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雙姝起

2024-06-06 01:05:59 作者: 長亭落雪

  眾人愕然,不由暗想,難道李家小姐也看過那本游志?

  李昭玉自然看過那本游志,準確地說,那本游志本就是從李昭玉手中流出的。後來她嫁去南陳為太子妃,大抵是李家下人收拾時當做廢書賣了,前世的賀南風才在街邊偶然讀到,裡頭空白處還有李昭玉隨手抄的的小記。

  其中出現得多的,一是「藻茆菱芡,芙蓉含華」,這兩句本出自漢朝張衡的《南都賦》,其中含華兩字,也是李昭玉及笄時自取的小字。另一句,「至親隔天涯,黃昏對菊花」,是李昭玉在兄長被俘期時所寫,雖然流傳是在幾年後了,但便可依此判斷,她不知何處得到並閱讀這本游志的時間,應當在隻身北上之前的秋天,也就是而今的去年秋天。

  書里關於這種舞蹈的記載和圖形暗淡之處,還是對方重新勾勒補齊的,可見她對該舞也頗感興趣。所以賀南風才敢大膽提出共舞,因為完全有把握在。

  

  而李昭玉之所以一臉驚異,無非看出她胸有成竹,加上先前關於北上的關懷,難免更多疑慮。賀南風為打消這個想法,特意低聲似叮囑又似鼓勵向對方道:

  「昭玉姐姐不必擔心,此舞簡單易學,姐姐必定一點就通。」

  又接著趁換衣裳時果真仔細教了幾句,便見李昭玉臉上的懷疑確實淡下不少,大抵以為對方也得了同樣的書,便等不及賣弄,殊不知不敢在慶元面前自誇擅彈,卻在她這裡班門弄斧。

  賀南風也不點破,一路含著淡淡笑意,等回來時,眾人便見兩人選了一黑一紅兩件束腰緊身的百褶宮裙,李昭玉依舊多處為男子打扮,頭頂玉冠,長發一道如墜,露出挺拔背身與修長脖頸,窈窕身段外盡顯瀟灑林下之風;賀南風則玉簪梅釵發垂如幕,小巧精緻的五官微微描摹,眉心一朵緋色半蓮華,渾身上下無處不充滿了溫柔繾綣。

  如此迥然不同的兩種風格,卻又在一同前來時,顯得那般和諧美麗,甚至叫在場女子都不禁動容,原來李家小姐容貌這樣好,更不曾想賀家小姐小小年紀,便有這樣仿佛天成的獨特氣韻。

  見禮過後,樂聲開始。

  慶元公主依舊彈箏,韻律輕快活潑,再有宮女一旁搖鼓,增加節奏輕重。李昭玉長身玉立向賀南風微微彎腰,做了個請的姿勢。

  果然,跟圖畫上一模一樣。

  賀南風微微一笑,跟隨節奏踩著輕盈步伐向對方靠近,一紅一黑兩束交融,在鳴箏與鼓點中旋轉、翩飛,時急時緩,時近時遠,看得四周眾人眼花繚亂。

  果不愧是海外之舞。

  兩人身形窈窕,裙裾飛揚,輕盈的步伐隨著節奏交織,眼角眉梢都展現著豆蔻年華的獨有美麗,既有洛神凌波的驚鴻之美,又有霓裳羽衣的馥郁之情。仿佛天外飛仙般,這樣一種舞蹈,這樣一雙玉人的演繹,將優雅與情趣,活潑與寂靜,高貴與空靈,全都完美融在了一起一伏,一顰一笑里……

  舞轉回紅袖,歌愁斂翠鈿。滿堂開照曜,分座儼嬋娟。

  油額芙蓉帳,香塵玳瑁筵。繡旗隨影合,金陣似波旋。

  眾人屏氣凝神,全然沉寂在這一曲飛仙之舞中。再無人記得李家是武,賀家屬文,只各自不由心底感嘆,從來不知女子同台做舞,能同時將清冷舒朗與溫柔繾綣展現得淋漓盡致。而放眼大燕貴女萬千,只怕也唯有李昭玉同賀南風兩人,本就是兩頭極致,卻又能這樣契合仿佛並蒂蓮花,生來如此。

  兩個澄澈美麗,又各有千秋的少女,在舞動中因為相互默契的感知,露出了淺淺笑意。也只有她們知曉,這舞曲在海外名叫「心期」,作舞的本是一男一女,那裡高門貴族用起舞為交際,來相互試探心跡與表達愛意。

  而在今日這樣獻舞之中,她們不分男女,也並沒有其他目的,卻都在曼妙的樂聲舞動,與這樣近的距離交匯里,感受到對方無與倫比的美麗。

  李昭玉真美如高山冰雪般脫塵絕世,難怪前塵時南陳兩個皇子都對她一心一意,這樣的女子就如鳳凰來儀,天生不可與塵世庸脂俗粉做比。

  賀南風想,暗自嘆了口氣,決心一定要與她交好。這曲心期便是她示好的開局,畢竟這樣一曲舞后,旁人也會知道她李家小姐並不像傳言一樣只會習武,孤僻粗魯。

  而李昭玉也在微微驚訝於賀南風的博文廣知後,再次驚訝於她仿佛骨子裡便流淌溫婉大家之氣。

  畢竟那本海外游志,是她兩年前隨父兄東征夷人時,在一個遇難的船商貨物中偶然所得,全書手寫而成,所以她本以為世間僅此一本,不想賀南風居然也讀過,而且也對這海外之舞同樣感興趣而有研習。可見文敬候府嫡女博覽群書,果真名不虛傳。

  她之前雖早耳聞,卻從不曾仔細打量對方,如今看去,十來歲的小娘子五官清澈又美麗,一雙水玉般瑩潤的眸子仿佛山谷中潺潺細泉,你凝望其中時,心裡便被南風般的溫柔和煦所填滿,但如果仔細體味,卻又知道這山泉溫軟,然心中自有天地,休想任何外力能決定她的流轉……

  如此仿佛溫柔和聰慧與生俱來,如此美麗繾綣卻胸有溝壑的女子,怎會與那些個庸脂俗粉雜然而立?就像那個她從來交好的柳家小姐,一看便是滿腹心機、汲汲營營的小人,她怎會與她要好?

  李昭玉不禁想,頗有幾分惋惜地暗暗搖頭。

  好在賀南風並不知曉對方心底嘆息,依舊帶著溫柔笑意,腳尖輕踮,仿佛一朵離葉伸展的芙蓉,又好似微風吹灑的合歡,於李昭玉伸手之處翩飛旋轉,在兩人仿佛花葉隔水、銀漢相望時,樂聲也漸漸落下。

  箏鼓餘音徘徊,少女眼眸言情,身姿窈窕輕盈。真若流風之回雪,美要眇兮宜修。舞曲戛然而止,而意韻卻是無窮。

  「好!」

  就在眾人還正回味之時,身後忽然穿出這樣一句男音,將滿座貴女命婦嚇了一跳,慌忙回頭時,便紛紛起身作禮:

  「臣妾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婦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臣女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身龍紋的燕帝凌祁華服未褪,便是黃袍威儀,也難以掩蓋年多年辛勞的滄桑眉宇和微微佝僂的背脊。

  「平身。」他抬手道,心情似乎不錯。一面走向迎接自己的皇后宋氏,一面目光依舊停留在場中兩人身上,連近來最寵的貴人,都不曾多看一眼。

  宋皇后待對方坐下,方才落座笑問:「皇上怎麼來了。」

  「朕下朝早,想起你們今日春宴,便過來看看。」說著又笑了笑道,「得虧朕來了,不然如何得見這樣精彩的舞曲。」

  語氣里毫不掩飾的誇讚,讓在場眾人從先前驚艷中回過神來,便不由生出幾分妒忌,尤其方才吃了癟的劉家小姐,更是望著李賀二人狠狠咬牙。

  皇后道:「皇上自然有眼福,這支舞曲奇特,臣妾也是見所未見。」

  「不僅奇特,還尤其地美。」凌祁繼續道,「李延廣和賀佟都養出了好女兒。」

  瑤元努嘴:「父皇,女兒也彈箏了,怎么女兒便不好嗎?」

  凌祁失笑:「朕的女兒當然也好,不過比起李賀還是差了些。」

  如此高的誇讚,不僅其他人,連賀南風自己都嚇了一跳。從前,以及前塵半世跟景帝交匯都不過數面之緣,也從未得過對方如此誇讚。那時宴會他也來了,不過來的時候賀南風正因為摔倒羞愧難過,都不曾抬頭看過一眼,自然也不曾休息皇帝眼角眉梢的病態。

  這樣兢兢業業的一代帝王,這樣對她父親、對文敬候府青睞有加的皇上,她前塵所知,也不過對方在四年後駕崩,諡號景而已。

  餘光所及,身旁李昭玉也是驚訝不已,大抵未料到她素來遭人詬病,卻會在今日得到皇帝金口玉言這般盛譽。

  正思量著,忽又聽凌祁道:「來人,拿紙筆來,朕要為她二人題字。」

  一時間,可謂榮寵無方。

  賀南風自己都從不曾料到一支海外舞曲,會得皇帝如此青眼。兩人連忙在命婦貴女以及後宮嬪妃愕然的注視中向皇帝頷首道謝,不消片刻,帝王墨寶便出現眼前。

  凌祁擱筆,對自己行文字跡十分滿意。宋皇后同身邊妃嬪看去時,就見金紋鑲邊的宣紙上寫了一幅短聯:

  「北燕雙姝意,

  華門兩清絕。」

  北燕雙姝算皇帝御賜和李昭玉同賀南風兩人頭銜,華門指名門高第,但何為兩清絕,眾人卻不解其意,待皇后詢問時,凌祁方笑道:「李家丫頭清寂,如斜月寒草,高閣流螢,賀家丫頭清和,似微雲淡月,梧桐疏雨。兩者氣韻都世間絕少,今日相會,難道不是華門兩清絕麼?」

  原來如此,不僅北燕雙姝,還華門兩清,眾人知曉皇上素來喜歡詩詞,故而對吟句作對的文敬候那樣偏愛,但從不曾見過他用這樣多詩詞中物來誇讚女子。

  一旁早心有不虞的嫣貴人便撇了嘴道:「皇上這般偏心,上回臣妾作舞,可是都沒得過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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