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貌的綁架

2024-06-06 01:08:19 作者: 長亭落雪

  和光二十三年元夕夜,賀南風只在回程的馬上,得知大姐居然自幼喜歡凌釋,趕緊一番話語勸解下來。

  未料在賀清嘉講的故事裡,還有一段關於張千的沒說。便是她因為三妹走失,回到畫舫求助,卻不慎在河邊扭傷了腳。

  她知道這時候賀南風出事,不該因為自己耽擱尋人,也習慣了旁人都關注在嫡妹身上,也就強自忍著,跟在大家背後。不想居然有人看出她受傷,還在她要跌倒時主動伸手攙扶,回頭就見到張家公子帶著善意的臉。

  「你扭傷了,我扶你去坐坐吧。」他說,見賀清嘉神色猶豫,繼續道,「你一個女人,去也沒有用。」

  賀清嘉本來還感念他的好意,聞言登時怒上心頭,狠狠將對方的手甩開:「我這個女人能照顧自己,不要你管。」

  說完,就自己強撐著跟上了兄長賀承宇。張千立在漫天孔明燈下,看著少女柔柔弱弱卻一瘸一拐的背影,愕然愣神了許久。

  之後也是數月不見,但五月春闈完,賀清嘉卻驚奇地發現,那都察院正使家的公子,竟找了各種藉口和機會同她說話,要說吧又支支吾吾地不知道想幹什麼,搞得賀凝雪都以為大姐同他有私情。

  賀清嘉無奈又氣悶,一回等四下無人便質問對方,為何要故意壞她名節。那一向嬉皮笑臉的張家公子這時居然紅了臉囁嚅半天,才喏喏地說,他是一直想跟她道歉,又怕她不想理自己,所以一直沒能開口。

  不想對方居然還惦記著元夕夜的幾句話,賀清嘉便是一愣,隨即想起自己那晚也是態度不好,霎時同樣有幾分難為情,一男一女就這樣僵持片刻,沒來得及再說其他,便被旁人打斷。

  但那次後,張千出現得更頻了些,而他們再遇到時,也沒了原先的置氣和拘謹,相互間都隱約察覺,似有微微情愫在寂靜流轉。直到賀南年底去完濟州回來,又向大姐問起婚事打算時,賀清嘉才猶豫著提了張千的名字。

  

  本以為對方會驚訝不已的,未料賀南風卻只是短暫沉吟片刻,向她一笑道:

  「那張千看著虛浮,其實還是挺簡單的一個人,讀書之事也比宋漣肯用心得多。若得姐姐約束,未嘗不能走上正道。」

  好似她對他十分了解一樣,叫賀清嘉反而愕然一愣。因賀南風沒有多餘解釋,便只能猜測是賀承宇告訴妹妹的。畢竟大家同在寒山求學,肯定相互熟悉得多。然經這麼一說,就更加確信自己的選擇了。

  隨後,賀南風便像先前許諾般,旁敲側擊地說服賀佟暗示張家提親,才迅速促成了庶女婚事。而那張千也果然如她所言,婚後在妻子約束勸導下,再沒有跟宋漣四處鬼混過。

  李昭玉一向知道賀南風情感細膩,有時細膩到她覺得自尋煩惱,但這種性子也確實叫其看人破准,又極體貼、討人喜歡。這廂瞧著少女邀功般的笑容,便無奈白她一眼道:

  「賀三小姐這樣厲害,不如開個商號,專替高門貴女們牽紅線,指不定也能大賺一筆。」

  賀南風失笑,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表示要做好李昭玉的這第一單。叫對方一時無言,只得搖頭端茶。

  三人便在小篷船中喝黑茶、吃小菜,自在飄蕩半日。到傍晚時,李昭玉要回宮當值,賀南風才同紅箋收好茶具,上岸回侯府。

  因為上午坐船和晚間上岸的地方並不同,大概車夫貪圖酒食,所以來得晚了些,主僕兩人便在渡口旁的小亭里等著。

  夕陽將落,兩岸燈光亮起,來去男女如織,但渡口附近卻正是明黑相接、遊客稀少的時候,這會兒不過三兩攤位小販和幾個閒步行人。

  賀南風望著河水上逐漸升起的一層白霧,目光岑寂。夜風吹動她的薄紗衣裙,和耳際悠揚碎發,飄然仿佛神仙玉立。

  未已,察覺背後腳步聲靠近,回頭時,便見四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從夜色掩映中走出,圍在了小亭外面。

  紅箋愕然退後,立即伸手護著自家小姐,神情防備道:「你們是誰?要做什麼?」

  說話間,四周稀稀落落的行人遊客,也朝這邊看了過來。

  幾個大漢似怕惹人懷疑,為首的向賀南風恭敬拱手一禮道:「賀三小姐,請跟我們走一趟。」

  賀南風似聞到夜風中的淡淡花香般,神情愜意,只靜靜看著對方,沒有動作,也絲毫不見慌張。

  幾個漢子見四周行人似要靠近,連忙補充道:「主子吩咐,好好請三小姐過去,還請三小姐體諒,不要逼小的們動手。」

  「你們——」

  紅箋剛要揚聲呼救,卻賀南風抬手止住,神色淡淡道:「我的車夫呢。」

  大漢回答:「三小姐放心,我們只是打暈了他,過後就會放人。」

  賀南風點頭,忽而一笑,似對紅箋,又似對旁人道:「不會有事的,退下吧。」

  說完,就在丫鬟訝異的目光中,先抬步走出亭子往前而去。幾個大漢也是微微一愣後,連忙跟上。

  在離玉淵河不遠一條街道上,有處頗不起眼的酒樓。外頭旗幟書寫「杏花村」三字,著實尋常又帶著幾分俗氣。裡頭裝飾布置也極一般,只包房很大,中間用一張八葉屏風裡外隔斷,裡頭是酒桌團椅羅漢榻,外頭是一張長案和太師椅。

  賀南風被請進裡屋坐在團椅上,一旁紅箋著急得暗自搓手眼眸慌張,卻見小姐十足地氣定神閒,不由十分不解。

  這明顯是綁架,何況如今又天黑了,她一個閨閣少女夜不歸宿,定讓家人擔心不說,傳出去必定名節受損,怎么小姐卻半分不急呢?

  「三小姐,主子吩咐,你且坐在這裡,不要開口說話。」大漢道,「若三小姐不肯,小的們就只要用棉布塞住三小姐的嘴巴了。」

  紅箋大怒:「你們敢——」

  只話音未落,便被身旁一個頗凶的婆子捂住了嘴巴。

  賀南風回頭看她一眼,示意對方不必擔心。

  大漢對她異乎尋常的平靜,也有幾分好奇,但還是謹遵主子吩咐,又道:「還請三小姐能將貼身之物給小的一樣。」

  賀南風也未拒絕,拔下發間的一支花簪遞給對方。

  「多謝三小姐。」大漢道,拿著簪子躬身退出。隨即裡頭人便透過屏風,隱約見外頭幾個人影接觸交談,竊竊私語,隨後一人離去,另外幾個依舊站在屏風後。

  其中背影寬大、直直愣愣的應該是方才那些大漢,另一個身形纖瘦些,站姿也倒東歪西、輕鬆促狹的,應該便是對方口中的主子了。

  賀南風淡淡看著,片刻,搖了搖頭,向那幾個身影道:「宋世子,你請我過來,卻都不敢露面麼?」

  外頭人影明顯一怔,霎時直起身子,相互之間似有眼神交匯,大抵懷疑手下泄露身份,得到否定答案後,便頓了頓,還是撐起笑容,繞過了屏風來,果然是國公府世子宋漣。

  「三小姐好亮的眼睛。」他笑嘻嘻道,「隔著布都知曉是我,難不成對本世子已覬覦多時?」

  賀南風輕笑一聲,道:「南風與世子可是往日無怨近日無讎,今日無端請我過來,又要了我的貼身之物,不知世子意欲何為。」

  宋漣道:「一點小事,麻煩南風妹妹相助而已。哥哥我對你可沒有什麼惡意,妹妹不要擔心。」

  這言語脾性,真跟在寒山時調戲雲聲一模一樣。

  賀南風暗裡無奈搖了搖頭,笑道:「但你耽誤了我回侯府的時辰,家人必會憂心,且若傳將除去,也對我名聲有損。宋世子與我兄長那般要好,便本分不顧及他麼?」

  提起賀承宇,宋漣倒是真的微微一頓,隨即依舊抬眸笑吟吟道:「事關重大,顧及不得了,端直也會理解的。」

  這是什麼屁話,被捂住嘴的紅箋不禁大翻白眼,惡狠狠瞪著對方。

  且不少高門貴女名節如何重要,便是這綁架一事,以大公子對三小姐的愛護,莫說朋友情誼了,就算親兄弟也能反目。

  賀南風倒是沒有生氣,甚至看著宋漣的目光里,好似莫名存有幾分欣賞認可般。片刻,點了點頭:「宋世子言之有理。」

  叫背後紅箋不由越發驚訝。

  「再說了,」宋漣神情促狹,又道,「若損了妹妹名節,大不了哥哥娶你為妻,到時候跟端直親上加親,豈非更好?」

  他笑容輕浮淫蕩,任旁的貴女在此,只怕都要又羞又氣,狠狠跺上幾腳。然賀南風卻依舊神色淡淡似笑非笑,等對方將話說完,才抬眸看去,不緊不慢道:「南風倒沒什麼,不過,只怕世子的明真姑娘會生氣。」

  宋漣一愣:「你認識明真?」

  賀南風笑道:「世子說笑,南風身在侯府,如何會識得渙月樓的花魁?不過明真姑娘名聲太顯,要不知確是很難。」

  這明真原名蘇明珍,本是南陳罪臣女,後被行商看重花重金買下,又轉手賣到了兆京渙月樓,靠著年輕美貌和一手極好琵琶,連續三年都是渙月花魁。

  這樣煙花之地,國公世子自然屬於常客。照理說宋漣包過的妓子不少,也確實花了不少銀錢精力,但前塵他被砍頭時,卻只有這明真一人臨刑相送,等宋漣被斬,也自盡在了對方屍體前。

  如此風塵女子,卻居然為了一個恩客血灑法場,叫在場之人都震撼不已,成為街頭巷陌之後數月熱議。可見妓子也有真情,只是這結局太悽慘罷了。

  當初身為逸王府世子妃的賀南風聞言,也不禁感動不已,感動之餘又有幾分不解,便向凌釋隨口提了句,說那宋漣流連青樓章台,又不是只愛她一個,她為什麼卻要到殉情的地步。

  那時凌釋沉吟片刻,回答道:「其實宋漣花天酒地,不過為了自保。」

  賀南風一怔。

  「那明真是他在煙花之地最愛的一個,」凌釋笑了笑,又搖搖頭,「可惜再愛得深,國公府也容不下第二個妓子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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