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相府
2024-06-04 12:02:46
作者: 十年臥雪
是夜,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右相府府牆高聳,牆下排著長隊,都是些朱綠官員,在等著向右相匯報國事。正所謂,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大唐有右相鞠躬盡瘁如此,國運何愁不興?
眾人走了快一刻,才來到隊伍的盡頭,但這也不是右相府門口,而是一排拒馬,拒馬後則聳立著幾排右驍衛,這群軍士的甲冑,甚至比李縝在振武軍時,見到的所有甲冑,都要精良。
原來,是李林甫自知身為右相,當為國而不惜身,故而大力掃除積弊,為此不惜與許多人結下死怨。同時,他也深深地感覺到,大唐不能沒了自己,因此無論是居家還是出行,都帶著百餘護衛。而且,為了防止卑鄙小人傷害自己的家人,相府的大小門前,都有拒馬攔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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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士們不敢攔阻右監門衛,但也沒有人敢讓幾個蒙面穿甲的人靠近右相府。故而在出示令符一刻後,右相府的管事青圭,便匆匆而來。
他一來,就沉下臉:「既然拿了人,為何不押往牢獄?」
九懷上前叉手行禮:「阿郎有所不知,此人有關鍵證物,押往京兆獄,反而會利了旁人。」
「糊塗,右相要的不是證物。是國法不可欺,六典不可違!」青圭義正辭嚴。
韋堅等人要抓李縝,程序手續當然是合乎國法的,但李林甫要的,就是讓聖人親眼看看,東宮的勢力,已經大到了可以合法地將異己者給辦了!
「死士,皇甫惟明,麾下。」九懷只說了三個詞,沒有任何修飾,青圭聽了,臉色突變。
「此獠重要,護!」青圭喝道。那些鐵塔般的右驍衛得令,長槊前壓,齊步上前,只一瞬,便將李縝和四名黑衣人圍在中間,吉溫等人全被擋在外面。
「哎,大總管!」吉溫下意識地叫了聲。
青圭卻不理他,入了相府,「砰」地關上門。
「阿郎,這該如何是好?」
「走,審楊釗!」吉溫咬牙切齒道。
又過了兩刻,青圭折返,手中拿著文書:「人犯交接,籤押即可。」
「有勞了。」九懷接過文書,回身招呼那四名黑衣人,同時再一次與李縝對視。
李縝喉結轉動,想張嘴說什麼,卻見九懷以極難察覺的幅度搖了搖頭,便止住了。在這一瞬,他忽覺悵然若失,畢竟不知,還能不能再次相見。
青圭催促李縝上前,剛到門房,便有十名護院圍了上來,勒令李縝更衣,隨後搜身,末了還要拷住手,然後青圭才繼續帶著李縝往裡面走。
剛出門房,就見一矮小破舊門樓擋在路前,與府內氣派堂皇的其它建築極為不搭。原來,相府以前曾是李靖的宅邸,術士浮屠泓路過此地時,曾斷言若能在此居住,必定能富貴無比。
開元初年,李林甫任奉御,搬到了空置已久的李靖舊宅居住。浮屠泓又說,李林甫將居相位十有九年,稱豪貴於天下。但是,千萬不能易制中門,不然禍亂將至。所以李林甫裝修舊宅時,也只是在中門外另建一高大的門樓,而不是將舊中門拆除重建。
七彎八轉後,幾人終於來到明堂,堂內點著昂貴的龍涎香,煙氣裊裊,醉人心扉。
「饒命~!」堂內忽然傳來一聲慘叫,「冤枉啊!冤……唔!唔!」
一個被堵上了嘴的綠袍官員被一個青袍官鉗住脖頸,拖了出來。綠袍官見了青圭,雙眼一光,雙臂向著青圭抓來,一臉迫切。青袍官則對著幾人溫和一笑,右手一用力,那綠袍官青筋暴突,身子竟是軟了。
「驚擾大總管了。」青袍官道。
「羅鉗,好身手。」青圭笑道。原來這青袍官,竟然就是「羅鉗吉網」中的羅鉗羅希奭。
押送李縝的護衛們都被攔在堂外,唯有青圭帶著李縝入內。堂內,沒有坐席,正前方有一屏風,屏風後,可以看到有人影綽綽。這是李林甫馭下的小手段,下屬看不見他的精神狀態,敬畏就會一如既往。
「阿郎,李縝帶到。」青圭跪在離屏風五步開外,畢恭畢敬,瞬間就從惡狗變成了溫順的家狗。
「說。」聲音蒼老,但威嚴有力。聽者無不覺得,是有一雙眼睛,在背後盯著自己。
「李縝!跪下說話!右相只給你一炷香!」青圭雖仍跪在地上,但已恢復了右相管家的氣勢。
「在下李縝,有一卷帳簿,可指證韋堅等貪墨巨額錢財。」李縝站著道。
李林甫不說話。
「廢話少說!說死士的事!」青圭喝道。
「不知右相可否審問過馮善才?」李縝卻是反問。
「放肆!」青圭喝道。
「有。」李林甫卻答了,還是只有一個字,什麼信息都沒透露。
「我見過他。他說,死士都是皇甫將軍麾下,因為收租庸而家破人亡,皇甫將軍便讓他們先來長安等候。等年底,將軍回長安述職時,再替他們討回公道。」
「皇甫將軍,令隴右軍士,回長安等候!」李林甫終於多說了些話。
「確切來說,是退役的隴右軍士。」李縝補充了一句。
「廢話!退伍的隴右兵,這有何用!」青圭不等李林甫開口,便斥責,他有些後悔帶李縝見李林甫了,因為這會顯得,他太不精明,在浪費李林甫的時間。
「因為他們來長安,是準備遴選為北衙兵。」
「遴選為北衙兵?!」李林甫喝道,屏風後人影一晃,不知他是不是已經站了起來。
「正是。恕不相瞞,小子來長安述職,便為韋芝無故阻撓,若非遇見右相,也只能去參加北衙兵遴選,以求一口飯吃。」李縝開始添油加火。
邊軍通過遴選,成為禁軍,並非違律之事。但太子的密友皇甫惟明麾下的邊軍,通過遴選成為聖人的禁軍,就有很大問題了,因為誰都不敢保證,這些邊軍的心中認的,是哪個聖人!
堂中氛圍突變,青圭也自覺地閉上了嘴,不再插話。如果楊釗在,定會拍掌稱讚李縝好本事,畢竟他每次見右相,都是嚇得汗流浹背,從來沒有哪一次,能讓右相動容,旁人閉嘴。
「說下去。」李林甫道。
「小子無知,敢問右相,韋芝阻撓我等銓選,韋堅一日之內,便讓我和楊參軍丟官入獄。是否違背唐六典?」
青圭是見過大場面的,但仍嚇得捂住了嘴,他從來沒見過有人這般大膽的,戴罪之身卻還敢反問右相。
「兵部掌管武官銓選,御史台監察官員是否違法。所以,這兩件事,都沒有違背唐六典。」屏風後,有女聲答道。
「如此,小子願死。」李縝跪了,頭磕得很響,他不是不懂禮,只是知道,何時行禮,收益最大,「只是,死之前,想讓右相知道。小子在隴右時,拒絕過皇甫大夫的拉攏,想回關內。結果就被韋芝阻撓,銓選落榜。緊接著,吉溫誣告小子的袍澤岑參,說他受人指使,指斥乘輿。危急時刻,是右相救了小子。所以小子便立誓,以死報右相活命之恩。」
「後來,鄭章案發,小子一早便知曉,沈涼、蕭大等,皆為昔日袍澤。但還是將他們捉拿入獄,因為是右相讓小子知曉,唐六典,不可欺。現在,小子臨死,亦無怨恨。只是擔憂,韋堅等人,今日便可以依唐六典排斥異己,明日會做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李縝說的,大部分是心裡話,邊說,自己還氣得流下眼淚。
這一長串的話,要是在李林甫動容前說,只怕早就被青圭喝停,拽走了。但現在是李林甫發了話要他說,所以他才能不受干擾地將這場戲演完。
堂內良久無聲,忽然,有一雙大手,抓住李縝雙臂,將他扶起。
李縝抬頭一看,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峻拔有威的臉,其人雙眉如劍,絡腮白須,須質粗硬,剛勁刺手,雙瞳相距較短,形如鬥雞。
「解開,賞酒賞肉。」紫袍老者道。
「是!」青圭慌忙應道,屏風後,也立刻有女婢奔走。
不多時,本空無一物的大堂中,便擺好了兩張桌案,兩張坐席,兩盤烤羊肉,兩樽桑落酒。
李林甫坐在主位,李縝則坐在一步開外。
「老夫亦曾任過河、隴節度。深知邊塞艱難,不像有些人,只把這邊塞,當作積累功勳之地。將你們這些為國朝浴血奮戰的將士,當作奪權的工具。」李林甫邊說,邊切肉而吃。
李縝沒有動刀叉,因為李林甫的護衛們,都圍在他身邊。
「可是嫌老夫的羊肉,不合口?」李林甫爽朗一笑,「牛肉,雞肉,老夫也有。」
「非也,只是楊參軍正在京兆獄受苦。小子,不敢獨自享用。」李縝再次行禮,還找了個高大上的理由。
「唉,奸佞當道,苦了你們這些忠良了。」李林甫一聲長嘆。
李縝啞然,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做夢。
「帳簿,在何處?」
「哦。在小的這。」青圭應了聲,忙從懷中掏出那片竹簡,交給李林甫。
李林甫看了,鬥雞眼一瞪:「為何只有韋芝一人?」
「此帳簿,本在嚴武手裡。昨夜,嚴武將其轉呈虢國夫人。虢國夫人讓小子,將這一片,轉交右相。」李縝實話實說,這事沒必要撒謊,因為撒了謊,他也圓不回來。
「哦~吃,肉快涼了。」李林甫點點頭,揮揮手,又恢復了「慈祥」之貌。
李縝不用刀叉,只用雙手抓起羊肉,往嘴裡塞。
「噗嗤」幾個女婢見了,忍不住笑了。李縝稍稍抬頭,見李林甫也是嘴角一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