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臨危受命
2024-06-04 12:01:20
作者: 十年臥雪
又是一個月朗星稀,涼風陣陣的日子。
李縝等人在城牆下擠作一團,試圖從對方的身體上獲得足以禦寒的熱量,但最後得到的,卻是甲衣的冰寒。四步之外,吳珍趴在一隻聽翁上,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
「今晚哪家娘子在守空房啊?」楊景暉隨手撿起一塊焦黑的碎石,砸向吳珍。
「去去去~」吳珍頭也不抬,「別瞎嚷嚷。」
聽翁,是古代反地道戰的重要手段之一。因為,這石堡城雖然築在山巔上,但地基確實土、石混雜。當年信安王便是挖了一條地道,直通大方台城地底,從而調動了大量的吐蕃守軍,才終於在小方台城取得突破。因此,歷任振武軍使都十分重視反地道作戰。到了董延光這一代,已經沿著城牆布置了三十餘個聽翁,足可以監聽地下的一切動靜。
因此,當吳珍臉色突變的時候,李縝便知曉,大事不妙。
「挖壕溝!快!」李縝抓起一把鏟子,一下子就鏟起一片土,「上報軍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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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防禦敵人的地道攻城,最為行之有效的方法,便是朝敵軍隧道的方向,挖一條橫向的深溝,截斷敵軍的隧道,而後是在出口放乾柴縱火,還是在洞口外守株待兔,逐一撲殺,就看守城方的意願了。
只是這一次,不知是那聽翁有問題,還是吐蕃人均賽亞人,眾軍才堪堪將坑挖到一人深,丈余寬,壕溝的西北壁,便有土塊大塊大塊地跌落,塵埃未盡,一個大洞赫然出現,火光照進洞口,映襯出一個強壯的黑影,這人離李縝,真就是一尺之遙。
「殺!」
「吼」
雙方幾乎同時爆喝,李縝一鏟子抵住那人,就往洞裡推,那人紮起弓步,左手死死地握住鐵鏟的木柄就要順勢將李縝往壕溝的東南壁抵,右手的短鏟則奮力砍向李縝。
這吐蕃兵後面,還有不少人,而且都已經意識到,如果不能順利突出,就會被唐軍想方設法一一殺死,所以人人出死力推搡著前面的同伴。一時間,李縝只覺得,自己是在跟一群瘋牛比力氣。
兩名唐軍握著刀盾跳下坑道,揮刀亂捅,那頂在最前面的吐蕃兵被砍得鮮血亂噴,慘叫不斷。但他後面的吐蕃兵,卻全然不顧,推搡的力度不減反增。甚至還有人尋著空隙,刺出了短矛。
吳珍也跳下坑道,不過他什麼都沒拿,只是在李縝背後紮起弓步,死死地頂著他。以免他被吐蕃兵推到。由於吳珍的右腿腳跟已經頂住了坑道的東南壁,因此,儘管他們只有兩個人,但吐蕃人一時半刻,也推不動他們。
場面一度陷入僵局,雙方只好用對方聽不懂的語言來互罵,並不時用短槍短矛往對方的方向扎幾下。不知亂了多久,吐蕃兵似乎找到了打破僵局的方法,因為這洞口兩側的土壁,也開始有土塊在不斷跌落。照這個趨勢,不消多久,洞口便可擴大一倍,更多的吐蕃兵將一涌而出,指不定還真能從此殺入城中。
「金汁、熱湯!快!」
忙亂中,李縝聽見楊景暉在喊著什麼,於是靈機一動:「楊景暉!狼筅澆火油,快!」
「什麼?」楊景暉一時沒反應過來。
「狼筅,點火,給我!」李縝重複了一次。
「好!」
楊景暉剛走,吳珍便支持不住,被壓倒在地,李縝也因此被撞翻,被堵在洞口許久的吐蕃人「嗚嗷嗷」地叫著,就如同一頭頭餓極了的猛獸,見人就撕。
所幸,第一批增援的唐軍此刻也到了,他們十分勇敢,沒有絲毫猶豫,便縱身而下,長槍、短槍、橫刀、陌刀,有什麼用什麼,與吐蕃人扭作一團。
「起!」李縝挨了一名蕃兵兩刀,雖然皮甲十分厚實,但仍然感覺背脊處傳來一陣撕裂的痛,但他已經顧不得疼痛,四肢一用力,抱起吳珍,扔到壕溝外。
「伙長!」楊景暉終於回來了,他握著一支正熊熊燃燒著的狼筅,在壕溝邊上躍下。
「好!」李縝右手猛地握著狼筅的長柄,與楊景暉一併發力,沖向洞口,「著!」
一名正欲外沖的吐蕃兵冷不丁地被這熊熊燃燒之物捅了個對穿,且那枝丫上的烈火,還順勢爬上了他的身子,登時慘嚎聲,傳遍了整座石堡城。
洞口剛堵住,楊景暉便抽出橫刀,護在李縝身側,以便李縝安心用狼筅堵住洞口,防止裡面的吐蕃勇士破釜沉舟,直衝火海。
李縝雙眼充血,死死盯著眼前那晃動的火海,從清晰可見,到模糊不清。雙手就像生根似的,握住狼筅被水打濕的握把部分,只留下一雙耳朵,聽著周圍的風聲及金戈之聲,那麼響亮,那麼刺耳……
「蕃賊退了,放輕鬆。」董延光伸手拍了拍李縝的右臂,「全是血,還不去療傷。」
「啊~」李縝被他這一激,先是覺得渾身一松,接著雙腿立刻軟了,整個兒摔坐在地,「退……退了?」
董延光蹲下身子,目光堅定地看著愛將:「拋下好幾百屍首,都縮在山腳發抖呢,哈哈哈哈。」
李縝閉上眼,點了點頭。
「來,上來看看。」董延光扶起李縝,兩人先後登上城牆甬道。
經過多日戰火的洗禮,城牆雖依舊堅挺,但也早被燻黑,且布滿坑窪,不少的坑窪中,還積著一層散發著陣陣惡臭的,也不知是什麼成分的污垢。靠著女牆的地方,堆積著不少的灰瓶檑木,甚至是雙方的屍體,這些都是抵禦蟻附攻城法的利器。
目光沿著蜿蜒的山道,卻正好看見,一個沒穿盔甲的蕃兵,正在一個士人模樣的人男子的帶領下,沿著山道,慢慢上前。
「這又是什麼陰謀?」李縝下意識地取下背上的弓,有弓在手,他的心才略微安定。
「別急。」董延光見多識廣,伸手攔住了李縝,「來講屁話的。」
「城上面的兄弟,我們是來傳話的,沒有敵意!」那士人和蕃兵在離城牆上數十步外站定,都舉高了雙手,表示自己身無寸鐵。
「過來,三十步外站了。」董延光將身子縮到城垛後,僅留出半個腦袋觀察外面。李縝見了,在弓弦上搭上箭,對準城外那倆人,算是威懾。
「贊普說,你們的援軍不會來了,但他敬重如同雄鷹一般的勇士,放下武器出城吧,贊普必定禮送你們回家。」
李縝用餘光瞥了眼董延光,差點沒驚掉下巴,因為後者正在給弩機裝填箭矢!
「拖一拖他們。」董延光道。
李縝眉頭一皺,開口道:「瞎扯!昨日,蓋嘉運將軍烽火傳信,我朝八十萬大軍馬上就到,爾等不想被裡外夾擊,就速速離去。」
蕃兵聽完翻譯,忽然放聲狂笑,良久,才說了句什麼。
書生立刻道:「還蓋嘉運呢,他已經被你們的聖人免職了。你們被拋……!」
「咻」
書生話音未落,身邊的蕃兵已經直挺挺地摔倒在地,胸口上,長箭兀自跳動著。
「宰他!」董延光喝道。
李縝手一松,長箭裂空而出,釘進了書生右眼。
「蓋老兒走了才好,他走了我們才能獲救!」董延光呸了口,而後才轉頭問李縝,「這下我們可是將蕃賊得罪死了。」
「蕃賊早將我們得罪死了。」李縝說著,眼眶一紅,腦海中也不自覺地浮現出,這些日子裡,死在自己面前的袍澤。
「也是,這城不僅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只有守住了它,才能告慰一眾弟兄的在天之靈。」
說完,董延光一指山腳:「看見那面豹旗了嗎?」
李縝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立刻就發現了那面插在吐蕃營寨最前方的豹旗。
「看到了。」
「那是鐵刃悉諾羅的旗幟,他是一隻兇猛的豹子,被贊普稱為『薩』。」董延光邊說,左手邊不自覺地握緊刀柄,「當年郁標川之戰,就是他單槍匹馬,纏住了王忠嗣王大夫的三十餘騎,蕃酋才得以逃生。這麼些年下來,死在他手上的弟兄,少說五百。」
「吐蕃人是要總攻了?」李縝看見,吐蕃人的營寨中,有很多鵝車,飛梯,那些聚攏在鵝車下的士卒,甲冑精光曜日,一看就是精銳中的精銳。
「嗯。等會你就去大方台城吧。」董延光回頭望了一眼大方台城中,那雖然經歷了多次石轟,但仍舊屹立不倒的七星樓,「一定要守住七星樓,它是整個振武軍最高的地方。就算小方台城破,有它在手,甬道一切斷,我們就還能撐下去。」
李縝順著他的話,再一次端詳七星樓,這整座赤嶺最高的地方,如今這七星樓頂上,坐著一具身披華麗明光鎧的屍體,那是振武軍的副使錢懷生,他在開戰的第十二天,被戰死了。屍體也一次次地被吐蕃人的弓箭射成刺蝟,但每一次,都會被唐軍將上面的箭如數取出,而後再次將屍身扶正,作出仍能指揮作戰的模樣。
這是董延光的計策,就是為了告訴吐蕃人,唐軍是打不死的,以打擊吐蕃人的士氣,同時儘量拖延,吐蕃人發現石堡城守軍兵力,已經捉襟見肘的時間。
「援軍肯定在某處和蕃賊交上手了,不然我們撐不了三十九天的。」董延光猛灌一口青稞酒,而後借著酒勁唱道,「
我徂~東山~,
慆慆~不歸~。
我來自東~,
零雨~其~濛!
……」
他的聲音本就富有磁性,何況此刻,也是動了真情,因此一下子就將所有聽得見這歌聲的人,都感染了。
於是,諸軍一起相和:「
我東曰歸,
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
勿士行枚
……」
李縝驚覺自己眼前竟變得模糊一片,伸手一摸,濕潤濕潤的,原來自己哭了。是啊,以周公之能,率軍東征尚且三年方能勝,更何況如今的朝堂之上,儘是些費仲、尤渾之輩呢。
「校尉都死光了,大方台城就交給你了。」董延光拍了拍李縝的肩胛,「活著,然後跟我一起去長安,過好日子。」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