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是無情亦動人
2024-06-06 01:08:41
作者: 長亭落雪
前塵羅剎太后李昭玉最為世人所知的事跡,不是她大齡未嫁,卻一躍成為一國太子妃,不久又做了皇后;也不是她在燕陳交戰中領兵親征,打敗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王守明;甚至不是她在新帝溘然駕崩後,以強力手腕奪得大權,成為近數百年來第一個監國太后……
而是,太后娘娘因為夜驚之症,在寢宮四面,修築的參天圍牆。
李昭玉自幼習武,十來歲隨父兄親臨戰場,就見過無數鮮血和頭顱;後來二哥李亭煜被俘,她孤身北上刺探尋覓,也免不了對敵廝殺;再後來,穆洛宸戰死沙場,身為南陳皇后的她披甲親臨,率軍一路奪走長江北面數十城,殺得腥風血雨遍地屍橫。
人們只當她是個傳奇,或者是個魔咒,卻從不曾想過,這一切經歷落在一個女兒身上,哪怕她是李昭玉。看穿世俗便冷情殘忍,心愛之人的求而不得,和早早錯過,那時的太后娘娘,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
就算大權在握,就算她掌管的南陳普天之下無人可與爭鋒。可那些曾經鮮血淋漓的亡魂,那心頭深藏卻悔之晚矣的小皇子,卻夜夜出現在她夢中,叫她驚恐傷心,不得安眠。
於是,太后娘娘患了夜驚心悸之症。只要入夜,便聽不得任何聲音。後來越發嚴重,御醫們束手無策問罪下獄的不在少數。再後來,羅剎太后夜不能寐,便勒令將宮中夜裡發出聲音的活物統統殺死。
從太監、婢女,到宮主貓狗、鳥蟲,因為有心無心在夜裡發出聲音的,被屠殺殆盡,比起唐朝時候武則天夢到蕭淑妃和王皇后厲鬼索命後,發狂殺死的披髮宮人還多出無數倍。這也才是,她羅剎二字的真正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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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時候的李昭玉,也才二十餘歲,居然生出不少白髮來,更叫陳民和天下人都相信,此女果真,是羅剎轉世,反常近妖。
最後,太后娘娘驚悸之病越演越烈,只禁止活物出聲已經不夠,便下令在寢宮四周修築參天圍牆,連風雨都近不得半分,整個宮殿白日黑夜,都安靜得似古墓一般,陰森森令人汗毛倒豎……
其實她不得安眠,哪關夜裡嘈雜之聲。而那高高的圍牆,有哪裡就能叫她心緒安寧。只那牆擋住的,是這世間所有,是她後知後覺,無法面對的一切。
這塵世里看著最冷酷薄情的人,其實一旦心動,卻又最是刻骨。可惜,她明白得太晚,已無力回天。
今生今時,賀南風絕不會讓那堵牆再出現。
所以她才會跟她相處時絮絮叨叨,不論對方願不願意聽,只要沒到翻臉地步,便都堅持不懈,從自己親身經歷所思所想,講到其他男男女女的情情愛愛,再到各種民間話本小說,源源不斷向對方灌輸,目的只在為穆洛宸之後再見,先行做好鋪墊。
前塵柳清靈用兒女話本誘她思春,輕而易舉。當賀南風將辛苦搜羅的一大疊放到李昭玉面前,並叮囑對方務必要看時,不消半日,對方倒是真看了,卻看得神情凝重眉目緊鎖。
「這些女子,」李昭玉似思索過後,還是不得答案,便只能開口詢問,「她們就沒有旁的事做麼?」
杜麗娘身為官家小姐,日日不干別的,為一個夢苦思不得抑鬱而終,化身為嬌嬈女鬼夢會情郎;崔鶯鶯身嬌體貴知書達禮,不想辦法解決家族困境,卻被丫鬟慫恿著對元稹投懷送抱;那杜十娘好好一代名妓,閱人無數卻最後為了個虛偽書生破財喪命……
好似這些女子日常生活,除了追求情愛,就沒有其他事情一般。就算無須習武謀事,也不必看書寫文麼?不必修習女紅麼?不必照顧家人麼?不必後宅謀算,不必行路防身麼?
賀南風登時一噎,她想過李昭玉無法理解這些個,為了情情愛愛要死要活的女人,卻未料到,對方即便按照她的要求深思熟慮、苦苦堅持,也完全看不下去。
那些國色天香,為了追求愛情勇敢、執著,或終成眷屬或淒涼結局的美麗生靈,在她眼中只不過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罷了。要麼是那些女子真的又閒又傻,要麼就是寫這些話本的文人一廂情願,胡編亂造。
這種東西,李昭玉根本不知,賀南風為何要給自己看。
一向胸有成竹、事無不順的賀三小姐,在那一刻深深感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昭玉含華,自天鍾秀。
這天生獨一李昭玉,就如那上林苑中浴火的牡丹,身為花王俯視人間。
她的大氣脫塵,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
她的美麗清冷,若教解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亦動人。
可這過分王者之氣與獨特美麗,既是天賦,也是束縛。叫前塵的她,活成一代傳奇,卻也心中淒冷。
賀南風不動聲色思量半晌,才淺淺含笑溫和解釋道:「南風不是叫姐姐喜歡她們,也不是認同她們,只是,希望姐姐可以理解她們。」
李昭玉越發不解了:「理解她們?」
賀南風點頭,從對方看過的那疊中取出一本,繼續道:「姐姐看過這《金印記》了?」
「嗯。」
「那姐姐對蘇秦妻不下機相見,有何看法?」
蘇秦是戰國人,雖雄才大略萬世留名,史書中記載,卻只短短這麼一段:
「蘇秦游秦,秦不用之而歸,金盡裘敝。至家中,妻不下機,父母不與言。秦及夜出書讀之。夜深欲睡,以錐刺其股。一年而學成,遂為六國相。」
意即他出遊投靠秦王不被重用,失敗而歸,被家人輕視嫌惡,妻子不下機見他,父母不說話,他察覺受辱,於是刺股苦學,學成後做了六國丞相。
後人將其事跡豐富,寫成一冊話本,因蘇秦執掌六國相印,便取名《金印記》。書中對蘇家親人,即他的哥嫂、三叔和妻子重筆刻畫。不第歸來這一段里,嫂子和哥哥的再次羞辱,爹娘的冷淡,妻子又含憤指責「你連累為妻同遭羞辱。你日後可怎處……」幾乎將蘇秦送上心灰意冷的絕望死路。
李昭玉微微思量,回答:「不過世態炎涼罷了,親人夫妻也不能免俗。」
賀南風點頭,又聽對方補充道:「不過若無這樣冷情的一家人,蘇秦也不會奮力一拼,有最後成就。」
若她們看的是史書,這樣評論最契合也最尋常不過。但此刻讀的是話本,重不在建功立業,而在人生起伏、親故相處。賀南風一聽,便知對方只是一目十行草草翻閱,並沒有仔細去字裡行間地體味。
她想了想,道:「姐姐認為,蘇秦妻在夫君失敗歸來時,不願下機相見,是婦人眼光淺薄,和事態炎涼麼。」
「不然呢。」
賀南風一笑:「自然是的,蘇秦也是這般想,所以身負羞辱,心灰意冷。」
父母兄嫂不喜便罷,連最親密的枕邊人也以自己為恥,若非三叔相勸,便真自盡了。
李昭玉道:「也非是她一人,那太公望的老妻不也嫌棄夫婿無能,另行改嫁麼?人之常情,不算罪過。」
太公望是周朝開國名臣姜子牙的別稱,離水釣魚遇到文王,才留下願者上鉤的一代傳奇。但他在這之前毫無建樹,妻子便棄之而去,後來見他發跡想要回頭,太公便倒了水在地上,表示覆水難收之意,叫哪眼淺無恥的婆子,羞憤自盡了。
賀南風沉寂片刻,翻到其中一段行文,示意對方道:「你看,蘇秦離家前,不顧父母兄嫂勸阻,拿了妻子的金釵,雄心壯志,傲然離去。他家人一腔怨氣,蘇秦不在,便發到誰人身上?」
不及對方回答,又翻到另一處,繼續道:「蘇秦離家數年,妻子在家中受盡父母兄嫂冷眼,柴米不繼甚至淪落到典當貼身之物,還日日被嫂嫂羞辱。蘇秦不得志是苦,他妻子在家中,何嘗不也苦?」
李昭玉一怔,微微凝眉。
「等到蘇秦彈盡糧絕落魄歸來,父母不言兄嫂冷臉。妻子不下機相見,難道僅僅是跟其他家人一樣,嫌棄他無用麼?」賀南風頓了頓,娓娓道來,「不是的。因為比起蘇秦,她更深切體味了家人涼薄與壓迫,她雖對夫君失望,卻更害怕將來之事。她辛辛苦苦維持數年,等待數年,她在家中受盡了欺辱和嘲諷,這一刻她更需要歸來的夫君柔聲安慰。也許,只要一個溫和眼神,一句柔情話語,她便會靠在夫婿肩頭痛痛哭一場後,能夠重新打起精神,面對所有。」
李昭玉看著那些字句沉吟,陷入思索中。
賀南風溫柔笑了笑,點出主旨:「可正如姐姐方才所說,也正如世人評論一樣,當時的蘇秦沒有想過這些,只當妻子嫌貧愛富,冷漠薄情,不及半分解釋,夫妻間就只剩爭吵。人與人之間,身份、地位、性子、處境都大有不同,對每件事的理解與看法也大不一樣。但即便不能感同身受,無法體味認同,也至少學著理解對方,不為名為利,只當多一門技藝罷了。」
所以她給她看這些閒書的目的,是叫她理解這些女子的人生,毋要斷然否定,棄之不顧,要她多得一些,人情味。
李昭玉默然片刻,抬眸道:「你當真認為,這門技藝如此重要?」
賀南風道:「是。」
「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