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設驚魂局

2024-06-06 01:05:46 作者: 長亭落雪

  冬日裡晝短夜長,流雲早早掌燈生碳火,看著一旁紅箋替賀南風梳妝。

  不過去趟安姨娘的幽蘭居罷了,小姐居然還要仔細打扮。等對方收拾完站起身,卻又不禁驀地一驚。

  三小姐跟侯爺夫人,是真的好相像。就算現下還沒完全長開,經過紅箋這麼不濃不淡地幾筆描摹,再換上偏於成人的衣衫,不仔細時,就跟侯爺畫上的夫人形容一模一樣,還以為,夫人又活過來了。

  流雲只比賀南風大兩歲,也並不記得雲氏多少,一切印象都來自賀佟每歲悼念亡妻的詩畫。唯有紅箋因為年長,尚且記得夫人儀態模樣,穿著打扮,於是挑了身似是而非的衣裙,又梳了頭似是而非的髮髻,再帶上雲氏當初留下的首飾,說賀南風刻意模仿母親罷,又顯得過於煞有介事,說是無意穿戴吧,卻又實在跟雲氏太過相像……

  她正驚愕之際,聽得外頭小廝道大公子在花園口等小姐,便見賀南風款款應下後,就由紅箋套上一件玉白色的狐毛斗篷,將帽子一蓋,除了精緻小臉遮得嚴嚴實實,方才的錯覺便消失不少。

  系上領口,又拿好暖手的小碳爐,賀南風才帶著紅箋出門,在小廝的燈籠光里往前走。沒幾步遠,就聽到兄長關切傳來:

  「冷不冷?」

  賀南風搖頭。

  「爹已經過去了,還誇你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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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然周到,賀南風勾唇,兄妹二人有說有笑,往幽蘭居而去。

  賀佟果然先到了,正在向下人詢問賀玄文的情況。一旁安姨娘面如菜色坐在案邊,大家賀清嘉似乎正在低聲勸導什麼,但對方明顯沒有聽進耳中,連丫鬟通報說大公子三小姐來了的消息,她都不曾注意。

  賀南風緩緩走在後頭,進屋後也只將帽子褪下,並未脫去斗篷,施禮後便含笑靜聽父兄同大姐關切寒暄,又各自開導了安姨娘幾句,後者被女兒推醒,勉強笑著「嗯啊」應付,看得賀清嘉連連嘆氣。

  她實在不懂,為何弟弟這一傷,對姨娘的精神會有恁般大的影響。

  好在賀承宇看著姨娘滿眼血絲,想起妹妹下午的話,便向安素道:「姨娘也不要太為弟弟擔心,只是外傷罷了。姨娘自己要多休息,南風還為姨娘帶了上好的沉香串兒來。」

  聽到賀南風的名字,安素眉間微微跳動,似喚醒了心裡什麼,抬起頭看時,賀承宇也正讓開身來,露出背後的妹妹。

  賀南風向兄長淡淡一笑,她的沉香揣在腰間小包里,於是紅箋便上前為小姐取下斗篷,讓賀南風好低頭取出,端放在白皙的手裡向安素走去。

  房中燈光昏黃,她淡紫色的席地長裙袖口垂著輕盈流蘇,在光影中微微地晃。她嘴角掛著溫柔又岑寂的笑容,長長柳眉下一雙黝黑眸子,映襯著耳邊點動的水晶小墜兒,顯得清澈卻又深邃。

  賀佟與賀承宇父子只覺得今晚的賀南風有些不同,又有些熟悉,還未仔細思量答案時,身旁安素卻忽然一聲駭人驚嚎,「哐當」一聲從椅子上摔了下來,隨即手腳並用地亂爬,想要躲到椅子背後,仿佛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

  「鬼,鬼啊——」

  「姨娘!」賀清嘉連忙去攙扶,卻被粗魯推開。

  眾人愕然,賀南風似也被嚇了大跳,手中沉香墜地,回過神來,便俯身去撿。卻被安素以為要靠近自己,嚇得面色更加蒼白,慘叫著往後退去,一面抬手擋著眼前大喊:

  「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你不是我害死的,你不要找我報仇——」

  賀清嘉見這情形急得掉淚,跪在身邊攬住對方:「姨娘,你在說什麼,誰是鬼?」

  安素惶然地指向了賀南風,口中喃喃自語:「她是鬼,她是鬼,她是回來報仇的,是她害了文兒,她又找到我了……」

  賀佟蹙眉,呵斥道:「安素,你在胡說什麼。清嘉,扶你姨娘起來。」

  賀清嘉一直在扶,可哪裡拉得動她。霎時又氣急又傷心,嗚咽著哭了出來。

  安素對侯爺的呵斥並沒有聽見,只死死盯著一臉迷惘的賀南風,一面搖頭掉淚:「夫人,夫人你不要怪我,安素也是沒有辦法,安素也不想害死你的……」

  她此話一出,本來還震驚惶然的周遭幾人都一時愣住。

  這裡的夫人,必是雲氏無疑。她說她也無法,她本不想害死她的,原來雲氏之死,真的不是風寒成疾那般簡單。

  賀南風緩緩收回自己的沉香串兒,眸色極其平靜,轉向了自己的父親。

  安素依舊自顧自喃喃自語,一旁賀佟的臉色便越來越凝重,沉吟片刻,走到對方面前,俯身捏住她的肩,大概力道太大,迫使安素居然平靜了下來,隨即看清來人時,自己也愣在原地。

  「你說,」賀佟直直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緩緩道,「你是如何害死錦書的。」

  雲氏名叫雲汐,錦書是她的小字。故而每年悼亡時,賀南風都會看到燒掉的書畫寫著「愛妻錦書芳覽」六個字。

  賀佟語氣太冷,周遭又太安靜,大家都屏住可呼吸一般,等待安素回答。後者漸漸從方才的瘋狂中醒來,看了看賀佟,又看了看身後的賀南風,知曉自己是過於心虛才認人成鬼當眾失態,便忍不住的淚水滑落,全身無力地癱倒在地,失聲痛哭起來。

  「你說,你是如何害死錦書的。」

  賀佟又重複了一遍,字句里比方才還要冰冷。

  旁邊跪著的賀清嘉回過神來,連忙向父親求情道:「爹,你不要信姨娘的話,姨娘是瘋癲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你不要相信,姨娘怎麼可能害死夫人,不會的……」

  然而無論她如何解釋,賀佟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一眼,依舊死死盯著地上的安素。

  賀清嘉又轉向賀南風,指著她道:「爹,姨娘都是被她嚇的,從祖母中風那天起姨娘就開始神思恍惚,爹,她是故意穿成夫人的樣子來嚇姨娘的,爹,都是她設計的……」

  賀南風心底暗嘆一口氣,不言不語。血脈至親果然亂人理智,否則以大姐修行,應該知道如何也不能咬到自己。莫說她是否刻意設計無法確認,便是刻意,如今安素自己承認了,父親也不會多說什麼。

  那是他此生最愛的女人,即便死後也牽掛了快十年的女人,文敬候爺對亡妻的深情,曾一度讓兆京女子艷羨神往不已。往日流言尚且能夠承受,如今真發現雲氏是被人所害,賀佟如何能夠放下?

  果然,他冷冷看了賀清嘉一眼,道:「若是自己不虧心,又怎會怕人設計。若不是南風,她又怎會說實話。你讓你姨娘最好一五一十都講出來,我還可能留她一命。」

  賀清嘉一怔,知曉再無轉圜餘地,霎時也撲倒於地,和安素哭在一處。

  但賀南風其實並不想取安素性命,這母女兩人情形看著,也頗覺幾分傷情。畢竟她早確信安素即便參與雲氏之死,也絕不會是主謀,若她真的殺人不眨眼,又怎會這麼多年鬱結於心,又怎會被雲氏魂靈嚇到。

  「爹,」她走上前,將父親扶起身來,自己對著安素道,「姨娘,您現在看清了,我是南風,不是夫人云氏。南風現在以晚輩,和雲氏之女的身份問您,我母親當初,是如何生病,又如何亡故的。」

  雲氏之死雖突然,但前後都有症狀可循,故而賀佟雖悲痛欲絕,卻也從未懷疑過病死的說辭。何況愛妻彌留之際他一直陪伴左右,還甚至請旨喚了太醫診治,都實在無力回天,如果不是病死,一切又是如何發生?

  賀南風見安素不答,沉吟片刻,補充道:「南風知道姨娘不是那樣心腸歹毒的人,所以南風可以向姨娘保證,只要姨娘將一切和盤托出,讓那真正的幕後黑手浮出水面,姨娘和大姐,都不會有事。」

  這意思是,她知道安素不是主謀,並有心放過,她的目的只在那背後之人。

  安素抬頭,與十歲的少女四目相對,似要墜入她深邃的眸子裡一般,半晌無言,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我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人做的事情總會還回來,只是沒想到,是你。」

  她在多年不安之中,擔心過賀佟,因而逐漸相處生疏,也擔心過賀承宇,因而連兒子讀書的重華館都去得極少。只是未想到,最後揭開舊事的,會是一個十歲的丫頭。

  賀南風並不接話,只靜靜看著她。

  「對,我是害死了夫人。」安素抬手將眼淚擦乾,看向一旁的賀佟,仿佛再也沒有負擔般,臉上帶著怪誕的笑容,「但我沒有辦法,我能怎麼辦,我只是個出身低下的妾,我的女兒也只是個出身低下的庶女,旁人一伸手,就能把我們母子捏死,我能怎麼辦?」

  賀南風道:「誰要捏死你。」

  安素轉向她,目光戲謔:「你不是早就知道麼?你不是故意說她將死,把她氣得中風麼。」

  那日夢境言語,安素怕的是雲氏復仇,而那人氣的,是賀南風道,雲氏說害她之人本來就陽壽將近。人越是年老,越是貪求長壽,就越是忌諱死亡。

  賀佟與賀承宇聞言俱是一頓,都像賀南風看了多來。然對方似乎並不打算解釋什麼,依然神情平和,繼續向安素道:「她可是用大姐的性命對你威脅,讓你為她害死母親。」

  賀凝雪之前提起幽蘭居,說過大姐賀清嘉三四歲的時,候曾經險些墜入蓮池淹死,把安姨娘嚇得不輕,之後將女兒關在屋裡將近半年。算起來,便是雲氏病死前後。故而賀南風早便有猜測,安素是保全女兒才不得不為虎作倀。

  可惜,賀清嘉多年不知真相,還以為對方是個可以依附的猛獸,殊不知從幼年到長大,自己在對方眼中都是顆隨時可棄的棋子。

  安素看著她,緩緩回答:「我的女兒,我的兒子,在她眼中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出,她要他們死輕而易舉。」

  賀南風蹲下身去,與安素視線相平,緩緩道:「我要姨娘當著我父兄的面,說出那個人是誰。」

  儘管話到此步,所有人心中都有了底,但當那三個字說出時,賀家父子還是難以接受。

  「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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