,這才確信她果然隨時隨地,都在不可查覺之處觀察著對方,從打扮每一個細節,到細微的每一個表情動作,再到對周遭人事的每一次反應,半分不露。

  隨後見她淡淡一笑,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爾後又抬眸,向那東璃代表說了句話。遂心頭一動,差小太監去打聽女兒方才那句話是什麼。

  小太監動作迅速,不消片刻回來復命,道賀三小姐說,東島雖小,但水兵優良,東人也極擅水上做戰,她今日討教了。

  賀佟正微微思索,就聽身旁王守明問道:「他們對抗,是哪幅地圖?」

  小太監回答:「是『赤壁決』。」

  此圖為復原三國赤壁之戰地形基礎上,工匠對水陸各處都有豐富和改動,但主要還是以長江水戰為主。

  賀佟想了想,對王守明道:「她這是輕敵之策?」

  既已知賀南風戰前揣摩和引導對手,賀佟舉一反三,便猜測這句比試前的誇讚,是為了叫東璃人自恃多年水戰經驗,難免輕敵。

  王守明卻搖了搖頭,一笑道:「非也。東人擅長水戰不假,歷來大敗於華夏的時間也不少。就如唐高宗時,大將劉仁軌便領兵鏖戰於白村江,大破當時的倭國水軍。所以他豈會因為一句誇讚,便得意忘形,輕視對手?」

  賀佟不解:「那是為何?」

  王守明沉吟片刻,道:「她是為了,迷惑對方。」

  「迷惑對方?」

  王守明點頭:「『赤壁決』本就沿長江而成,水上爭奪至關重要。她又在比試前特意強調了東人擅水戰之事,說明她對東國水兵有過了解同研究。故對方必定越發重視水面的布局和應對。卻不想,正中了令愛聲東擊西、瞞天過海之計。本官敢肯定,最後一定是由陸路奇襲,一錘定音。」

  這哪是水陸兵戰,分明早在兩軍主將照面時,就從心戰上分出了高低來。

  賀佟恍然大悟,隨即在為女兒驚嘆的同時,也再次深刻感知這位同僚的文武兼備。比試才剛開始,他便已經看穿前後,知曉結局。

  難怪女兒常對自己講,朝中行事可多與尚書大人商討,還力勸兄長進到兵部任職。詩詞歌賦之外,王守明的文武之才,確實是他所不能及的。

  不久後,樓下果然分出勝負,而過程結局,也果然與王守明所言一模一樣。

  《孫子兵法》道:「兵者,詭道也。故兵以詐立,以利動,以分合為變者也。」

  一切籌募布局,無不因時、因勢、因形、因地作出分合變化,而賀南風或許其他比不了沙場悍將,此中察覺細微、因人而異,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術,卻是許多大丈夫所缺失的。也就難怪她當初能在平定山賊時,給王守明那樣三個看似著眼小處,卻事關重大的錦囊妙計。

  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兵部尚書一般看得那樣清楚。故上上下下見最後與南陳太子沙盤相爭的,竟是文候之女賀南風時,無不訝然。

  而這對於穆洛風,則更屬意料之外。

  八國參與比試的人員早有告知,南陳太子既然認為比武打擂有傷風雅,故歲自己允文允武,還是叫了陳國武士代替。但此後從兵法比試到接下來的文科眾項,殿下都將親展風采。

  世人皆知北燕雙姝一文一武,卻不想李昭玉打完擂台,居然換了賀南風來比試兵法,而且一路過關斬將,殺到了最後對決。

  叫他此刻面對著笑意吟吟的紫衣少女,再望向不遠處氣定神閒的李昭玉,和她身旁笑得諂媚的弟弟穆洛宸,不禁懷疑賀南風此番,是明知最後將與自己相對,而為了避免他同李昭玉的多餘接觸,才代替對方比試兵法。

  雖不知她為何要這樣做,還是難免蹙了蹙眉,一向溫潤如玉的五官,便帶著幾分冷淡,向賀南風似笑非笑道:「三小姐張良巧計,本太子自感弗如。」

  這是借夸兵法精妙,諷刺她苦心孤詣,要成全李昭玉同穆洛宸。賀南風聽出,面上無半分在意,笑了笑道:「太子殿下勿要自謙,不過時也命也,南風僥倖罷了。」

  時也命也,是暗指他與李昭玉本就無緣無分,她不過偶然插手麼?

  穆洛風神情一頓,越發冷了些:「那就沙盤上見輸贏吧。」

  賀南風含笑應答,心裡卻不禁暗暗嘆了口氣。看來這兩個皇子,是確實都真心喜歡李昭玉的,哪怕方才見識了對方兇悍武藝後,一個只想著拉她平定百越,另一個明明心中驚駭,卻回過神來,依舊不肯捨棄。

  可見緣分一事,著實奇妙。要麼不來,要來就一齊來了兩個。

  第三輪比試,比前兩回進行得更加膠著。

  穆洛風形貌昳麗,風度翩翩,又那般身份高貴,故一舉一動都叫不少北燕貴女為之痴迷。且作為皇室子弟,弟弟穆洛宸就不說了,哪怕跟北燕皇子比較,他也算極有真才實學。

  於是人們便見那一向淺笑吟吟的賀家三小姐,居然不知何時微微蹙起眉頭,一看便是陷入苦思。連李昭玉都不禁站起身來,望著沙盤旁的兩人,隱約有幾分擔憂。

  之前慶元宮主在背後,會一半不屑一半諷刺地,稱呼賀南風為笑面虎。李昭玉覺得好笑,又不禁認同,因為那丫頭確實無論何時一張笑面,裡頭卻有萬千算計,旁人根本無法看見。

  這時笑面虎居然失了笑容,可見沙盤之上,戰事激烈。

  沙盤演兵,對抗雙方不會直接見證戰況,而是由專門傳話和布兵的太監完成沙盤演練,直到最後由判官定出勝負。

  這時山水磅礴之間,數座城池挺立。賀南風聽聞她的三路兵馬,於下野河道處被敵方伏擊,損兵折將,而毫無還手之力,眉頭便也凝得更緊蹙了些。

  她遲疑片刻,向布兵的太監道:「撤。」

  但陳軍哪裡容與她的兵馬逃走,迅速策馬渡河追擊。不妨剛到半途,忽見那原本水落石出的河流忽然洶湧而至,將士兵盡數淹沒,就在此時,賀南風的兵馬回殺,將勉強渡河的少數陳軍也盡數消滅……

  當然真實的情形,是沙盤之上原本乾涸的水銀道忽然重新流出,將穆洛風渡河大軍全部浸染,被主事判為淹沒,剩餘十中之一,也判定被賀南風兵馬剿滅。

  南陳太子穆洛風,負。

  賀南風在對手和眾人無比詫異的目光中,緩緩站起身來,向穆洛風淺淺一笑,道:「太子殿下難道不曾讀過,《史記·淮陰侯列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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