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裡見過你
2024-06-06 01:07:05
作者: 長亭落雪
時近傍晚,腐葉層層的山林間幾個黑衣布衫的大漢各執兵刃昂首而立,似豎著耳朵隨時探聽山上傳來的動靜。
在他們背後的一根碩大枯木樁上,綁著渾身泥濘的兩個年輕人。
「各位大爺,真的聽我一言,」賀南風不知是餓還是累的,嗓子低啞,還是儘量提足精神,孜孜不倦道,「他的傷再不包紮必定喪命,到時候你們拖著一具屍體有什麼用。」
山野風過,無人應答。
「你們老大叫你們留守山下隨時接應,萬一山上謀事不成,這裡他又死了,到時候你們可一個能用的人質都沒有。」賀南風繼續道,「別看我,我只是個旁聽的學生,到時候官府萬箭齊發,絕對不會顧及到我的。他不一樣,他可是護國公府的公子,當今皇后的親外甥,四周官員是半點不敢大意,可是你們到時候的保命符。」
幾個大漢似乎神色微動,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還是沒人回話。
賀南風預備再加再勵時,就聽身邊傳來微弱聲音道:
「你不是很討厭我麼,費這些唇舌做什麼。」
宋軒因為失血過多臉唇蒼白,側身靠在枯木上,眼底都沒了神采,似被賀南風聒噪吵到一般,頗為無奈地盡力抬眸看著對方。
賀南風偏頭,低聲道:「你以為我是想救你?我說的可都是實情,我是怕你死了,到時候萬箭齊發躲不開去。」
宋軒輕笑,又因為牽動背後的箭傷,隨即便痛苦蹙眉。
賀南風暗暗嘆一口氣,語調放柔了些:「再說也是還你剛才的情,你放心,一碼歸一碼,我一定會救你的。」
宋軒聞言並沒有回話,輕輕閉著眼睛,不知是陷入沉思,還是體力不濟暈了過去。
日光徹底黯了下來,隱約從山上傳來喧鬧之聲,應該是賊寇們得手現身了。
寒山書院宵禁嚴格,就算假日也會酉時點卯,沒人知道他和宋軒困在林中。本就是零散出遊,其他學生到時間自然各自回山,哪能想到他們被賊人抓走。何況如今山上師生都被下藥放倒了,更不會有誰來搭救。
好在那首領在兩人逃脫毒鏢後,也許覺得留著或許有用,並沒有立即殺死,也給了賀南風一絲自救機會。
她看了看宋軒沒有半分血色的面容,好似一朵秋霜里即將殘敗的雪菊般,心頭不禁微微收緊,知曉再不救治,就真的再來不及了。
「你們——」賀南風猛然抬頭,提高了聲音向眾人喊道,「你們又不是看不出我手無縛雞之力,你們就把我繩子解開,讓我給他包紮傷口又能怎樣?我還能自己逃出去不成?」
長鬍子的大漢聞言回頭,又看向身邊的瘦小個子,道:「九爺,這小子說的也有道理。」
瘦小個子沒有回話,神色卻也已有幾分猶疑。
賀南風繼續道:「他是死是活你們既不在乎,包紮個傷口怎麼了,又不用你們動手。你們要是還有半分男兒氣概,就要麼現在一刀了結我們,要麼就放我替他包紮,磨磨唧唧不陰不陽的,算什麼綠林好漢——」
她話音剛落,那瘦小個子忽然轉身,沒有半句閒話便舉劍砍來,賀南風正嚇了一跳時,就發覺對方只是割斷了自己手腕的繩索。
「你再多廢話一句,老子就割下你的舌頭。」
那人惡狠狠道,收劍入鞘,隨即轉過身去再未理會。
賀南風得了自由,不及磨一磨手腕的勒痕,便連忙起身替宋軒查看箭傷。
他背後箭頭還在,又因為一路顛簸在血肉里幾番扭轉,所以血濕了一大片衣裳。
林子裡除了腐葉和爛泥別無所有,但如果只是撕破衣裳包紮,肯定無濟於事。賀南風思量片刻,伸手到對方脖頸下,掏出一塊吊著的玉佩來。
宋軒似有察覺,既詫異又不解地看著她:「你……」
她如何知曉自己胸口有玉,又要拿它做什麼?想要阻止,又沒有力氣。
賀南風沒有理會他,逕自取下玉佩,轉身向方才那瘦小個子道:「我知道你們一定隨身帶著金創藥,我用這塊玉佩跟你交換。」
雖說放下狠話再開口就要割舌頭,那人回頭見到她手中的物件,還是不禁眼眸一亮。
這是一塊杯底大的橢圓玉佩,一看便是上好的和田軟玉,通體溫潤,剔透晶瑩,如意雲紋,中間一點突出少許,細看才知是整幅麒麟圖的眼睛,精巧絕倫。
用這樣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來換一瓶金創藥粉,怎麼看都是穩賺不賠的生意。瘦小個子看了看玉,又看了看賀南風,似對一個小孩十分不屑,冷冷一笑:
「老子殺了你們,照樣拿到這塊玉。」
賀南風也笑了笑,半分不曾露怯,道:「何必呢,大家出門在外,也無非就為求財,這塊玉的價值足夠你們此生無憂了。何況想必大爺也能看出,這塊玉還有成對的另一半,救活了他,說不定還能有另外驚喜。」
此言一出,周遭幾人都明顯動了心,紛紛朝瘦小個子看來。後者猶豫片刻,一聲輕笑抓過玉佩,隨後果真丟出一隻藥瓶來,賀南風連忙伸手接住。
「拿去,」瘦小個子眉間一道刀疤隨他說話時,便輕輕上下跳躍,顯得幾分滲人,「老子要知道另一半玉佩的下落。」
賀南風沒有回答,轉身奔回宋軒身邊,準備替對方包紮。
「你忍一忍,我要拔箭了。」
她靠在對方耳邊道,隨即在他半夢半醒點了點頭後,便一手穩住他的身子,一手握住箭把,小心試探了方向,忽然用力一扯,伴隨少年一聲痛苦疾呼,那包裹在血肉中的箭頭便被丟在一旁。
賀南風又趕緊壓住傷口倒上藥粉,再用預先備好的布條包紮。
因為傷在背上,包紮時難免緊緊擁抱懷中。已因為失血和傷痛神志不清的宋軒,只覺周身浸在一股軟糯溫香里,模糊之間睜開眼時,就看到少女柔軟的鬢髮縈繞,從髮絲和脖頸間,襲來淡淡清幽香氣。
一切仿佛夢境之中一般,軟綿綿的,又十分迷離。
賀南風正在專心打結,就忽而聽肩膀上傳來一句極其微弱的聲音,分不清帶著何種情緒,緩緩道:
「你知道麼,我好像在夢裡見過你。」
賀南風聞言驀然一怔,手上動作也停在原處。
他說,他好像在夢裡見過她。
夜風吹過,帶著潮熱又沉悶的泥土氣息。不知過了多久,賀南風才蹙了蹙眉,回答:
「什麼樣的夢。」
她只覺自己心跳如鼓,分不清是期許還是恐懼,迫不及待又心有戚戚地想要對他的夢境一探究竟。
「我不記得了,但我知道你也在,我們都在……」宋軒道,將頭靠在她的肩膀,漸漸沒了聲息。不是睡著,還是昏了過去。
難道畫舫之上,他在暗處默默關注,又在要墜船時,救了她和凌琚。便是因為他一早就記得,自己在夢裡見過她麼?賀南風不得而知,只大概,他們記得的,不是同一個夢,否則何必聲聲質問,他到底何處得罪了她。
賀南風沉吟良久,緩緩將最後一道結系好,之後,也並沒有將宋軒從肩頭推開。就這樣依舊靜靜抱著對方,感受著他微弱而又平緩的呼吸,在耳邊輕輕吹拂。
「玉檀,」不知過去多久,她才頓了頓,無奈一聲輕嘆後,垂眸低語道,「但願我們,都不要出現在彼此夢中了。」
再萬千糾葛,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塊玉,是王氏外祖母留給孫兒的遺物,是宋軒從小貼身佩戴的護身符,也是玉檀兩字的來源。他一直無比珍視,從不示人。在前塵里,卻曾親自掛在賀南風的脖頸上,告訴她道:
「我外祖母在世時,說這玉佩本有雌雄一對,後來搬遷時候鸞珮遺失,便只有麒麟給我。我母親暗地尋覓多難也未找到雌珮,她頗為遺憾,我卻覺得這樣更好,如此麒麟便是唯一。我把它給你,因為你也是我的唯一。」
這樣的情話,當時那樣的賀南風,如何能夠抵禦。可到頭來,才知曉一切不過都是謊言。只是為了讓她死心塌地,讓賀家投鼠忌器,他從未想過真要娶她。
他是辜負了她,也坑害了她,可前塵她已殺他一回,今時他也已經因她險些丟了性命。她賀南風重回此遭,要做的事還有很多。
從此她是她的侯府三小姐,他是他的宋玉檀公子。他們之間,便該再無半分私情牽扯了。
賀南風思量完,扶著對方肩膀慢慢靠到一旁木樁上,又用剩餘的布片墊在他的頭下,方回身看著幾個環伺的黑影。
要是李昭玉,小小几個毛賊早幾招放倒了。可惜她是賀南風,實打實一個柔弱纖瘦的文官小姐,所謂秀才遇上兵,還真的別無他法。沉寂片刻後,抬眸笑道:
「幾位大爺,你們好生看著,我先睡了。」
不及對方反應,便乾脆地也靠在木樁上,似乎就這樣安心睡了過去。
幾人訝然,雖在夜色里無法看清相互表情,也為了蔭蔽沒有點亮任何東西照明,還是更感到大家都對這纖弱少年恁般大的心十分驚愕。
要知道若是山上事成,兩人逃不出手心,若是事敗,他們遭官兵追剿時也會拉他們墊背,說來說去生死難料,居然還睡得著。
正詫異之時,忽然夜風中傳來一陣幽幽香氣,好似蘭花,又好似木樨味道。但這個季節,雍涼山界裡哪來的蘭桂花開?
瘦小個子旋即察覺不好,正一聲呵斥要提醒兄弟時,周遭幾人已經拔蔥般挨個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