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緣
2024-06-04 12:06:25
作者: 十年臥雪
灞水濤濤,涼風陣陣。今日的灞橋,安靜得出奇。
「噗」九懷挨了沈涼一腳,身子往後一摔,在地上滑出四五丈,這不是沈涼力大,而是因為每當滑行之勢衰竭時,九懷就用力一蹬腿,讓身子繼續後滑。最後,終於被她拉開了與沈涼的距離,同時有了時間做出反應的動作。
她紮起右仆步,挺起仍有四尺多長的竹竿。如果沈涼發起衝鋒,她只需右腳一用力,就能立刻變為左弓步,同時刺竿,就沈涼抵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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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涼身形一閃,從九懷右腰殺來,九懷右腿用力,挺身欲刺,怎知沈涼忽然一躍,跳至九懷身體左側,同時一刀劈下。
九懷急忙橫掃竹竿,但由於她已轉成左弓步,這往左一掃,身子卻失去平衡,又摔了一次。
沈涼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雙手握刀,就要往下一捅,但就在此時,另一根竹竿,卻在他眼裡急劇放大。
原來是郭老六,她還是沒跑,而是學著九懷剛才的動作,也拔起了一根竹竿刺向沈涼。沈涼側身一避,怎知這旗杆卻順勢押來。
「死!」他被擾得火起,障刀一舉,一刀劈在竹竿上。
「嘶」怎知,與此同時,他卻忽覺左腳一軟,整個身子也失去平衡,栽倒在地。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九懷手中,竟也握著一把障刀,且障刀的刃口處,已全是血。
「你也死!」劇痛,令沈涼徹底瘋狂,他不管不顧地摟向九懷,左手的障刀胡亂地扎向對方。
九懷直勾勾地瞪著沈涼那如鷹似狼的雙眼,右手猛一用力,手中的障刀從沈涼左肋下斜向上插入,再手腕一擰。
「砰」竹竿結結實實地打在沈涼頭頂,「砰」又是一下,沈涼縱使是鐵打的漢子,卻也承受不住,這郭老六跳起來打的兩下,登時只覺天旋地轉,寒意與睡意一併襲來。
「娘子!娘子!」郭老六帶著哭腔叫著,但面前的兩人卻仿佛被定型了一般,均是左手鉗住對方的脖頸,右手緊緊地握著障刀,雙目一如鷹,一似狼,互不相讓。只有那嘩嘩往下流的血,在表明,時光在流逝。
「啊!」郭老六忽地發出一聲悽厲的驚叫,繼而扔掉竹竿,撿起沈涼掉落在地的橫刀,雙手握著,對著沈涼的腦殼,「砰」「砰」「砰」地砍著,每一刀都要砍出些紅的、白的、黑的來。
「砰」
「砰」
「砰」
「咳咳咳……」六刀過後,郭老六耗盡了力氣,雙腿一軟,栽倒在地,僅能通過雙手拄刀的方式,來保證上半身不趴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九懷忽然放聲大笑,然後「噗」的一聲,噴出一口殷紅的血來。
「娘……娘子!」郭老六撲上前,想分開九懷和只剩下小半個腦袋的沈涼,但卻發現分不開,只好撬開九懷的手,奪了那把障刀,「咔嚓」「咔嚓」地將沈涼的手給砍斷,這才終於將九懷扯了出來。
「血,你滿身是血!」
「別碰……我……」九懷道,「把沈涼身上的東西,都翻出來。」
「好。」
郭老六扳倒沈涼的身體,開始一寸寸地摸索他的身子。沈涼身上,其實沒有多少東西,只有障刀的刀鞘,兩個裝滿銅錢的荷包,一小塊銀,一個咬了大半的饢,一個水袋,還有一個竹筒。
「怎麼會有這個東西?」郭老六舉起竹筒,晃了晃,裡面卻沒有液體或是固體碰撞筒壁而發出的聲音。
她轉向九懷,卻看見九懷下巴上全是血,捂著左腹的左手處,血正不斷地往外滲。
「娘子!」
「打開,看看。」九懷說著,用匕首割下襴袍的一角,繞腰一圈,而後打了個結。
「是一份字據,說他們兄弟幾個,隨皇甫將軍進長安……」
這竹筒中裝著的,原來是沈涼的自白書,他先說他們兄弟幾人,來長安皇甫惟明答應他們,要帶他們到御前伸冤,揭露王鉷租庸調的罪證。但到了長安後,卻先被裴冕,後被敬羽指派,去殺人或是走私貨物。
「郭行先,在涇陽縣,有個倉庫,存放鐵?」九懷扯緊了結,問道。
「是,沈涼他們經常被敬羽指派,在廣運潭登上鹽船,將一船銅錢運往夏陽川,在那裡卸下銅錢,裝上鐵礦石,往涇陽縣去。」郭老六流著淚道。
「鹽、銅錢、鐵礦石?」九懷很吃力地說出這三樣事物。
「嗯,沈涼沒說鹽從哪來,但應該就是猗氏。」郭老六說著,又想湊上前給九懷擦去臉上的血。
「還說,什麼了?」
「上月二十,胡四拿著令牌,給他下令,讓他除掉娘子。」郭老六說著,將竹紙遞給九懷,同時遞來的,還有一塊奇怪的骨牌。
九懷看見,這竹紙的末尾,沈涼是簽了字,畫了押的。估計這就是沈涼在兄弟們陸續死後,意識到了什麼,故而留下的一劑毒藥,以報復那些用謊言欺騙他們,利用他們,而後又無情地將他們拋棄的人。
「六娘,如果,如果我告訴你,我時辰到了,你……」
「不!娘子,你一定要振作起來,娘子!你別亂說話!」
九懷卻是以微不可察的角度搖了搖頭:「六娘,你替我做兩件事。」
「什麼事?」郭老六哽咽著問。
九懷卻先用匕首,從襴袍上割下一塊全是血的來:「過了這灞橋,沿著官道走,三里地,有幾戶人家,左手邊第三戶,你先扶我去那。然後再回城,去輔興坊找騰空子。當著她的面,你第一句要叫她小曦,再把這塊布交給她,如果她肯來,就帶她來。」
「娘子,不!我帶你去找郎中!」郭老六說著,就想背起九懷,但她的小身板,顯然是背不動的。
「聽我說……」九懷用盡力氣,摟住郭老六,「郭行先敢殺我,就一定,有,有後手。你只有讓她知道,我死了,我才能無事,明白嗎?」
「什麼,什麼?」郭老六年紀還小,理解不了這話。
「如果小曦,願,願意來,你就再去找京兆府的戶曹,元捴。」九懷將沈涼的自白書和那枚奇怪的骨牌都交給了郭老六,「你先抄一份,交給元捴,如果他有意貪郭行先的錢,你就要他帶你去見右相。再將畫了押的和這骨牌,交給右相。」
「娘子,你說慢點,我,我快受不了了!」
九懷捂著郭老六的臉:「記著,除了騰空子,別告訴任何人,我還活著。一定要!記著……」
「好,好,我記住了。」
天色漸暗,玉真觀中,李騰空看著窗外的柳綠桃紅,越看越煩躁,於是「嘶」地撕碎了一張麻紙。麻紙的碎片隨風飄動,其中一片,越飄越遠,直到打在推門而入的棠奴的臉上。
「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棠奴不可思議地看著紙片上的字。
「何事?」李騰空趕忙奪回碎片,而後轉身邊將它揉成團,邊問道。
「十九娘,外面有女客請求見你一面。」棠奴知曉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趕忙縮起腦袋,低聲嚷嚷道。
「何人?」李騰空問。
棠奴湊近,咬著李騰空的耳朵道:「說是,九懷托她來的,定是那浪蕩子又惹了禍。」
李騰空剛欲讓棠奴將人帶進來,卻見許靈素正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倆,便改口道:「我去看看,你待在這。」
她沿著廊道來到會客堂,尚未邁過門檻,就從空氣中嗅到一股血腥味,不算濃,但絕不淡。探頭一看,卻見一面色慌張的小娘子正抱著一個很扁的布包,在房內踱來踱去。
「心亂則神渙,神渙則鬼入。小娘子,你太慌了。」李騰空邁過門檻道。
「你便是騰空子?」郭老六抬頭一看,卻見一頭戴蓮花冠,氣質恬靜的女冠在向自己走來,心神也不由得一靜。
「是。」李騰空行了個道家的禮節,而後才問,「九懷可是遭遇了劫難?」
「是。」郭老六完全忘了,九懷教她說的話,只記得將那塊沾滿血的布料從布袋中拿出來,遞給李騰空。
這血衣,在殘陽的掩映下,更顯得骯髒,瘮人。
「因何事致此?」
郭老六聞言,淚水登時缺堤:「為了救我。」
「她在哪?」
「你是要去救她嗎?」
「帶路吧。」
黑暗,從遙遠的西域席捲而來,就如同,給大地蓋上了一塊厚厚的幕布,隔絕了世間的所有光線。
這灞橋旁,官道邊的第三間屋舍,是整條村唯一亮著燈的。這屋子不大,由兩面內牆分為三個功能區,最大的是客廳,左邊的是廚房,右邊的是臥室。
九懷和李騰空就待在這小小的臥室中,而這唯一的光,就是從這臥室中發出的。
「你在看《漢書》?」李騰空說這話的時候,正在給九懷的傷口消毒。
「嗯,《霍光金日磾傳》。」
「讀到哪了?」
「每出入下殿門,止進有常處,郎僕射竊識視之,不失尺寸,其資性端正如此。」九懷說完,稍稍咬了咬牙關。
「可這榷鹽鐵,卻是壞了規矩的。」李騰空道。
九懷放平握著書的手,看著黑漆漆的屋頂,良久,輕嘆一聲。
「郭六娘還是個孩子,她可想不出,這許多計策。」
九懷閉上眼:「你想怎麼做?」
「我可以幫你。」
九懷聞言,睜開右眼,看著李騰空。見她容顏如畫,頭上的蓮花冠,身上的道袍,都是那麼纖塵不染,讓人看著,就覺得賞心悅目。
「這是個泥潭,只會越陷越深。」九懷又閉上眼。
「蓮花枯萎後,終究還是要落入泥中的。」
「若是被人認為,你是因為他,才這麼做,他會死得很慘。」九懷轉過臉去,她覺得,自己眼中,已含著一層淚水,遲早是要爭破眼皮,往外流的。
「胡言!我與他,只是朋友。」李騰空一急,手勁就大了點,刺得九懷一齜牙。
「我說了,是被人認為,不是你真的這麼想。」
「讓六娘去找元捴,你不僅會害了她,你也藏不了。」
這個問題,是九懷個計劃中,最大的,也是無法彌補的疏漏。就像李騰空當初,偷紫藤香去救李縝一樣。計劃是成功的,但帶來的後果,卻不是她們可以預知且掌控的。
「此事,因李郎與郭行先一家的衝突而起。而我和郭三郎、郭六娘,本就在這艘船上。但你,不一樣。」
「你若是此次出手,往後,他們就會算計你了。」
李騰空沉吟良久,甚至還為此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顯然,這對她而言,又是一個與是選《漢書》還是選《道德經》一般複雜的難題。選了一,就必然會失去二,而且,還極可能,永遠與此綁定。
「沈涼的話,有幾分是真?」李縝從懷中取出那份沈涼的自白書。
「他和他所有的兄弟,都是為了別人的野心而死。」九懷抹了把眼角,「可他醒悟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了。」
「這是右相常說的話,可誰都知道,野心最大的人……」
「誰都有野心,包括他。」九懷打斷道,「謝謝你,能來救我。」
「我之所以麻煩你,是因為我覺得,我認識的郎中之中,只有你,他們還收買不了。而在把沈涼的自白書交給元捴之前,我還不能死。」
「你是想告訴我,走上這條路,最後就是孤家寡人嗎?」李騰空喃喃道。
她想起了自己的阿爺,雖然權傾朝野,位尊右相,但沒上百金吾衛拱衛左右,就連門都不敢出,即便是在家的時候,也不敢告訴家裡人,包括自己最親的子女,今晚在哪個小院睡覺,甚至每天都要半夜起床,更換臥室。
「你還能選,一定,要珍惜。」
李騰空看著九懷的臉,看著她的眼淚,慢慢地從眼眶中溢出,再順著滿是血污的臉,往下流,打濕了髮鬢,也打濕了床單。
「就不該,在這個年紀,遇見你們。」說完,她抱起沈涼的自白書,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