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釋的病

2024-06-06 01:08:12 作者: 長亭落雪

  他的胸口衣衫,濕了一大片。

  賀南風一眼看見,知曉是另一個女人留下的眼淚,便不由得微微沉吟,半晌,還是向對方溫柔笑了笑。

  雲寒知兩人有話要說,便藉口自己去四處看看風景,轉身離開,留下少年少女,一時靜默相對。

  斜陽向晚,和光微涼,一旁芍藥開得極其繁茂,微風中送出淡淡幽寂清香。

  「阿釋。」賀南風叫了聲,抬眸道,「她怎麼樣?」

  凌釋看著花,似在沉思,又似回憶,聞言道:「她沒事。」

  「那就好。」

  「她讓我替她謝謝你的照顧,說這些日子來,都沒有機會對你講過。」

  

  賀南風一頓,眸色微微岑寂,片刻道:「我不需要她感謝,我救她是為了你。」

  何況沒有機會道謝,除了謝婉儀不肯說話,只日日哭泣外,她本身也不想去見對方,所以近一月來,兩人只寥寥數次會面。

  凌釋明白她的意思,抬頭看向對方:「我知道。」

  「你我之間,也不需感謝。」

  凌釋一笑,雖然眸子裡依舊揮之不去的悲傷,但顯然明亮了幾分:「我也知道。」

  賀南風的目光便更加溫柔,牽住凌釋的手道:「阿釋,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在你身邊。」

  就算沒有聽到兩人對話,她從他的表情,就看出這番探望得到的結果,應該是什麼了。凌釋那樣沉鬱,那樣難過,說明從謝婉儀處得知的真相,必定驗證了先前的猜測。

  凌釋點頭,微微蹙起俊朗的眉宇,眼中有淡淡淚水,即便強忍,還是滑了下來,看得賀南風心疼不已。

  「南風,」他握著她的手,緩緩道:「你知道麼,我母妃曾經對我很好。那時候她會天天教我讀書戲字,為我親手裁衣。我有一次生病發燒,母妃不寢不食地守了我一天一夜,直到我好起來,她卻昏了過去。」

  這些,倒是賀南風前塵不知的。不曾想那冷情如斯的逸王妃,居然還對長子這樣溫存過。

  「可後來變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就變了。」凌釋的下巴,有晶瑩淚水滴下,落在賀南風白玉般的手背上,打出細細漣漪,「我曾以為是自己做錯了事,但母妃從來不告訴我哪裡做錯了。我又以為,是父王的妾室惹她不開心了,於是總勸父王多陪著她,可母妃再也沒有回到從前。」

  賀南風看著她痛苦傷心的阿釋,只覺心中仿佛刀割一般,但此刻卻無能為力,便溫柔地傾身抱住了對方。

  「母妃偏愛阿琚,對我嚴厲,我總認為自己是長子,都是應該的。就算懲罰我,不讓我見父王,我便不見,只要能讓母妃開心,我都願意去做。但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害我,我的母妃,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

  賀南風薄羅紫衣下的肩頭,很快覺得微微濕潤。她知道那是凌釋下巴低落的眼淚,她溫潤如玉、姿容無雙的夫君,一向寬和隱忍,前塵今時,她都未見過對方這樣傷心痛哭。

  她緊緊抱著對方,一句話沒有說,因為知道他此刻需要的,只是安慰和傾訴。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只覺肩頭一片冰涼水意時,凌釋才漸漸平靜了下來。

  天色越發黑了,晚風中帶著花香與山野特有的草木泥土氣息,讓人聞到時,就覺得世界幽遠而又真實。

  賀南風靜靜聽著凌釋的心跳,一聲一聲,溫和而有力。半晌,才直起身來,抬眸看向對方道:

  「阿釋,謝婉儀可是告訴你,她發現逸王妃一直在對你下毒。」

  凌釋一怔,愕然不已:「你,你怎麼知道?」

  雖說先前早有推測,是他母妃為了掩蓋關於他的某家事,不惜對侄女殺人滅口。但那件事有太多可能,她方才並不在屋中,如何連這一點都知曉?

  賀南風眸色沉寂,溫柔和煦里卻又莫名點點冷意,靜靜看著對方,良久後,方轉過身去,開口道:「我猜的。」

  凌釋蹙眉,不解道:「你猜的?」

  賀南風點頭,似有猶豫,又是片刻默然後,回頭道:「我對你說過,我兩年前就跟著姜氏醫館學習醫術。」

  這一點凌釋是知道的,於是「嗯」了聲。

  「當時師父教導,上醫治未病,讓我把所學活用在生活里,替身邊人防患未然。」賀南風繼續道,「於是我在書院那段時間,常貼近你胸口時,便發覺你心跳微微異樣,有胸痹厥脫的先兆。」

  胸痹則胸口憋悶、心上疼痛,胸痛徹背,喘息不得,坐臥難安。厥脫則是人體陰陽平衡失調、氣血逆亂,所謂陽氣衰亡、陰血外脫使得面色蒼白、四肢厥冷,時常伴有喘症,日日夜夜都極其痛苦。

  前塵曾有整整一年,她的夫君便是這樣被胸痹厥脫所折磨,雖然有皇上親賜了最好的御醫前來救治,也就輕鬆過那麼幾個月時間後,便離開了她。

  賀南風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目睹的痛苦,又更無法釋懷,她的夫君才二十二歲,就離開人世。所以今時一早找到韓澈和姜老頭,除了報答前塵照拂的恩情,更重要的是,想要依靠姜老頭的醫術,拯救她的阿釋。

  前塵時所有御醫都說,凌釋是天生便心有缺陷,加上多年苦思鬱結,所以才小小年紀便回天乏術。但若蒼天有眼,她的阿釋,那樣溫文爾雅、美如冠玉的少年,那樣寬容,那樣善良,絕不該有那樣的結局。

  賀南風抱著猜測、懷疑和執念,尚未通過考核收入師門前,便為韓澈師徒出資開張醫館,唯一的條件就是,先教她如何通過查看臉色、脈搏、心跳,判斷一個人心臟好壞,可有疾病。

  爾後,在書院日日夜夜的相處,她不曾間斷地試圖靠近中,都有這個原因在。她只想知道,夫君是否已有徵兆,是否真的天生便有缺陷。

  那時凌釋只覺得她每回抱著他後,便會隱約閃過悲傷,隨後又淺笑吟吟,恢復如常。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為了自己追上書院的少女,在他一聲聲心跳里,有多麼難過。

  他的心,果然那時便是有問題的。賀南風察覺,又經過許多許多次的確認後,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現實,就是凌釋今生,也很有可能只會活到二十多歲。

  就算他前塵多年苦思鬱結,她今時能夠改變,但他生來的缺陷,就算姜老頭也沒有辦法解決,只能靠藥石續命,小心翼翼養護,根本沒有祛根的方法。

  重回的賀南風,能解決仇敵,能保護家人,能改變自己的命運,卻獨獨救不了她的夫君,這叫她如何不悲傷?她想要給他的愛和補償,就算一生一世都不夠,卻發現只剩數年時間,叫她如何不難過?

  但即便悲傷難過,底深處的念頭卻從未更改,那便是,就算阿釋今生也只活到二十二歲,他依舊是,她唯一想嫁的人。

  既如此,何必苦陷其中,叫他也一齊擔憂難過。她該做的是珍惜,而非悲傷,於是,少女哪怕短暫岑寂後,便又露出溫柔笑容……

  但這些,都無法告知對方。

  此刻的凌釋聞言卻是不由愣住,難怪她這兩年裡,常連帶書信給他寄去遠志、合歡皮、酸棗仁這類益心藥食,叮囑泡水日常服用。原來她那時便察覺自己心臟異樣,又不願叫對方擔心,才這般為他養護。

  她的南風,事無巨細為他考量,從頭到尾都在照顧著他。

  凌釋只覺心軟如水,就這樣深深看著對方,溫柔換了聲:「南風。」

  賀南風一笑,隨即又微微凝眉,繼續道:「但你這次從書院回來,我卻發現,原先的病徵弱了許多,幾乎沒有問題。」

  所以要麼,是那些養心的藥食起了作用,但可能性並不大;要麼,就是凌釋在寒山這一待兩年,不是得到了什麼,而是避開了什麼,所以好轉。

  但無論是哪個原因,前塵天生缺陷的說辭,都再立不住。而這兩個可能中,賀南風思索前後,更願意相信後者。也就是說,凌釋前塵致死的病,是被人所害。而之前所學的藥理中,也確實有搭配藥劑,可以成為這樣的慢性毒藥,讓人在病重前,都難以察覺。

  她上午在河邊就這樣確信了,一面萬分欣喜,一面萬分憤怒,喜的是被人所害她便能護他周全,怒的是那害他之人,很大可能是他親生母親,是那個無論兒子如何付出,都半分不曾心軟的冷情王妃。

  凌釋不知前塵種種,卻也想到她連接謝婉儀之事,一早有此懷疑,又因為考慮到自己的感受,所以一直沒有說出口。直到自己見完謝婉儀問清真相後,才把一切因果細細道來。

  這個十三歲不到的紫衣少女,該是多麼聰慧,能提前想通一切關節;又是多麼善良,多麼溫柔,多麼愛他,才會一步一步都試探得小心翼翼,生怕超出他能接受的範圍。

  「南風,」凌釋傾身再次將她擁入懷中,「我何德何能,能得你的喜歡。」

  賀南風笑意柔暖,雙手環住的腰身,道:「我的阿釋,是這世上最好男子,你什麼都值得。」

  「還好有你。」凌釋道,雙手抱得越發緊了,好似一輩子都不會鬆開般。

  賀南風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隨即抬眸道:「阿釋,你接下來打算如何?」

  凌釋沉寂片刻,道:「我會先查清楚,母妃為何對我下毒。」

  就算如此地步,他還是不願以牙還牙的。賀南風點頭,想了想,又道:「逸王妃如今知道謝婉儀未死,還是被我所救,只怕對你也更防備了。」

  可不是麼,都索性派了刺客截殺,足見防備之深。

  凌釋目光沉寂,片刻,點了點頭:「我會小心的。」

  「嗯。那謝家小姐,你打算怎麼辦?」

  提起謝婉儀,凌釋明顯有幾分為難,看著賀南風微微蹙眉,一時沒有回答。

  賀南風看著對方神情,便知自己此前的擔憂,果然變成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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