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釋的償還

2024-06-06 01:09:01 作者: 長亭落雪

  賀南風一回侯府,未及應對父兄和姐姐的關懷,便吩咐紅箋派人去留月山莊,將流雲帶回來問話。

  侯府眾人對她今天在明德殿的表現都大大引以為傲,尤其父親賀佟,對女兒博學、膽氣都十分滿意,雖平素不喜女子太露鋒芒,但這般為國顏面的事,就算言辭激烈、據理力爭,也無可厚非。

  只於明天花萼樓盛會有幾分隱約擔憂,畢竟賀南風雖自幼博文廣知,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但到底才豆蔻年紀,萬一稍有差池,丟了北燕臉面不說,若淪為吐魯番小王奴婢,將來如何嫁人?

  故而賀佟針對明日文科各項,給女兒再加細細叮囑,叫賀南風聽著好笑不已,心道兄長科舉前,父親也沒有恁般重視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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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送走親人,賀南風洗漱過後,便依舊靠在窗前看書,直到丑時過,才聽得外頭還珠聲音道:「小姐,流雲到了。」

  「進來。」

  賀南風收了書,待對方進門時,便見她已端端正正盤坐在貴妃榻上,抬眸望著流雲略微有幾分拘謹的作禮模樣,沉吟片刻,淡淡道:「你在留月山莊多日,就沒什麼事情想要告訴我麼。」

  流雲直起身子,似帶著些許遲疑,回答:「小姐說的,是謝家小姐的事?」

  「不是,」賀南風心中無奈,沒好氣道,「我是問院裡的芍藥,可還在開。」

  流雲一頓,隨即才明白小姐這是在說反話,問起留月山莊當然跟謝婉儀有關,遂想了想,道:「就上回謝小姐給小姐做了香囊,其他的沒有什麼。」

  香囊一事,紅箋已私下提點過她了。故流雲早決心日後謝婉儀再提任何要求,做任何感謝,都以對方傷口未愈拒絕。也不知凌世子後來向她說了什麼,總之謝家小姐從此一心養傷,安分得很。

  賀南風默然,半晌,抬眸道:「韓澈前幾日跟我說,謝婉儀傷勢雖已大好,但即便路上備藥,也不宜遠行,叫我勸阻她晚些再走。」

  流雲一怔。

  「謝婉儀為何忽然要離開,你又為何要瞞著我。」

  韓澈說時,賀南風一面驚訝不已,一面卻又並不相信。畢竟對方可是即便為妾為婢,也要留在凌釋身邊的。何況前不久還送上香囊做禮,試圖小小算計,可見其必爭之心,如何會突然要離開?

  多半是香囊之事遭了凌釋苛責,隨即刻意假作要走,以讓阿釋挽留,也叫她心生愧疚。故而賀南風一聲輕笑,並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明德殿中見到凌釋。

  大抵是一直來都十分關注他身體的緣故,而今即便遠遠入目,她就敏銳察覺對方神色動作不對。跟尋常溫潤如玉不同,一舉一動里明顯帶著幾分氣力不足,甚至在凌琚無意拉扯時,還微微躬身蹙了蹙眉。

  賀南風一眼看出,凌釋必定身上有傷。

  自五月以來,她一直有詢問對方查探的進展。就在六天前段清段靜還親見凌釋,傳遞宮裡消息。他們是江湖人,若後者負傷在身,一定能夠察覺,但回來後卻未對自己提起。也就是說,六天之前凌釋還是好好的,而今卻身上有傷。雖盡力掩飾,能瞞過別人,也瞞不了賀南風。

  聯繫前後時間,不免想到忽然要離開的謝婉儀。隨即又想起,若對方假借離開以退為進,不該是韓澈帶來消息,而會一早便告訴流雲,由她傳給自己。也就是說謝婉儀離開或許是真,並非又耍小心計,而這樣的大事,流雲居然不曾回報。

  賀南風之前先入為主沒有留心,這下也想不通到底為何,遂吩咐紅箋傳流雲前來問話,並直等到深夜,非要問出真相才作罷。

  流雲眉頭緊鎖,嚇得雙膝跪地連連認錯,但還是只道不知,並沒有回答。

  賀南風神色便更不好了些,她日日照顧謝婉儀左右,如何三五天上一次門開藥的韓澈,都知曉的事,她卻不知?

  一旁紅箋見狀心中暗驚,向流雲怒斥道:「你這丫頭,你到底是賀家的丫鬟,還是謝家的丫鬟?」

  這是以為對方數月照拂下來,親近謝婉儀而有了背主之心,難免又氣又恨。流雲聞言愕然抬頭,眼中十分委屈道:「奴婢當然是小姐的丫鬟!」

  「那你便回小姐的話,若有半分隱瞞,看我怎麼處置你!」

  流雲沉默,低頭咬了嘴唇,還是沒有說話。

  「你——」紅箋氣得不行,正揚手要打,卻被賀南風止住。

  她靜靜看著丫鬟,片刻,起身站在榻前,緩緩道:「我問你,謝婉儀傷口未愈不說,外頭逸王府還在找她,謝家定也回不去,就算要走,她能去哪裡?」

  正如賀南風之前對凌釋說的,謝婉儀為了他背棄逸王妃,也就對謝家失去價值,若凌釋不娶,她也無處可去。所以韓澈提起對方要走時,賀南風才全然不信。

  流雲頓了頓,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此事,是不是凌釋不讓你講。」賀南風嘆了口氣,又道,「因為謝婉儀離開,跟他受傷有關,他不想讓我知道。」

  流雲一愣,愕然抬眸:「小姐你,你怎麼知道?」

  賀南風淡淡一笑,並未解釋,只語氣忽然冷了些:「阿釋身上的傷,可是謝婉儀所為?」

  白日宮裡人多,她沒法親口問他。卻一直縈繞於心,前後思量來,唯一的解釋便是凌釋向謝婉儀表達拒絕之意,被那深情不悔的女子在惱羞成怒下所傷。

  因為之前凌釋來侯府時,是向她保證過,王府里外的一切,都會很快解決,這其中便包括謝婉儀之事。於是若謝婉儀被拒心灰意冷,又動手傷了凌釋,知曉自己無顏再留於賀南風的山莊,故而想要離開,便在情理之中了。

  而凌釋定是一面不願叫她擔心,另一面也不想賀南風知道後再生波折,便囑咐丫鬟勿要告知小姐,等他自己徹底處理好了再說。

  流雲沉吟,半晌,才開口回答:「小姐,確實是世子囑咐奴婢,先不要回報山莊之事的。」

  紅箋流雲一向知道,凌世子便是未來的賀家姑爺無疑,故而對凌釋吩咐一向重視,加上知曉對方的出發點是為自家小姐著想,必定聽信。

  「世子也確實不想叫自己受傷的事,被小姐知道。」流雲遲疑片刻,嘆了口氣,繼續道,「世子前幾天去留月山莊後,跟謝小姐說了些話,之後謝小姐便打算獨自離開,世子就吩咐奴婢先好好看著她。」

  果然如此,凌釋等到謝婉儀傷勢平穩後,便去實現自己對賀南風的承諾,為她處理好王府內外的一切,包括謝家表妹。

  「但世子的傷,卻不是謝小姐所為。」

  賀南風一怔,微微蹙眉:「那是誰?」

  流雲抬起頭來,回答:「是世子他自己。」

  「阿釋自己?」

  「嗯。」流雲點頭,隨即又無奈般搖了搖頭道,「世子對謝小姐說,他知道她對他一片真心,也知道她為他付出良多,若是其他事情,他必定傾盡一生之力去滿足對方。但若要婚嫁,他卻無論如何,都不能答應。」

  賀南風似早有預料,卻又依舊詫異,默然立在原地。

  「世子還說,謝小姐為他失去的一切,他都會盡力償還,這一生都會把她當做親生妹妹照顧。謝小姐她,她便哭著指向自己身上的傷口,問世子說她為了他險些送命,難道對他還值不得一個妾室身份麼?」流雲又嘆了口氣,似回憶起當時情形般,「世子便沉默片刻,忽然拿出匕首扎向了自己胸膛。」

  賀南風渾身一動,眉頭緊蹙,目光之中分不清是震撼還是心疼,被紅箋扶著坐到了榻上。

  「把奴婢和謝小姐都嚇了大跳,謝小姐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世子說——」

  賀南風強自平靜,緩緩道:「說什麼。」

  「世子說,謝小姐為他一身傷口,他無法挽回,也無法改變,便只能也用一身傷口去償還,也只有這個辦法才公平。」

  凌釋那般重情重義,又對謝婉儀本身就有兄妹之情,所以面對為了自己付出一切的表妹,是根本無法拒絕的。因為這些恩情,根本無法償還。

  但他為了賀南風,為了叫她往後無須任何隱忍,不必面對妻妾間哪怕一分算計,必須要拒絕。既然對方為他險些喪命,她為他受了多少傷,他便原封不動地承受一次,算彌補虧欠。這做法旁人覺得匪夷所思,但對於深愛他的謝婉儀,實在太過冷心絕情,甚至根本不像從前的凌釋。

  賀南風驀然愣住,修長五指緊緊捏住貴妃榻的邊沿,半晌才一半痛惜,一半氣憤道:「他怎麼這樣傻。」

  流雲繼續道:「謝小姐又驚又怒,奪過匕首就給世子一記耳光,哭著一聲聲質問他,就算寧願死,也不會娶她對不對。世子什麼都沒說,只回了對不起三個字。」

  再後來,凌釋遮掩傷口回去逸王府,直到今日現身萬壽節。而謝婉儀這次是真的傷心欲絕又心灰意冷,才會不顧後路也要企圖離開。

  這樣冷酷絕情的凌釋,賀南風前所未見。

  她再次深刻感覺,她的夫君今時,是真的變了。而這冰冷一面的背後,又是凌釋對她極致的溫柔,為此不惜逼迫自己冷心無情,哪怕會傷害旁人。

  賀南風沉吟許久,方慢慢鬆開手指收回袖中,垂眸向流雲緩緩道:「你回去告訴謝婉儀,現下危機未除,她不能離開。先安心在留月山莊養傷,此後諸事,但凡她有所求,我必定應承完滿。」

  流雲點頭:「奴婢明白。」看神情,大抵對謝家小姐也有幾分可憐在的。

  「除去嫁給凌釋,她任何謀求,都可以提。」賀南風又道,說完,起身走向裡屋,「你回去吧。」

  凌釋既已做到這個地步,她便坦然承受他的好。

  「是。」

  流雲走出疏影閣,抬眸見天際一彎殘月,孤孤零零。

  她想起謝婉儀獨立院中,靜默落淚的模樣,不由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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