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2024-06-06 01:06:52
作者: 長亭落雪
雖未想起細節,但總歸隱約記得小時候在濟州那幾個月,是本身就幹了不少糊塗事的。
其實賀南風即便是前塵,也曾十分活潑過,便是極小時候。到後來漸漸能夠感知到祖母的厭棄和壓迫,姨娘庶姐的畏懼和不喜,日日磋磨里,便漸漸沉寂下去。這也是兄長賀承宇,總替這安靜乖巧的妹妹,無限憂心的緣由之一。
賀南風去濟州時便還小,但云寒已經十來歲了,於是舅父便多讓對方照顧她,成日就跟著七哥嬉嬉鬧鬧,把課業都耽誤不少。
小娘子一身男裝打扮,露出修長白皙的脖頸,這低頭認錯模樣,真跟小時候一般無二。
雲寒看著,便忽而笑了笑,眸色明顯溫和幾分:「你好好的,來書院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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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南風抬眸,遲疑片刻,含笑試探道:「舅父怎麼說的?」
果真還是小時候的模樣,看著溫溫柔柔乖乖巧巧,其實小心思也不少。雲寒無奈,暗自搖了搖頭,道:「父親說你跟他講,來寒山修學。」
「唔。」
「你覺得我會相信麼。」
賀南風便笑道:「不信,不信。七哥聰慧,南風肯定不能撒謊。」
「那是為什麼。」
賀南風沉吟,似陷入取捨,半晌沒有回話。
說起來能糊弄自己兄長,但以雲寒才智,肯定騙不過去。但要說實話,說她追著凌釋來的,不惜冒著喪失名節的風險,女扮男裝混跡在公子堆里,是為了跟逸王世子早點定下情分,就算對方是雲寒這般脫塵出世的人兒,也不一定接受得了。
放眼天下,也沒哪個女子這樣不知廉恥吧。
賀南風便不由蹙眉,神色猶豫,便聽雲寒冷冷道:
「你若不說實話,我便告訴山長,家中來信要你回去,今晚就將你送走。」
這怎麼行,她才來不到一個月,還一直被賀承宇耽誤著,都沒跟凌釋說上幾句話,怎麼能走?賀南風訝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這脫塵絕世的雲七郎,怎麼也用些威脅人的把戲?
但云寒依舊神色淡淡,對她的訝異並未多看一眼。
賀南風無奈,只得頓了頓,老實道:「我,我是為了一個人來的。」
雲寒眼中便不禁有幾分詫異:「一個人?」
「嗯,」賀南風嘆了口氣,繼續道,「我,我喜歡一個男子,我想趁他還在書院時,就多了解他,陪伴他,叫他也早早喜歡我。」
這下,輪到清冷孤絕的雲寒也是一怔了。仿佛雕刻般定在原處,愣愣看著賀南風,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賀南風抬頭,就見對方眼眸中不知是詫異,還是什麼別樣的情緒,好似流水蜿蜒幾番變換,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時而帶著幾分叫人不解的淡淡傷感,抑或是無奈,久久不曾停息。
「七哥?」她試探著叫了一句,有些憂慮是自己這番行為太過駭人聽聞,完全有悖於世家小姐風範,叫對方嚇到。
雲寒回神,岑寂半晌,才又兀自搖了搖頭看向賀南風,輕聲一嘆道:「他對你,便那般重要。」
不惜拿自己的身份名譽冒險,要知道就算旁人不曉,那公子本身也有可能認為她此舉輕浮浪蕩,不知廉恥。
便如世間多少女子為愛奔走,結果到頭一句「聘者為妻奔者為妾」,這些追求深情的勇敢,反而成為旁人,甚至心愛之人輕視自己的理由,比比皆是。更何況,她是文敬候三女,賀氏那樣一個詩書禮義傳世的家族,在燕人心中那樣高貴不可攀的門第,堂堂嫡女居然做出這種事來。
賀南風點點頭,道:「他對南風很重要。」
「你不怕他反而輕視於你。」
賀南風一笑,燦若春華:「不怕,他不是這種人。」
「便這樣相信。」
「是。」
雲寒又陷入沉默中,不知想了些什麼,半晌,方抬眸緩緩道:「那個人,是逸王世子凌釋。」
知曉目的後,結合她進書院的一切舉動,不難猜出對方來。賀南風點頭,似提起這個名字,眸中光華便已經更溫柔不少般。
雲寒看在眼裡,沉寂片刻,又道:「賀承宇文章里的那句話,是你加的吧。」
陰陽不和,暮寒雲色,賢者棄之。
賀南風面色微微一窘,頗有幾分羞愧地抿唇道:「是,是我加的。」
她那夜趁對方瞌睡的間隙,模仿兄長筆跡寫在末尾的。然後又他小心卷好,才叫醒賀承宇回去睡覺。
雲寒道:「他不知你來此的目的吧。」
「是。」
這就說通了,必定是先斬後奏,賀承宇為了維護妹妹聲譽只得幫助隱瞞,又出於保護日夜不曾懈怠,結果反壞了賀南風的謀劃,於是為了單獨跟凌釋相處,不惜陷害自己兄長一回。
賀承宇這書抄的,著實有些無辜。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作想了,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沒有言語。
賀南風明白自己這番行事確有指摘之處,但覺得不能叫雲寒認為自己為了情郎六親不認,還是可以解釋一下,於是試探著笑道:
「七哥不要誤會,南風肯定不會坑害自己兄長的。」
「不會麼。」
「不會,抄書之事也是為了兄長學業精進,就算熬些夜深,亦無傷大雅嘛。」她繼續笑道,容色討好,「其實南風主要是以為,學生里流言碎語的對七哥多有抹黑,七哥雖然不屑辯駁,但總是有污羽翼的。於是南風就想找個引子,叫先生覺得非整治不可了,我大哥又是最合適的人選,所以……」
賀承宇學業不算最好,但為人一向敦厚穩重,如果連他都沆瀣一氣冒犯師兄,可見學院風氣著實過分。故而從山長到王先生,才都認為必須嚴加整治一番。
前後說通合情合理,但云寒就是覺得這女娃虛虛實實,沒那般好意,一面忍住心中暗笑,側目淡淡道:「這麼說,你是為了多年不曾見面的表哥我,陷害親兄了。」
賀南風一笑,肯定道:「對,而且南風自幼身受七哥感染,懂得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七哥要是不問,我都不會提起。」
這是說她為了維護雲寒名聲不惜坑害賀承宇,而且做了好事後還不打算邀功。若不是對方非要問,她本當什麼都沒發生的。
要是外人見到此刻的賀家三小姐,必定大驚失色。因為不知賀南風歷經前塵今時,在輪迴里學到的一項重要技藝,便是揣摩人心。因為善讀人心,故而能從安姨娘的一個神態,確信自己猜測無誤,設下驚魂局;也能在紫微宮外一句話便叫李昭玉放過白芷、徐枋。而其中最有用的,則是能極其自然地,根本不同人的脾性,也用自己不同的一面去相處。
倒並非作假,世上本就沒人只有一面,她不過對自己和對旁人都更加了解罷了。
雲寒看著小娘子那促狹模樣,不禁啞然失笑,一雙冰雪般眸子仿佛春風拂過,熠熠生輝,看得人賞心悅目。
「你這丫頭,」他無奈搖了搖頭,「我見你對旁人時,可不曾這般伶牙俐齒。」
原來她進書院這段時間,雲寒都在靜靜關注的,否則不會說出這句話來。指不定慈祥體貼的嚴婆婆多加照拂,便是受了山長助手的示意。
賀南風心頭柔軟,昂起小臉笑道:「那是自然,對親人和對外人怎麼可能一樣呢?若不是喜歡的,南風都不屑得多看一眼。」
這倒是真的,今生的賀南風,早明白該如何面對這世上諸人,她在意的,她深愛的,她想保護的,和與她無關的,甚至厭惡的,自然不同。
雲寒笑著搖搖頭,神色無奈,隨即似想起什麼,抬眸道:「你不喜歡那護國公府四公子,是為何。」
賀南風聞言一怔,愕然相對。
「你對書院夫子恭恭敬敬,對其他學生乖巧禮貌,唯獨對那宋四公子,處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雲寒看著她,繼續道,「若因為身份,你對其他庶子也不曾這般,所以,他可是得罪了你。」
他果然是一直關注著她的,否則如何會將這一點看得那般分明,如何在賀南風自以為處理得極好的時候,驀然提起。
宋軒也在寒山書院,她一早就知道。
之前說,今時的賀南風早想好如何面對世上眾人,其實不算全真,因為有一個人,她一直沒有想好。那就是宋軒,護國公的四公子宋軒。
他前塵害她如此地步,應該要恨,要報復的,可今時一切都未開始,她是文敬候府三小姐,他是護國公府四公子,還沒到那個海棠飄飛的月夜,他們之間毫無交集,他也不曾跟柳清靈般,一早懷著惡意環伺周圍。
她可以選擇預先防備,讓兩人之間毫不相識、乾乾脆脆;她也可以向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復仇,便如前塵洞房之夜,把匕首插進他的胸口。可每次和他相見時,一切思考、理智和決心都不及腦海,她便情不自禁地覺得痛苦、悲傷、仇恨、憤怒、無奈,而又陷入不盡的掙扎,仿佛墜入深淵之中,全然不能自已。
因為這樣的無法克制,這樣明顯的注視和躲避,才叫宋軒在元夕夜的畫舫中,一眼就認出她便是冬至那天的歌姬寒枝,無論如何裝扮,如何遮掩,都會被一個眼神統統出賣。
可她要來寒山,必定又會遇到他,必須又要面對他。就算他不知道她的長相,不曾見過她的臉,只要相對一個眼神,便可能無法克制地露出破綻,而她並不想對方看穿,更不想因為此事為以後留下隱患,所以,賀南風一早便打算好,絕不能直面宋軒,也不能跟他有半點糾纏。
所以她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仿佛寒山並沒有這個人在,來徹底躲避。哪怕對方迎面而來,甚至帶著友好笑意,或者開口寒暄,她依舊仿佛不存在一般。連一回分組作畫時宋軒就坐在旁邊,她也自始至終沒有從沒有側頭看他一眼,或者回答任何一句話。
溫柔乖巧的雲小公子處處禮貌溫和,唯獨對宋家四子冷漠到底,也許並不難叫人發現。難怪那次回頭時,就見凌釋默默看著自己不知多久,眼中深意又在思索什麼。
那夜宋軒問,她怕他?此刻終於明了,她確實怕他,所以不敢聽,也不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