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女與鵷鶵

2024-06-06 01:06:38 作者: 長亭落雪

  之後的事情發展,果如賀南風預料一般。

  賀傳讀完書文後感動至深,以其示與弟弟賀佟,侯爺便是對母親多方怨懟的心境下,也被儒慕之情所喚醒真心,一面對母親邱氏更體貼許多,一面竟親自見了聶月瓊一面,隨後聶女也終於得償所願,在一個連翹花開的初春天氣,從賀家側門嫁了進來。

  兆京譁然,一是文敬候親自為兄長納娶名妓為妾,另一個就是,那妓子出身低微卻有這般至真至情的心境,入門後果然一心放在照顧病重老夫人身上,連大房嫡妻鄭氏都自愧不如。

  當然後面這些話,都是賀南風派人所布。而邱氏日日面對聶月瓊照拂,心中也是憤恨苦悶無數,但因為無法開口言語,所以旁人並不知曉。賀南風曾假意探望一回,對上邱氏那怨恨眼神時,同聶月瓊在無人注意之處,各自相視一笑。

  大房伯母鄭氏自聶女進門後,就沒有一天舒心日子過。夫婿賀傳的冷漠和避諱,以及對方郎情妾意形影不離,就像針尖一日一日扎在她的胸口,沒幾天便大大消瘦一圈,如此看著,就更面目可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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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於其中從進門到翌日端茶到大房上下有多少明里暗裡的交鋒與矛盾,賀南風便且含笑聽了,並沒有再多餘插手過。如今的聶月瓊早在一副單純文靜的無害外表下,處處懂得以柔弱謀取先機,將賀傳迷得神魂顛倒,鄭氏自然幾回落敗,連同賀雪嵐幾個也被冷落下來。

  流雲曾暗笑說:「大房瓊姨娘真得了小姐親傳,看似柔柔弱弱溫婉善良的,其實可有手段。」

  賀南風一時間分不出這是褒是貶,正訝然抬眸之際,對方便被紅箋一個暴栗在頭,笑罵道:

  「胡說,瓊姨娘的柔弱是手段,我們小姐那是本性溫婉善良,能一樣嗎?」

  流雲似懂非懂,連連道歉。一旁賀南風便不由失笑,片刻,搖了搖頭,繼續落子。

  從前的賀南風溫婉善良不假,如今的她,是本性還是手段,其實自己也分不清楚,不過只要她心中謀求得以實現,真假並不重要。

  到二月十六這天,賀承宇一早來同妹妹作別時,天忽然就下起了雨。

  疏影閣院中幾樹春梅正盛開,不消片刻,就打落一地紅蕊,隨著集聚的流水和塵土一起飄散開來。

  果然春色三分,兩分塵土,一分流水。

  一番噓寒問暖耐心囑咐後,賀承宇行到門口見這般場景,也不禁暗暗生出些許傷懷,又回身向妹妹道:

  「南風,我四月底就會回來看你,之前你要照顧好自己。」

  賀南風一笑,接過雨傘替兄長撐開,眉宇溫和:「南風已經長大了,哥哥不用擔心。」

  「嗯。」賀承宇點頭,沉寂片刻,道,「母親的事,你也不要再怪祖母了,她如今也是多活一天便是一天而已。」

  賀南風笑著點頭,不置可否。

  賀承宇接過傘,摸了摸妹妹的頭,方一腳踏進雨里,往外走去。臨到院門時,還是忍不住再次回身看向妹妹,隔著雨幕凝視著那纖弱溫和的少女身影,隱約見對方笑容清婉,朝自己揮手作別。

  果然是長大了,從前的妹妹都會攆到大門目送離開的,一張小臉哭得梨花帶雨,叫他每次都不忍離別。這次回來發覺,她是真的長大了許多許多。

  賀承宇看著對方,不知是傷感,還是淡淡失落,佇立良久,終於在漫天雨幕里,踩著一地流水落花,轉身離去。

  良久,待對方背影徹底消失,賀南風才緩緩放下手來,長長嘆了口氣。

  她自然是捨不得兄長的,也知道自己這樣冷靜,對賀承宇來說會感到失落。但妹妹總會長大,賀承宇不能一直把她當做小孩,否則之後也會難以適應。

  又抬眸看了看雨,沉寂片刻,側頭向紅箋道:「干倉的事都沒問題吧。」

  紅箋點頭:「都按小姐的吩咐,一早安排好了,保管就算陰雨連月也不會受潮。」

  陰雨連月於她而言不過一個形容的詞,但賀南風知曉這將會是接下來三四個月的真實情況。

  和光二十三年冬降瑞雪,大家都以為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時,不想二十四年卻自二月到五月都大雨連綿,導致黃河決堤不說,四野耕作顆粒無收,好在國庫還算充盈,能勉力支撐。

  但之後半年都不斷開倉放糧,四方賑災,也差不多算消耗一空,至於接下來幾年景帝都不斷增加稅賦,企圖填充國庫,以應對北方胡人侵凌和南面陳國的覬覦。如此,在景帝最後幾年街頭巷尾民怨載道,也算這勵精圖治的帝王一生的晚節不保。

  而一切的開頭,就是這一場春雨。

  賀南風知曉將來之事,故而從醒來的隆冬大雪裡,便開始著手屯下大量碳柴。而之所以選擇碳火,一是以為米糧之事屬於官府經營,不便插手,何況大量集屯也太惹人注目,若惹來旁人懷疑和調查,得不償失;再者便是,賀南風深刻記得,這年的連綿陰雨導致兆京及周邊諸地無論高門大族還是窮苦百姓都薪火不繼,到四月中旬時,可為尺碳勝桂,翻了數百上千倍價錢。

  而今州府四地現成碳柴都在她一人手中,草草數百兩紋銀的十三個倉庫,到時入帳少說也有七八萬兩,且不是未光的生意,屬她一人而已。

  賀南風點了點頭,岑寂片刻,又道:「之後如何處理,等我書信告知,此前任何人勿要自作主張。」

  這是怕手下人眼見有利可圖便開倉賣出,錯過最佳時機。言語之中,明顯到時她自己並不在兆京內。

  「奴婢明白。」紅箋應下,又想了想,遲疑道,「小姐真的要去麼,到時萬一被人發現,傳了出去……」

  賀南風淡淡一笑,打斷了對方,抬眸道:「紅箋,你以為昭玉姐姐同我,誰的未來更好。」

  紅箋一怔,想了想,道:「自然是小姐好。」

  「為什麼?」

  「因為小姐不僅身份高貴,而且自幼飽讀詩書,美麗溫柔,放在哪裡都受人喜歡。」紅箋頓了頓,繼續道,「李小姐雖然也不差,但實在有些過於特立獨行了些,名聲也不好,將來只怕不好找到合適的婆家……」

  賀南風失笑:「你便是說,我像大家貴女,昭玉姐姐不像。」

  雖則淺顯,卻的確如此。紅箋略微思忖後,點了點頭。

  也是不久前聽說,李家小姐在元夕夜藉口觀燈獨自出門,卻再也沒有回去李家,如朝野內外無人知曉她的去處。那時她大哥李霄闔半夜還在外頭,就是四處尋找妹妹的,甚至在宋珮同賀凝雪找到求助時,還問了賀家人可有見到李昭玉。

  因為李昭玉自幼長成,也唯獨春宴那日同賀南風一人有過親密笑語,他以為對方可能,向後者講過什麼。

  所以在紅箋流雲,和其他任何人眼中,那李家小姐是多麼奇特又孤獨的一個存在,連自己的家人都無法交心,何況其他兆京貴女,更何況,未來的夫君呢。這樣一個清冷肆意、桀驁不馴的女子,跟溫婉和煦,大家之氣的賀南風全然兩個極端,雖同為北燕雙姝,若要評論好壞,實在太過容易。

  但賀南風卻笑著搖了搖頭,垂眸看著院中落花,緩緩道:「你知道鵷鶵麼。」

  「鵷鶵?」

  「對,」她側頭看著對方,笑吟道,「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

  紅箋一怔,隨即明白了小姐的意思。

  這是《莊子》中的一段話,惠子在梁國為相,莊子去見他,旁人便挑撥說,莊子是來代替你做相的,於是惠子大肆搜捕後,莊子便前往說了這段話。

  那鵷鶵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樣不屑俗世,自我操持的存在,自然不為旁人理解,於是貓頭鷹得了腐鼠,見到鵷鶵經過時,便以為對方同自己格局謀求一般小,所以發聲警告,就同惠子對莊子一樣。

  她這是指,李昭玉便是那鵷鶵,而其他貴女和評述對方的人則都是貓頭鷹。因為追求的東西是腐鼠,所以根本入不了李昭玉的眼麼?

  兩個丫頭不由愕然,愣愣看著賀南風,那李家小姐,真有這般神奇之處麼?

  賀南風卻也不再解釋,含笑抬手接著屋檐滴下成線的雨水,再從指間輕盈流出。

  「我三日後便啟程,你們留在疏影閣好生打理,莫誤了安排的事。」她道,「父親和哥哥那裡我自會處理,你們不必擔心。」

  紅箋點頭:「奴婢明白,小姐放心,若有事奴婢就讓齊鴻傳書與你。」

  賀南風「嗯」了聲,露出淡淡笑意。

  前塵這會兒,她還沉迷在柳清靈帶來的話本里,夢想著有朝一日也能有那樣傳奇般的深情故事,結果後來長成,便認錯了人,執迷不悟錯付一生。

  今時重來,管他什麼禮教規矩男女大防,文敬候府知書達禮、端莊溫婉的三小姐,就是要靠著自己奔赴千里,早早定下此生的姻緣來。

  思及此處,賀南風輕哼一聲,眉宇不屑。

  什麼世家名門的謝氏小姐,這世上除了她賀南風,誰還配得上她的凌釋?謝王妃便痴心妄想去吧!

  該處理的已經處理,將來的事又還早著,如今空隙里,她眼中只有兩個大字。

  凌釋,凌釋,凌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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