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夢裡見
2024-06-05 06:05:55
作者: 夜深不見月
談懷戎以為她內向寡言,仔細一看才發現小姑娘在無聲地哭。
眼淚大滴大滴地順著臉頰流下來,在尖尖的下巴處匯聚落下,打濕了潔白的被子。
在看清那片淚痕的一瞬間,談懷戎只覺得房間裡突然安靜下來,一切雜音都消失不見了。
連空氣都變得稀薄。
讓他無法呼吸。
談懷戎擱在腿上的手指蜷縮起來,攥緊,深深吐出一口氣,心臟的揪疼才慢慢散去,讓他能夠不動聲色,正常地同陶桃對話。
他不想嚇到對方,從口袋裡抽出手帕輕輕放在被面上陶桃觸手可及的地方。
哽咽聲停了一下,一隻細瘦的手猶豫著輕輕抓住了那塊深藍色的手帕,卻沒有拿去擦眼淚,只是像抓著救命稻草一般不放。
過了好一會兒陶桃才平靜下來,抻著病號服的袖子胡亂擦擦眼淚,紅著眼睛道歉。
「對不起,讓您看笑話了,我聽到那些壞人被抓太激動了……」
談懷戎心中酸軟,「我明白,衣服不乾淨,小心擦壞眼睛,用手帕。」
小姑娘僵了僵,捏著手帕的手指松鬆緊緊,到底沒抬起來。
談懷戎不勉強她,自我介紹起來,「我姓談,叫談懷戎。」
說這話時他緊緊盯著陶桃的臉,觀察她的神情,後者卻只是乖乖地喊了一聲「談大哥」,對他的姓名沒有一點反應,像是根本不認識他。
談懷戎心裡一沉,想到那個小混混說陶桃「腦袋不太靈光」。
他應了那句「談大哥」,順勢問,「你的家在哪裡?我幫你聯繫你的家人,好不好?」
陶桃搖了搖頭,小聲說:「我的家不在這裡,家人也不在這裡。」
陶桃說自己的家在外省林縣一個叫「桃溪村」的地方,她從小沒有爸爸,只有媽媽一個人拉扯她長大。
「可是媽媽病了。」
小姑娘的眼圈紅了,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醫生說媽媽的病很難治,要很多錢,我就跟著鄰居姐姐一起出來打工,賺錢給媽媽治病。」
談懷戎聽得心臟又開始揪疼,但也留意到陶桃的語言邏輯和行為和一般人沒有區別,並不像腦袋不靈光的樣子。
他試探著問道:「那你爸爸是出了什麼事?你呢,有沒有生過病?」
他無意揭人傷疤,只想知道妹妹究竟經歷過些什麼,才會忘記他,以至於面對面都沒有認出來,聽到他的名字也無動於衷。
「我不記得了。」
陶桃低著頭,很迷茫的樣子,「我小時候生過病,媽媽說我高燒燒了好幾天,等病好的時候就記不起來生病以前的事情了。」
「什麼病?幾歲的時候?」
「七八歲吧,好像是腦膜炎。」
陶桃有些疑惑,「談大哥,怎麼了嗎?」
七八歲……八歲。
談懷戎腦子裡嗡的一聲。
那正是談懷恩失蹤的時間。
怪不得懷恩忘記了他……談懷戎心中更加堅信陶桃就是自己的妹妹,又問,「那你認識昨天的那些人嗎?有人說是一個叫『三哥』的人把你賣給了他,這是怎麼回事?」
陶桃惶然,沉默了半晌才帶著哭腔回答,「我不認識昨天那些人,也不認識三哥,我是跟著鄰居姐姐出來打工的。」
她仍然攥著談懷戎的手帕,瘦弱的身體縮成一團,很沒有安全感的樣子。
「她說要帶我一起直播賣東西,做主播,她說那樣來錢快,不會耽誤我媽的病。」
那個鄰居已經在城裡待了幾年,這次是回家探親兩人才碰面。
想著鄰居見過大世面,懂的肯定比自己多,她們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於是急需用錢的陶桃毫不猶豫地相信了她。
鄰居告訴陶桃,女主播最需要的是洋氣漂亮,要先帶陶桃去見一見老闆,讓老闆決定要不要和她簽約。
陶桃傻傻地換上自己最精神的一套衣服——簡單的衛衣牛仔褲和運動鞋。
她在家的時候要下地干農活,穿的總是結實耐穿的布鞋,那雙運動鞋還是鄰居淘汰的呢。
鄰居姐姐蹬著廉價的恨天高看著陶桃這一身打扮嘆了口氣,拉著陶桃和老闆熱絡地套近乎,又說陶桃只是沒錢打扮,先天條件那叫一個一騎絕塵。
老闆翹著二郎腿吞雲吐霧,對她們兩人愛理不理,但陶桃清楚地記得對方在聽到鄰居說了一句話之後,突然直起了身體,饒有興致地看了過來。
鄰居的聲線刻意壓低,顯得有幾分曖昧,「我這妹子年紀小,人也單純,都沒有談過戀愛呢。」
鄰居的普通話已經褪去了桃溪村濃濃的鄉音,變得十分標準,陶桃沒見過什麼世面,也聽不出其中的彎彎繞繞,還傻傻地跟著點了點頭。
聽到這裡,談懷戎猛地站起來背過身去,將自己暴怒扭曲的神色藏了起來,唯恐嚇到陶桃。
沒有人不懂那句話直白地表達著什麼,除了他的懷恩。
他天真的妹妹。
陶桃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惶恐地問,「談大哥,你生氣了嗎?我是不是太囉嗦,讓你不耐煩了?」
「……」
談懷戎深呼吸,重新坐下來溫柔地沖她笑笑。
「不是,我剛才突然想咳嗽,不好意思對著你,別怕。」
陶桃放下心來,笨拙地用病房裡的飲水機替談懷戎接了一杯熱水,放在床旁桌上。
「謝謝。」談懷戎沒忍住,摸了摸小姑娘的頭頂,細細軟軟的觸感讓他的情緒緩和了一些,裝作不經意地問,「然後呢?」
然後?
陶桃想到什麼,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老闆說我普通話不好,做直播別人聽不懂我講話,但是可以介紹我去酒吧做服務員。」
她的眼睛裡盈上淚光,「然後我就被蒙著眼睛帶到一個房間裡,老闆讓我洗澡換上新衣服,說晚上帶我去應聘,可是……」
可是換好衣服,老闆派來的人又把她的眼睛蒙上了,說這是大城市裡酒吧的規矩。
他們把她帶去了某個包廂里。
陶桃生性膽小不敢反抗,生怕自己壞了規矩沒錢可賺,聽著包廂里交談的聲音停下才敢出聲問這是哪裡。
蒙著眼睛的布被驟然扯下,她不適應包廂里讓人眼花繚亂的射燈,卻看清楚了那群噁心的魔鬼被照得五顏六色的臉。
「幸好我一直下地幹活,可以挑八十斤的扁擔,力氣大得很,他們壓不住我,我才找機會跑出來……」
陶桃沒注意到旁邊的男人臉色已難看至極,哭腔濃重。
「可是我不認識路,只好隨便闖進去,幸好談大哥救了我,我才跑出來……」
談懷戎覺得胸口團了一團火,燒的五臟六腑都疼起來,無處消解,只想找人打一架好好地發泄一下。
但他怕陶桃孤身一人無處傾訴恐懼,只好強行按捺著,等到對方說夠了,哭累了重新睡著時,才真正地沉下了臉色。
他定定地看了半晌陶桃的睡顏,輕巧地揩去她眼角殘留的淚痕,轉身離開。
病房的門輕輕合上,本該沉睡的女孩突然睜開了雙眸,眼神清明冷靜,找不到一絲方才的委屈和悲戚。
她從門上小窗看到男人的背影漸漸走遠,才重新閉上眼睛。
從現在起,她不再是陶桃了,而是談懷恩。
……
蘭州,碧落鎮。
宋愉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恐懼一枚小小的書籤,甚至到了失態的地步。
但她一向自詡膽大,不願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出來,只是微笑著拒絕了小男孩。
「抱歉,姐姐不怎麼看書,你把它還給它的主人就好,謝謝。」
小男孩也沒有糾纏,脆生生地應了一句「不客氣」就跑走了。
宋愉環視了一圈周圍,沒有發現什麼異樣,拉著好友匆匆回到了民宿,進了房間把門反鎖好才鬆了一口氣。
「怎麼啦?」何安樂打趣她,「後面有債主不成?你看你,臉都白了。」
季習風洗乾淨手接了一杯水遞過來,有些擔憂,「你哪裡不舒服嗎?」
宋愉擺擺手,一口氣喝完水才道,「不是,我救是覺得剛才食書閣里那個說書人有點古怪。」
何安樂一向心大,一邊吃水果一邊問,「哪裡古怪?我覺得他穿大褂還挺有味道的,長得也不錯。」
「顏狗你真的沒救了。」
季習風無語,被罵狗的何安樂不服氣地皺了皺小鼻子。
宋愉這次沒心情看他倆耍寶,皺著眉,「和長相無關,是他的眼神讓我很不舒服,感覺像是被鎖定了一樣。」
她形容不出來自己那一瞬間的毛骨悚然,反正就是,很不舒服。
「鎖定?深情一眼摯愛萬年的那種?」
宋愉:「……」
季習風:「……我可還在這兒呢,講究一下先來後到曉得伐。」
何安樂吐了吐舌頭。
宋愉簡直拿這兩個活寶沒有辦法,搖搖頭,「算了,反正我們只是來旅行的,之後不去食書閣就好了,但那個人給我的感覺真的很不好,你們一定要警覺一些,別惹上不該惹的人。」
「放心,我會保護你們兩個的。」季習風笑著說。
何安樂卻不以為然,給宋愉塞了一嘴櫻桃然後推著她去休息。
「好啦,我看你就是太累了容易胡思亂想,現在把那什麼說書的放一放,好好去補個覺,睡醒咱們還要接著去嗨呢!」
宋愉口中充滿櫻桃的甜香味,也覺得自己可能有些大驚小怪,決定聽何安樂的話先休息。
睡前她看了一眼手機,談懷戎沒有發消息過來,也沒有評價她的朋友圈和微博,安靜得像是不存在一般。
奇怪……明明已經中午了,總不可能還沒有起床吧?
還是太忙了?
宋愉疑惑地給談懷戎發了一個表情包,還沒等到回復就因為敵不過困意睡了過去。
只好夢裡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