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探忠心,溫順背後
2024-06-05 23:35:28
作者: 尤知遇
剛回到長寧宮,幾道隱約的雷聲從天邊傳來,方還清亮悶熱的天氣轉眼就烏雲密布,剎那間,狂風大作,電閃雷鳴,豆大的雨點落下來。
容青煙在宮女的簇擁下跑進殿,卻還是被雨水打濕了衣服,濕漉漉的感覺很難受,轉頭在姜裳耳邊囑咐了幾句,然後讓宮女伺候著去沐浴更衣。
出來時,半炷香已過,姜裳扶著她在榻上坐下,端了一碗薑湯給她,待她喝下去後,又遞給她一杯添了蜂蜜的茶水。
容青煙伸手接過,拿著銀勺慢慢的攪動,姜裳臉上蓄著笑容,輕聲道:
「主子,淑貴妃聽到消息,果然是著急上火,直接跑去了御書房,被皇上以朝政繁忙打發了,回宮之後又裝病,說是頭疼欲裂非得見皇上一面,皇上倒是去了,結果只待了一盞茶的功夫,又被左相叫走了」
容青煙一愣,旋即嘴角的笑容逐漸加深,「胡烈進宮了?他倒是來的夠快啊」
姜裳蹙眉道:「是,只說是有事要與皇上商量,不知具體為何事,大約不是什麼好事」
小福子一直安安靜靜的在旁邊聽著,聞言,突然插了一句,「娘娘,奴才興許知道為何事」
容青煙這才想起他,讓姜裳給他搬了個椅子賜座,小福子何曾受過這種待遇,嚇得連連搖頭。
「娘娘,您可真是折煞奴才了,這可使不得,使不得」
容青煙微微一笑,滿臉和善。
「不說別的,本宮落難時,只有福公公一個人雪中送炭,這份恩情,本宮是記得的,這裡沒有旁人在,福公公莫要推辭了,坐吧」
小福子也不敢一味的推辭,只得顫顫巍巍的坐下,剛開始還不安的搓著手,後來見容青煙的態度溫和,漸漸放鬆下來。
「奴才可不敢居功,娘娘剛去冷宮沒幾天,王爺就找上了奴才,讓奴才盡心盡力的照顧娘娘,奴才受過王爺莫大的恩惠,奴才不敢領這份恩情,反倒要謝謝娘娘讓奴才有報恩的機會」
小福子的話機靈又討巧,讓人聽著很是舒服,姜裳笑道:
「福公公如今倒是會說話,往日卻是支支吾吾沒一句完整的話」
小福子尷尬的摸摸腦袋,偷偷瞧了容青煙一眼。
「奴才慣是個嘴快的,奈何王爺交代了,不能讓娘娘發現奴才,說是怕娘娘不肯承這個情,更怕給娘娘惹麻煩,所以奴才都是放了東西就走,不曾想,有一次被姜裳姑娘抓住了,這才算暴露了」
聞言,姜裳讚許的看著他,笑道:「能在我眼皮底下溜走,也是你的本事,若非我提前埋伏,還真抓不到你這條泥鰍」
小福子略略不好意思的搓搓手,「因為奴才對娘娘沒有壞心,所以姜裳姑娘大意疏忽了而已,這要是哪個湊過去找死的,姜裳姑娘肯定是當場就把人抓住了」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轉頭看向容青煙。
容青煙慢慢攪動著杯中的蜂蜜茶,似水的眸子如同蒙了霧氣一般濕潤,黯淡且複雜,一開口,聲音帶著異樣的沙啞。
「我早該想到的,論起執著,這世上無人比得過他」
她似低低呢喃了一句,小福子和姜裳都聽到了,卻是誰也沒敢接話,容青煙的晃神也只是一瞬,再抬頭時,目光已是一片冷然。
「小福子,你方才說,你知道左相為何事入宮?」
小福子趕緊道:「是,奴才在御前當差,別的本事沒有,就眼珠子比旁人活絡」
他嘿嘿笑了兩聲又停止,「御前伺候的,不止奴才一個有外心,有個叫王騫的公公,皇上的許多行蹤,都是他透露給淑貴妃的」
言此,頓了一下才道:「皇上昨日讓高公公親自去鎮國公府傳旨,今日與娘娘在御書房談及戶部侍郎人選,都入了王騫的耳朵里」
容青煙晃動著手中的杯子,端起來喝了一口,甜甜的,恰好解了嘴裡的姜味,她把剩餘的蜂蜜水一口灌下,然後把空杯子遞給姜裳,拿著帕子擦了擦嘴。
「入了王騫的耳,就是入了左相的耳,本宮知道御前必定有左相的人,只是沒想到他竟來的這麼快,冒著大雨趕過來,真是有意思」
小福子點頭,臉上帶著疑惑不解,沉思道:
「是,奴才也是奇怪,按照左相以往的處事風格,有意見都是在早朝上當場發作,當初胡成海被授予威猛大將軍時,朝中也翻起一些波折」
「左相那時也沒像此刻這般著急,那時可是輕鬆的很呢,如今不過一個小小的戶部侍郎,他竟連夜冒雨趕來」
姜裳遲疑道:「主子,會不會是因為,皇上把戶部侍郎給了世子爺,所以左相才急了?」
容青煙摸了摸衣襟上的珍珠紐扣,嗤笑道:
「戶部侍郎雖然不是他的人,但戶部尚書是他的心腹,如今的鎮國公府,完全沒有能力對抗左相府,他急什麼?」
所以,胡烈此時入宮,或許有別的事。
小福子小心翼翼道:「娘娘既然知道戶部尚書是左相的人,為何不阻止皇上,世子爺在左相的眼皮子底下,無疑是深入虎穴」
容青煙臉上的笑容散散的,像是湖面被石子攪亂的波紋,她隨意攏一攏鬢髮,慢條斯理道:
「這世間所有事,各有各的章法,深入虎穴自有深入的好,遠離紛爭也有遠離的好,大哥的這個戶部侍郎,只是助他進入仕途而已,往後這官場的沉浮風景,且瞧著吧」
言此,她忽而轉眸看向小福子,意味深長道:
「便如你,本宮自然知道,御前有親信的好處,可是,你以為皇上傻嗎?你以為王騫透露他行蹤給淑貴妃的事他不知道嗎?你以為皇上不知道自己身邊有哪些牛鬼蛇神嗎?」
小福子一驚,臉色有些沉重和謹慎,「娘娘的意思是?」
容青煙淡淡的扯了扯唇角,似嘆非嘆道:「本宮與皇上自小相識,以往,本宮總看不透他,可如今,本宮比他自己還看得清他」
看得清他的冷漠,他的野心勃勃……
只是短暫的吁嘆,容青煙很快不以為意道:「你能發現王騫,本宮也能想到有王騫這麼個人,你以為皇上猜不到嗎?」
窗外,風雨之聲驚耳,敲打著樹葉的聲音嘩啦嘩啦響,容青煙慢悠悠道:
「皇上的城府,遠比你們看到的深沉,可嘆太后和淑貴妃還以為本宮奪權,實則更換宮裡的守衛,是皇上的意思,換守衛只是第一步,他既然走了這一步,你說的那個王騫,大抵是活不久了」
雷聲轟鳴,在小福子耳邊轟然炸響。
他從椅子上滑下來,嚇出一身的冷汗,臉色煞白的匍匐在地,朝容青煙重重磕了個頭。
「奴才謝娘娘的救命之恩!」
容青煙朝姜裳看了一眼,姜裳忙走下去把小福子扶起來,容青煙看著他額頭上層層虛汗,靜默片刻,才徐徐笑道:
「你莫要慌張,皇上同意讓你過來,說明在皇上心中,你還未曾暴露,是可信的」
小福子借著姜裳的力道站起來,雙腿發軟的坐回了椅子上,慌亂的抹了把汗,「娘娘這是什麼意思?」
容青煙微斂了下眉,平靜的目光里隱含一抹空茫的涼意,似笑非笑道:
「淑貴妃的眼線無處不在,皇上的又何曾不是,皇上肯讓你來長寧宮當個管事,在他眼中,你就是他放在長寧宮的親信」
「本宮把你要過來,皇上便不會再派第二個親信過來,長寧宮的消息,本宮想讓皇上知道什麼,不想讓他知道什麼,就看你怎麼傳,小福子,聽的懂嗎?」
小福子慣是個機靈的,腦子轉的也快,聽她這麼一說立馬明白過來,恭謹道:
「奴才明白,娘娘放心,奴才自然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容青煙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少許,又似不經意道:「高成是你師父,你們的關係如何?」
這個時候問出這句話,小福子心裡跟明鏡似的,他從椅子上起來,又重重跪在地上,誠懇道:
「奴才與高公公有兩年參雜利益的師徒情,王爺對奴才的恩情卻是救命之恩,王爺讓奴才保護娘娘,奴才便是拼了命,也只唯娘娘和王爺馬首是瞻」
說罷,頓了一下,沉重道:「做奴才的,各為其主,高公公護著他的主子,奴才護著自己的主子,奴才不會去害他的命,也不會被他利用,這便是奴才與他的師徒情」
容青煙走到他身邊,虛扶了他一下,「本宮之所以跟你說那番話,就是知道你是個忠心的,起來吧」
小福子連連謝恩,剛從地上站起來,容青煙已經從姜裳手裡接過一塊晶瑩剔透的紫玉遞給他。
「拿著,這是見面禮,你好好辦事,日後少不得你的好處」
小福子有些受寵若驚,誠惶誠恐的又要跪下磕頭。
「哎呦,娘娘您這是……這是開玩笑的吧,奴才可不敢收這樣貴重的禮,這恩寵可是折煞奴才了」
姜裳拉住他要下跪的身子,打趣道:「福公公此刻跪下,可是要討兩次賞?娘娘今天可就準備了一塊紫玉,福公公想討兩次,明日再跪吧」
小福子趕緊搖頭,正要開口解釋,容青煙已經把紫玉遞給姜裳,姜裳塞進了小福子手裡。
容青煙含笑道:「你方才說,做奴才的各為其主,既然你認了本宮這個主子,須得按著本宮的規矩來,日後本宮的賞賜,你只管伸手接著」
見他面上依舊惶恐,容青煙挑眉道:
「你一個小公公,能悄無聲息的往冷宮送東西三年,可見是個膽肥的,若是連塊玉都不敢接,本宮可要重新考量,該不該留下你了」
小福子顫著身子雙手接過那晶瑩剔透的紫玉,目光一片赤誠,若紫玉的光澤,閃閃發亮。
「奴才謝娘娘賞賜,奴才必當為娘娘鞠躬盡瘁,肝腦塗地!」
容青煙笑笑沒說話,轉身走到那搖曳輕擺的燭火前,拿起一把銀剪子,慢悠悠的剪去多餘的燈芯。
「你今日在御書房外突然表露身份,可是有話跟本宮說?」
小福子這才想起此事來,恭敬道:「是」,僅說了一個字,便小心翼翼的看著她,「娘娘可知,晉王已經回京了?」
容青煙拿著剪刀的手一頓,很快又重新勾起一縷燈芯,沒回答他的問題,只輕聲道:
「你要說的事,跟晉王有關?」
小福子臉上帶著些許凝重,亦有深深的擔憂。
「是,皇上已經得知晉王回京的消息,特意讓人去晉王府送了帖子,讓他明日來宮中赴宴」
容青煙放下剪刀,望著眼前只剩一絲火苗的燭光,聲音低低的,似模糊的潮水。
「藩王未經傳召私自回京,這事鬧起來,少不得一番折騰」
小福子一臉愁容。
「是,奴才也是擔憂,而且,皇上的舉動也是奇怪,未有任何動作,只是讓人去晉王府送了帖子,奴才猜不透皇上的心思,只覺心緒難安,所以,只能想辦法知會娘娘」
容青煙扶著姜裳的手走回榻上坐著,燭光照在她臉上,雙瞳剪水,澄澈通透。
「你怎知,皇上送去的是帖子而非諭旨?放心吧,王爺此刻應該已經拿到了回京的諭旨,若本宮猜的沒錯,送去晉王府的諭旨上,必是與太后下個月的壽辰有關,王爺奉旨回京參加太后的壽宴,合情合理」
小福子驚了神,一臉錯愕的看著她,「娘娘怎知,送過去的是諭旨?」
容青煙但笑不語,她怎知?她自然知道,昨夜自青陽閣離開時,她細問了大哥晉王遇刺的事情,大哥不願多說,她纏的厲害才肯吐露一句。
「王爺說,為首的那個黑衣人,武功頗有幾分秦錚的路數」
秦錚是禁軍統領,蕭明煜的心腹,所以這次刺殺晉王的背後主使,就是蕭明煜,他派去的人,自然會知道晉王受傷了。
若他此時,以未經傳召私自回宮定晉王的罪,勢必會牽扯到晉王的傷,當朝親王入京被刺殺,非同小可。
若是查下去,若是查到秦錚……若是這時候胡烈再插一腳,對蕭明煜而言,不是什麼好事。
所以,蕭明煜不但不會定罪,還會想辦法把晉王的罪名摘去,他是個聰明人,不會因小失大,一道回京的諭旨而已,只需要一個恰當的理由即可。
縱觀近來宮裡的大事,正好下個月太后過壽,晉王回京給太后賀壽,合情合理。
小福子離開後,姜裳扶著容青煙在床上躺下,輕輕慢慢的給她捏著腿。
「主子今日同小福子說這些掏心掏肺的話,可是擔心他不忠,在試探他?」
容青煙閉上眼,斂去眸中所有情緒,聲音遲緩,又帶著些許疲憊。
「他知道王爺的秘密,若不是完全真心,始終是個禍害,本宮是蕭明煜的棋子,不怕什麼謠言算計,可王爺不同,本宮還不了他的恩情,自然不能給他留個隱患,所幸,小福子這個人,可用」
姜裳見她提起晉王時,情緒有明顯失落和顫意,忙轉移了話題。
「主子,從壽康宮帶回來的那兩個宮女該如何處置?要找人看著嗎?」
容青煙睜開眼,眸光里含著一抹異樣的光芒。
「不用,她們想做什麼,想去哪,或者打聽什麼消息,都不用攔著,把她們當祖宗一樣慣著就行」
姜裳疑惑,卻也不多問,只道:「那皇上呢,若是左相離開後,皇上再過來呢?」
容青煙靜默片刻,緩聲道:「讓小福子帶些參湯去趟御書房,當著胡烈的面,就說本宮憐惜皇上操勞,期盼皇上早些回來休息」
姜裳會意,笑道:「今夜,左相怕是要留在御書房了,皇上要被他煩死」
說罷,忽而又想到一件事,「主子,左相府的二小姐跟著左相進宮了」
容青煙一愣,長長的睫毛下落下一層暗影,看不真切,卻隱有冷意。
「左相府的二小姐……胡嬋兒?」
姜裳沒注意到她神色的變化,只頷首道:
「是,說起來,這胡嬋兒雖沒有她姐姐胡媚兒漂亮,但素有京都第一才女之稱,比姐姐聰明多了,性子也偏溫順,若當初被送進宮的人是妹妹,主子或許能輕鬆些」
容青煙沒接話,閉上眼睛靜默無聲,姜裳以為她要睡了,聽著外面越來越急的雨聲,準備出去找小福子,卻忽聽床上的人開了口。
「溫順的人,不一定良善,有些人,披著綿羊的外皮,其實是狼心,那柔柔弱弱的麵皮下,醜陋不堪,最會騙人了」
姜裳疑惑,她卻已經不再開口,姜裳也不敢多問,只放下絲帳,留了床前兩隻小小燭火,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風雨之聲入耳,姜裳離開後,容青煙突然蜷縮起身子,慢慢把自己縮成一團,扯著錦裘蓋住腦袋,呼吸與夜色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