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走訪排查受害者家庭
2024-06-03 23:08:02
作者: 小橋老樹
3月30日,許海遇害第二天,下午兩點。
市刑警支隊在會議室召開了簡短座談會,歡送老支隊長朱林光榮退休。辦理退休手續後,朱林越發仙風道骨,眉毛比以前更長,往日殺氣十足的劍眉變成清秀眉,眼神通透豁達。他穿了一身沒有符號標誌的警服,端著一個泡著枸杞的茶杯,活脫脫就是一個退休老頭。
政委楊英主持會議,回顧了朱林三十年來的從警經歷,講到所有老警察最終都要離開他們的戰場,情到深處,語帶哽咽。朱林在會前一直告誡自己不要掉淚,楊英哽咽時,他的眼中也是淚花閃動。
會後,朱林來到侯大利辦公室。他將茶杯放在一旁,接過徒弟遞過來的茶杯,吹了一口根根豎立在杯中的毛峰,輕啜一口,感慨地道:「每個刑警指揮員都會在從警生涯中留下遺憾,這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和是否有能力、是否勤勞沒有關係。戰剛和我聊了很久,談起鐵屏山打拐之役,他一直深感遺憾,說是對不起田甜和唐有德。」
侯大利聽到鐵屏山三個字,心臟就如被針刺了一下。
朱林拍了拍侯大利肩膀,以示安慰,又道:「戰剛總結了鐵屏山之役的三條不足,一是情報工作不夠細緻;二是我們與地方配合得不夠;三是偵查員疲於辦案,訓練不足。我在臨退休前利用105專案組這個平台解決了大部分遺憾,非常幸運。這一段時間我經常回憶參加工作以來的點點滴滴,梳理了不少我經辦各類案件留下的經驗教訓。改天,我把這個回憶錄交給你。」
「師父,我們抽時間釣魚。釣魚後,我到你家裡取回憶錄。」這是非常寶貴的經驗和資料,以師父傳授給徒弟的方式把一代刑警的心得留了下來。侯大利明白其中的珍貴性,用力藏起內心的傷痛。
朱林道:「你如今是重案一組組長,這是坐在火上烤的位置,別想著陪我釣魚了。我和老薑釣魚,到時你過來吃飯就行了。退休後,我就專心研究楊帆案。以你的崗位,在沒有明確線索下,很難抽出大量時間和精力來辦楊帆案。我是市局聘任的刑偵專家,恰好適合在專案組辦楊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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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緊盯此案,那是最好不過。」楊帆遇害之事是侯大利心中的一根刺,如今他作為重案一組組長,肩扛沉甸甸的責任,兇案一件接一件,確實抽不出太多精力去追蹤線索很少的楊帆案,這是現實。由師父朱林緊盯此案是當前最佳選擇。他和朱林關係深厚,也沒有說謝謝之類的客氣話。
朱林道:「你入警已經三年了,考慮過回國龍集團嗎?你父親一直希望你能夠繼承家業。」
「我暫時沒有回國龍集團的想法。」侯大利以前有過辦完楊帆案就離開警隊的想法,也是如此答覆父母的。田甜犧牲後,他與警隊之間的關係發生了明顯變化,以前或多或少游離在集體之外,如今漸漸融入警隊,警隊生活成為人生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完成追兇任務。
送走朱林,侯大利在辦公室研究碎屍案卷宗,查找有可能被忽視的細節。
307室,江克揚在辦公室與卓家女主人王芳取得聯繫。
去年秋季,許海在學校傷害卓佳後,大搖大擺走出公安局,卓家人對公安局很不滿,除了罵娘以外,還質疑許海家裡是否有背景,打電話向督察和媒體控告辦案單位與黑社會勾結。因此,王芳接到江克揚電話後,態度冷淡,道:「你們來過多少次了?還要來,來了有用嗎?」
江克揚是從基層摸爬滾打起來的老刑警,受過太多委屈,聽到王芳帶刺的話並不生氣,還有意套話,道:「多來幾趟,說明我們工作認真負責,希望你也能夠配合。」
對方態度良好,王芳也不好再發牢騷,道:「我們的想法很簡單,讓許海坐牢。」
許海是在昨天遇害的,消息部分擴散,王芳極有可能不知道碎屍案。江克揚沒有在電話里細說此事,道:「見面再說,等一會兒我就到財稅家屬院。」
王芳昨夜失眠,睡了一個大懶覺,知道有外人要來,趕緊換衣服,手腳利索地打掃房間。
江克揚和侯大利一起來到車庫。他坐上越野車副駕駛座,指了指侯大利的白手套,道:「每次看到白手套我都想笑,組座是全局唯一開車戴白手套的。」
「說明你還沒有習慣,習慣後你就會忘記我戴著白手套。那次在金江寺,你一眼就認出逃犯,這個眼力挺厲害。」侯大利本人在十年前車禍受傷後便具有特殊記憶力,雙眼幾乎像是攝像機一般,能快速而敏銳地捕捉每一個細節。一旦閉上眼睛,關注的畫面便會自動躍入腦中,細節清晰,結構明確,就像是攝像機的畫面回放功能一樣。這個能力在重建犯罪現場上有獨特優勢。他有些好奇江克揚如何做到在一大群人中間準確辨別出逃犯。
江克揚對自己的本事不以為意,道:「賣油翁而已,在火車站派出所練出的笨功夫,跟著一個老民警學的。那位老民警有一套研究面部特徵的方法,比如,一個人的臉可以分為方形、長方形、圓形、橢圓形等;從側面看一個人的頭部,包括方形、長方形等十來種。眉毛、頭髮、前額、眼睫毛、眼睛、鼻子、顴骨、耳朵、嘴唇、下巴和皮膚也可以分成很多類。我們沒有掌握分類之時,腦中沒有概念,會無視非常明顯的臉部特徵,不知道如何記憶。當我們掌握了分類、有了基本概念後,就能快速有效記憶。在金江寺出現的逃犯,頭部側面是下巴後削、前額隆起的三角形,鼻子是帶尖的鷹鉤鼻,嘴唇厚而外翻。這些特徵太明顯,想認不出都難。」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有空我向你學一學這套識人術。你可以和老葛合作,肯定能開發一套快速識別面貌的系統。」侯大利翹起大拇指,發自內心誇獎。
江克揚道:「組長的擒拿技術讓我開了眼。我在車站派出所也練過,只是沒有練到家,我們這一行是真危險,稍不留意就會出大事。金江寺那一次,如果對方有機會開槍,後果不能想像。」
侯大利認真地道:「我們以後實施抓捕時,在條件允許下,儘量在相對保險的情況下實施抓捕。只要不是罪大惡極的兇犯,這次沒有條件抓捕,那就放在下次,不要硬碰硬。抓人是我們的職業,我們沒有抓到人,那就繼續抓。多抓幾次,總能抓到。這應該被列為重案一組的抓捕原則,保護自己,是為了更好地戰鬥。」
田甜犧牲之後,侯大利痛定思痛,制定了兩個與抓捕相關的原則:一是力爭每次抓捕都要在武器和人數上形成絕對優勢,這樣就能減少隊友的傷亡;二是在抓捕時機上要儘量做到趁其不備,減少強攻。
金江寺之戰就是在逃犯跨過高門檻瞬間,利用其重心不穩之機,迅速將其撲倒。
江克揚對此深有同感,道:「我們不要想著當英雄,就當普通偵查員,能辦成事,又平平安安。」
侯大利道:「只要同事們願意學擒拿技術,隨時可以互相練習。我們和一般單位同事不一樣,會一起面對危險。練習格鬥技術,為了自己,也為了戰友,我絕對不會藏私。江州大酒店健身房設備最好,一組同事以後都可以免費使用,裡面有一個教官是退役武警,格鬥高手,大家願意學,隨時可以和他聯繫。」
聊了些雜事,話題又轉回到碎屍案。
江克揚道:「馬兒、老伍和老袁拷貝了大量視頻回來,不僅僅有案發當天的視頻,還有案發前一個月的視頻。原本想請視頻大隊幫助,結果視頻大隊主要人員全部撲在縱火案上,根本抽不出人手。105專案組能不能過來幫助看視頻?」
「朱支退休了,沒有常務副組長,戰剛局長在直接負責105專案組,我請示他,把周濤和易思華弄過來協助看視頻,王華留在105專案組處理日常事務。」侯大利隨即使用藍牙耳機,向105專案組組長劉戰剛請示。
劉戰剛很爽快地同意讓周濤和易思華協助檢查視頻。
越野車在車流中緩慢行駛,不時遇到紅燈。江克揚罵了兩句「爛交通」後,道:「說實話,辦這個案子,我其實挺矛盾,許海就是一個天生的犯罪分子,這一次他不出事,最終肯定會犯下大案。我真心不想把兇手找出來,這是政治不正確的話,也只能在這裡聊一聊。」
「我和田甜逛金色天街的時候,偶遇過許海,他站在扶梯下偷窺女人裙底,非常猥瑣。田甜離開金色天街後一直在說應該降低絕對無刑事責任年齡,這和不少同事的觀點一致。如果江州工讀學校還保留,楊杜丹丹出事以後,強制送許海進工讀學校,汪欣桐、陳菲菲就不會被強姦。許海也就不會被分屍。」聊天時,侯大利輕輕按了按喇叭,提醒一個騎摩托車的騎手靠邊,不要擋在主道上。摩托車手脾氣暴躁,回頭望了一眼越野車,罵了一句:「開豪車了不起啊!老子就是不讓,你把老子吃了。」
江克揚望著囂張的摩托車手,道:「若是以前,亮出警察身份,對方肯定乖乖讓路。現在,我亮出警察身份,對方肯定會不依不饒,還要蹬鼻子上臉。世道變了,我們也得變。」
侯大利不想和這種閒人囉唆,打開音響,吉他曲《雨滴》的旋律便在車內跳躍。摩托車騎手見對手沒有反應,也覺無趣,加快速度,消失在滾滾車流之中。
說話間,越野車來到學院街。
卓佳所住小區是財稅家屬院,距離許海家約有四百米,距離大象坡最近的入口有五百米左右。小區體量不大,只有一個門進出小區。侯大利和江克揚亮出證件進入小區,先繞著小區轉了一圈,觀察情況。
財稅家屬院只有八幢樓,被一圈門面房包圍,門面房皆賣給財稅系統職工。多數職工將門面房租了出去,少數職工家庭自用。門面房在中庭都開有一道門,這就意味著擁有門面房的人家可以通過門面房隨意進出小區,門衛無法控制這一部分人流。
侯大利和江克揚幾乎同時發現了這個問題。侯大利取出小本子,記下觀察到的情況。
江克揚敲開卓家房門,出示證件。中年女子王芳面對面與警察見面之時,態度比起在電話里有所緩和,道:「請進,不用換鞋,用鞋套。」
侯大利在彎腰穿鞋套時,觀察室內情況。這是一個生活尚可的家庭,電器還算新潮,至少不落伍。
一個老人到外面客廳接了水,回到臥室。
王芳看了警官證,有些驚訝地道:「刑警支隊的?你們不是江陽區刑警大隊的?」
江克揚道:「今天和你談話,需要錄音。」
王芳有些發蒙,道:「刑警支隊的,找我做啥?」
侯大利小心觀察王芳的表情。從電話的內容以及現在的細微表情來看,王芳應該還不知道許海被殺。
江克揚道:「你丈夫不在家?」
「他去拿貨,一會兒就回來。」王芳目光在侯大利白色鬢角處短暫停留,道,「兩位來找我們,肯定和許海有關,是不是許海又做了壞事?」
一名手提頭盔的中年男子開門而入,沒有顧得上招呼家中客人,大聲道:「芳,許海被人砍死了,砍成一堆爛肉,腦袋都被掛了起來。天道循環,報應不爽,今天我要大醉一場!」
王芳道:「真的?」
中年男子道:「我剛才拿貨,聽到這個消息,確實有這回事。」
王芳隨即向兩位刑警支隊的警官求證此事,得到肯定回答後,突然間爆發出一陣狂笑,大聲唱道:「咱們老百姓啊,今兒個真高興。」唱了幾句,她又抓起手機,打通電話,道:「爸,許海那個狗東西被人殺了,有人替我們報了仇。趕緊回來,我們燙火鍋,今天你可以放開喝酒。」
王芳沉浸在快樂中,最初還挺興奮,與孩子外公打電話時候,講述起女兒受侵害之事,情緒不知不覺又低落下來。
卓佳的爺爺、奶奶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高興。卓佳奶奶從冰箱裡拿出早上殺好的老鴨子,準備晚上做酸蘿蔔老鴨湯。這是全家人都喜歡的一道菜,自從卓佳受到侵害以後,家裡人都不開心,吃飯總是不香。卓佳奶奶早上看到菜市場難得一見的老鴨子,買回來準備熬湯,沒有料到等來一個大好消息。她揮舞菜刀,砍得菜板砰砰作響,還跟著兒媳婦唱:「咱們老百姓啊,今兒個真高興。」
侯大利和江克揚耐心地坐在沙發上,沒有打擾卓家人發泄情緒。
卓越撕開香菸,發給沙發上坐著的兩位偵查員,道:「許海死了,你們跑來找我們,難道懷疑我們殺人?」
江克揚道:「我們是例行調查,希望能夠理解。」
王芳氣憤地道:「許海就是混帳玩意兒,死了就死了,大快人心。你們公安別管這事,真要抓到那個行俠仗義的好漢,大家都會罵公安沒長眼睛。」
卓越道:「你不要在這裡打胡亂說,警察有警察的職責。想問什麼問題,我們配合。說得脫才走得脫,說不清,我們還有麻煩。」
侯大利和江克揚主要調查卓越和王芳在3月28日晚上到3月29日凌晨的行蹤。如果卓越和王芳沒有作案時間,自然排除。
「我喜歡看懸疑推理小說,懂得起你們的套路,你們要找不在場證明。我老婆每天要守咖啡店,店裡有員工,晚上十二點準時打烊,店裡員工可以證明,店裡還有視頻。我下班就到學校接女兒,回家給女兒做飯,然後輔導女兒做作業。整個晚上沒有出門,我爸我媽可以證明。」卓越又很鄭重地道,「我女兒曾經受過傷害,不希望再被打擾。我們已經很配合了,你們絕對不能去找我的女兒,她還是未成年人,傷疤剛剛好,不想再被揭開。」
江克揚道:「我們有很多方法可以印證你們的說法,暫時可以不與你女兒接觸。而且即使要與她見面,也得有監護人在場。」
侯大利沒有發問,仔細聽對方敘述,以自己的視角觀察,尋找有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
按照程序是否正式,偵查詢問可分為正式詢問和非正式詢問。
正式詢問是指偵查人員依照法定程序進行的、具有法律效力的詢問。偵查人員在實施正式詢問之前,應向被詢問人出示偵查機關的證明文件,告知其享有的法定權利、承擔的法定義務以及陳述的法律意義。正式詢問的對象一般為證人和被害人。
非正式詢問是指偵查人員為了了解案情與有關群眾進行的一般性談話,其結果不具備法律效力,可以不製做筆錄。非正式詢問的對象可以是被害人和有關群眾,也可以是知情人或者嫌疑對象。
卓越和王芳不是碎屍案的證人和被害人,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卓家只是開展一般性談話,以便了解案情。在這個過程中,如果發現了異常情況,非正式詢問也可以向正式詢問轉化。
詢問結束,侯大利和江克揚離開卓家。在小區門口,他們停下腳步,與門衛閒談。幾句話之後,江克揚就巧妙地將話題轉到卓越身上。門衛接過江克揚遞來的香菸,狠吸一口,道:「卓越是個好男人,每天晚上都會開摩托接王芳,幾乎不落空。」
江克揚道:「卓家有沒有門面?」
門衛領著王華來到左側第四間門面,道:「這就是卓家的門面,平時主要是卓越在經營。」
卓家門面在中間位置,門面附近沒見監控鏡頭。
江克揚道:「卓家有沒有自行車或者三輪車?」
門衛道:「有一輛三輪車,平時用來收貨。」
江克揚平時言語不多,今天顯示了自來熟的本事,與門衛聊得很起勁。在刑警中有一句俗話,有本事的刑警要「找得到人,敲得開門,說得起話,辦得成事」。侯大利是學院派,喜歡研究刑事技術,在辦案上有獨到之處,但是論及調查走訪的本事,還真不如在一線摸爬滾打多年的老偵查員。
侯大利在商店前面走了一圈,在幾家開門的商店外放慢腳步,觀察商店內部情況。商店結構相同,前面有一道面對公路的門,後面還有一道小門能夠進入小區。也就是說,有門面的人家可以隨時進出小區,門衛無法發現。
坐上越野車,侯大利問道:「老克,你是什麼看法?」
江克揚道:「我覺得這家人作案的可能性不大。第一,從王芳的反應來看,她是剛剛才知道許海被殺,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煙幕彈;第二,王芳開咖啡廳,卓越在家帶孩子,並且準時接王芳下班,應該沒有作案時間。」
侯大利細細回想和卓家諸人談話的場景,道:「首先排除王芳和卓佳奶奶,卓佳奶奶七十來歲,年老體弱,沒有體力碎屍和拋屍。王芳在咖啡館工作,晚上十一點打烊,這一點卓越和卓佳爺爺奶奶都可以作證,查一查小區視頻,應該問題不大。目前就剩下兩個男人,卓越和卓佳爺爺。」
王華道:「卓家老爺子七十六歲,怕是沒有這個精力了。」
「卓佳睡覺怕黑,所以卓佳奶奶陪著卓佳睡覺,兩人在一間屋裡,可以互相印證。卓家老爺子獨自睡覺,始終無法印證。卓越在十二點的時候騎摩托載著王芳一起回家,門口有監控,還有門衛,所以不太可能作假。從晚上十點到十二點這個時間段,卓越有接近兩個小時獨處,有作案時間。但是,他沒有拋屍時間,除非回家以後又出來。卓家有自營門面房,可以自由出入,不經過門衛眼睛,監控也看不到。我們可以這樣設定,卓越從十二點回家後再次離開家,從門面房離開小區,騎三輪車來到許海家,這裡完全可能的。」
侯大利又道:「從案卷材料來看,卓佳下身受了傷,處女膜被破壞,當時卓越不承認是強姦未遂,態度很激烈。所以,他有殺害許海的動機。」
離開卓家,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東城小學,找到卓佳和許海當時的班主任肖小雲。
肖小雲三十剛出頭,看罷證件,用眼神示意兩位警察。
辦公室還有四個老師,表面上在低頭做事,實則所有注意力都在肖小雲和來者這邊。
江克揚看懂了肖小雲的眼神,道:「肖老師有課沒有,如果沒有課,找一個安靜地方,我們向你了解一些事。」
肖小雲點頭道:「下一節沒課,我們在外面談,免得影響其他老師。」
東城小學是江陽區排名靠前的小學,歷史悠久,校園有許多大樹。在操場角落有一處讀書亭,上課時沒有學生,正好適合談話。
碎屍案昨天發生,消息已經傳到學校,肖小雲知道許海已經遇害,略微緊張,用手輕輕理了理頭髮,道:「兩位警官找我是問許海的事吧,許海曾經是我的學生,出事後就轉學了,後面的事情我就完全不了解了。許海侵犯卓佳,這事對我的影響極為不好。如果不是家在這邊,我會申請調學校。」
侯大利的目光從不遠處的一號教學樓收回,道:「許海在昨天晚上被殺了。」
肖小雲神情複雜地道:「我知道,聽說了。」
侯大利道:「我想了解許海猥褻卓佳前後的經過,越詳細越好。」
「我從一年級就帶這個班,對很多同學進校時的情景都記憶深刻。許海進校時是一個普通小孩,第一天還哭哭啼啼的。一年級、二年級,許海也還是正常小孩,成績中等。到了三年級,他的個子猛地躥了起來,一米七多了,到了五年級,就長到一米八的大個子。當時江州一中籃球隊還特意帶他測了骨齡,說是要長到一米九以上。如果沒有在六年級發生那件事,他可能就進入江州一中籃球隊了。」
許海猥褻卓佳後,班主任、年級組長和一位副校長都挨了處分,肖小雲提起許海總會痛罵,可是當聽到許海被殺之後,她還是感到難受,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許海成了今天這個樣子,他的家庭要承擔主要責任。小學三年級之前,許海成績不錯,各方面表現都很正常。三年級後,許海成績開始下滑。我去家訪,才發現許海家裡條件非常糟糕,許海爸爸、媽媽在外面做生意,聽說開了廠,應該挺有錢。許海爺爺奶奶的家居然是家庭麻將館。我去家訪的時候,外面客廳有四桌麻將,吵得不行。許海一個人在房間,房門緊鎖,許海奶奶敲了半天門,許海才打開房門。開門時,他還罵罵咧咧,很生氣的樣子,看到我才閉嘴,解釋說因為外面打麻將的聲音太響才戴上耳機,所以沒有聽到敲門。」肖小雲嘴巴很是利索,開口後,便停不下來,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
「許海奶奶讓許海去倒茶,我坐在許海電腦旁邊,想看一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在看什麼,便順手拿起滑鼠,點開瀏覽記錄。點開連結後,我嚇了一跳,這是一個黃色網站,畫面上全是極端不雅的男男女女,弄得我和許海奶奶都很尷尬。許海回來,剛好看到我關頁面,臉色瞬間就變了。我還是很講究工作方法的,沒有當面說這事。第二天上課,我把許海叫到辦公室,準備和他談一談哪些網站小學生不能上。許海堅決不承認自己在看黃色網站,說這台電腦是他和爸爸共用的,是他爸爸看了不應該看的網站。我相信了許海,剛滿10歲的孩子,應該不會上黃色網站。另一方面,我意識到許海玩電腦不是一天兩天。我後來特意和許海爸爸進行電話溝通,當然,我給許海爸爸留了面子,沒有談到黃色網站的事情,只是以許海成績下降為理由,建議不要把電腦放在孩子房間,大人要適度管控。」
「後來,你到過許海家嗎?」許海房間的細節完全在侯大利腦海里。他清楚地記得被暫扣電腦留下的痕跡。這就意味著,肖小雲給許海爸爸提出的建議是對牛彈琴,許海房間裡依然有一台電腦,也就是說許海從三年級開始就可以無所顧忌地瀏覽黃色網站。
肖小雲道:「我們是大班,超過60人,要想全部家訪是不可能的。有兩次許海和同學打架,我想請許海爸爸或者媽媽到學校來談一談,交換意見,結果許海爸媽都沒有來,還是許海爺爺來的。既然家長不重視教育,我也不會花太多時間在他的孩子身上。許海的成績越來越差,我很失望,基本放棄了他。我以為許海只是成績不好而己,沒有想到他品德敗壞。每個小孩在最初階段都是一張白紙,長成什麼樣子,家庭、學校和社會都有責任。許海雖然不算是留守兒童,但是和留守兒童差不了多少。他的父母忙著開廠,難得回來一次,五年多時間,一次都沒有到過學校。許海住在爺爺奶奶家裡,客廳就是麻將館,這根本不是學習的環境。」
江克揚到校內的小賣部買了幾瓶水,遞了一瓶給肖小雲,道:「肖老師,喝口水,慢慢講。」
肖小雲喝了口水,道:「我的話是不是多了?」
侯大利道:「不多,很有道理。」
肖小雲又道:「出了那件醜事以後,卓家最初還以為會把許海抓起來,後來他們明白許海什麼責任都不用負,跑到學校來鬧,堅決要求不准許海繼續回來讀書。許海爸爸這才第一次出現,許海爸爸叫許大光,長得很高大,一臉橫肉,滿眼殺氣,說實話,他站在我面前,我真是害怕,不敢惹他。許大光把《義務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拍在桌上,說我們不讓許海上學就是違法。許海媽媽也是厲害女人,在辦公室公開宣布許海和卓佳是在耍朋友,是卓佳主動勾引許海。在教師辦公室吵鬧一陣後,許大光和他老婆又前往校長辦公室。吵鬧一陣後,許海爸媽憤然離開。不一會兒,學校大門就被上百人圍住了。我們校長是文弱書生,哪裡經得起這種陣仗。江陽區教育局出面以後,為了平息事件,同意許海繼續讀書。教育局考慮得很全面,把許海轉學到最好的江陽實驗小學。實驗小學是江陽區最好的小學,大家為了進這所小學擠破了腦袋,沒有過硬的關係根本無法轉學到這所學校。許海由於猥褻女同學,反而轉學到實驗小學,老師議論這事,都覺得這是一個黑色幽默。後來聽說他在實驗小學又出了事,之所以出事,是因為沒有從思想根源上解決問題。」
侯大利道:「卓佳的家庭情況怎麼樣?」
肖小雲道:「卓佳媽媽王芳應該是幫著守一個咖啡店,卓佳爸爸卓越就在小區開了一家商店,家庭條件還可以。卓家從小多才多藝,在校外輔導班學過美術,所以那天留下畫牆報。出事後,卓家準備找許大光賠錢,許大光的態度就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幾個許家人還到了王芳所在的咖啡店。許家人都是大個子,虎背熊腰,凶神惡煞。王芳怕丟了工作,只得妥協,不再提民事賠償的事情。卓越瘦瘦小小的,根本不是許大光的對手。」
離開小學,還未到下班時間,江克揚緊接著聯繫了另一個受害者家庭。在前往實驗小學時,江克揚坐在副駕駛座翻閱卷宗,道:「楊杜丹丹差點被強姦,杜耀本人和許海打過架,被派出所拘留,再被單位處分,有殺人動機。我怎麼越翻材料越憋屈,如果兇手真是四個受害家庭中的一個,被我們送進監獄,我肯定會過意不去。」
在這個問題上,侯大利內心深處也時常交戰。從警察職業道德以及法律的角度來說,抓住殺人兇手是應盡之責;另一方面,許海確實是惡跡斑斑的壞人,用死有餘辜來形容非常貼切。田甜對許海深惡痛絕,多次說這是一個天生的壞胚子。他聽到江克揚所言,田甜說這話時的表情浮現出來,仿佛就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得,卻永遠也觸不到了。
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小學操場。操場右側有一群少年在踢足球,呼喊聲此起彼伏。操場左側沒有建築物,是一座小緩坡,相對高度也就二十來米,植被茂盛,雜草叢生,生機勃勃。小緩坡處在球場區域,因為有一片茂密樹林而成為相對隱蔽區。
侯大利鑽入樹叢,透過樹木間隙能清楚看到遠處的球場。他走出樹林,道:「不少校園內的惡性案件都發生在校園角落的綠化帶。從專業角度來看,校園最好不留死角,這樣可以減少很多隱患。特別是有些大校園,存在非常隱蔽的角落,成為惡性案件高發區。」
江克揚道:「校園內的惡性案件總體很少,為了數十年一遇的案子把校園弄得光禿禿的,得不償失。」
家屬區位於校園內,沒有修圍牆。侯大利和江克揚沿著二單元上樓,敲響杜家大門。
杜耀聽到門鈴,出來開門,雙手抱在胸前,略帶敵視地看著兩位警察。她查看證件之後,才讓警察進入房間。
「你的手受傷了?」侯大利目光停在杜耀左手掌上。左手掌上纏有紗布,從偵查角度來看左手掌的傷口就有特殊意義,或者是被對方反抗所傷,或者是在捅刺對方時自傷,或者是在碎屍中受傷。
杜耀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淡淡地道:「不小心弄傷了。」
侯大利沒有立刻深究這個問題,開始打量房屋陳設,尋找有無強迫症痕跡。
江克揚很有默契地接過話題,道:「楊杜丹丹在家嗎?」
杜耀身高有一米七八,退役多年,沒有發胖,仍然保持著運動員體形。她「哼」了一聲,道:「事情過去這麼久,既然無法處理那個雜種,那我們就當鴕鳥,假裝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我和老公可以自欺欺人,但是無法欺騙丹丹,那件事情對她來說是噩夢,永遠的噩夢。她以前開朗活潑,如今沒有了笑容,極不喜歡接觸外人。你們打電話後,外公、外婆帶丹丹出去了。」
江克揚解釋道:「我們的談話比較敏感,我是提醒讓你女兒迴避。」
「既然你們知道我女兒受到傷害,怎麼能一點措施都不採取,還讓這個雜種到學院附中讀初一,讓他又有機會禍害其他小姑娘。你們為什麼不送那個雜種到工讀學校,這就是不作為,姑息養奸,後面的事情和你們有直接關係。」
自從許海走出公安局大門,杜耀從理智上知道公安不過是依法行事,可是從情感上覺得公安站在壞人一邊,產生了強烈的牴觸情緒。她向年齡稍長些的警察進行傾訴,把年輕的帥警察當成了跟班。杜耀有著運動員特有的直爽,說話時,毫不避諱地用手指向江克揚,這是稍稍具有冒犯性的手勢,表達了她的憤怒之情。這個動作和以前暴揍許海的行為是一致的,顯示出杜耀具有攻擊性,而且對自己的身體能力有潛意識的自信。
說到這裡,她意識到眼前的兩名公安不是派出所民警,應該有其他事情,道:「抱歉,我情緒有些激動。你們找我是什麼事情?」
江克揚收起笑容,挺直腰,道:「許海29日凌晨遇害,我們來了解情況。我們談話要錄音,可以嗎?」
「要錄就錄,身正不怕影子斜。」說完這句,杜耀又道,「我沒有聽得太清楚,許海是什麼情況?」
江克揚道:「許海被殺了。你不知道嗎?」
杜耀雙手交叉,來回搓動,道:「許海被殺了,我不知道。最近心情不好,身體不舒服,我請了公休假,一直在家裡。許海被殺了,你們兩人到我家裡來做什麼?」說了這句話,她的情緒爆發,道:「許海被殺了,你們跑到我們家來做什麼,難道懷疑我們殺了人?想起那個雜種,我還真想殺他,可是我還有女兒,下不了決心。這人有種,敢想敢做,我敬他是條漢子。」
杜耀的反應和卓越很接近。
侯大利站在杜耀身側,仔細觀察其表情和身體語言。杜耀最初說話時,雙手不停來回搓動,這說明她比較緊張。後來雙手不再搓動,身體卻又不停擺動,這也說明她內心有所不安。
爆發之後,杜耀臉上露出笑容,道:「不管怎麼說,許海被殺是件大好事。你們想問什麼,直接點,我不會隱瞞。」
侯大利示意江克揚後,問道:「那我就開門見山了,你曾經打過許海?」
杜耀微微轉動身體,面對年輕警察,道:「這個雜種活該被打。他沒滿十四歲,個子超過一米八,肌肉也不錯。我練皮划艇出身,有一把力氣,否則還打不過他。丹丹長期堅持鍛鍊,身體不弱,敢反抗,否則肯定被禍害了。」
侯大利道:「3月28日晚上十點後,你在哪裡?有誰能夠證明?」
杜耀道:「晚上十點,我帶小孩睡覺。找人證明我睡覺?你們想得出來。」
侯大利繼續打量房間擺設,道:「那天晚上,你老公楊智在哪裡?」
杜耀道:「楊智在陽州做生意,平時不在家。」
侯大利道:「小孩的外公和外婆平時在家?」
杜耀道:「這是老房子,兩室一廳帶一廚一衛。我爸我媽住的另一套房子,是老同事的房子,平時沒人住。丹丹出事後,他們才搬過來,多一些照應。出事那一天,我在煮早餐,丹丹一個人在操場跑步,校園內部本來很安全的,誰知地獄空蕩蕩,魔鬼在人間。丹丹回來後,披頭散髮,上衣和褲子都被撕掉,我嚇壞了。報警前,我提著菜刀到外面找那個雜種,若是當時能找到,肯定會砍了他。」
侯大利道:「楊智什麼時候回家?是開車回家還是坐大巴回來?」
「孩子出事以後,楊智放下生意,回江州陪女兒。事情過去後,他才回陽州。昨天晚上,楊智在陽州陪朋友喝酒,這事都可以調查,做不了假。他以前是羽毛球運動員,不是超人,在陽州喝完酒再開車跑到江州殺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農村殺頭豬都得好好準備,何況殺人。」
杜耀在敘述這一段時,眼睛眨動得比剛才快一些,身體再次有輕微擺動。
侯大利從杜耀的身體語言中,讀出了其中蘊含的某種焦慮。不能肯定是說謊,但是這一段敘述中應該有某種不確定因素。他想起了王芳得知許海遇害後的反應,道:「杜老師,你知道了許海遇害的消息,不給老公說嗎?」
「看我高興得忘了這事。」杜耀感到鼻子有些癢,摸了摸鼻子,拿起手機,道,「我進臥室給老公和孩子的外公、外婆打電話,讓他們也高興。」
杜耀進臥室後,很快從臥室傳來了興高采烈的聲音:「老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許海被殺了,有兩個公安在家裡,他們說的,肯定是真的。」隨後又傳來杜耀給父母打電話的聲音。
電話聲音很大,二人站在客廳聽得很清楚。
打完電話,杜耀從臥室出來,喜笑顏開。
侯大利道:「其他幾個被許海傷害的家庭聽到這個消息,也會高興的。」
杜耀道:「丹丹膽子大,還擊了許海,受到的傷害最輕,加上經常外出參加體育比賽,心理還算健康。有兩個女孩身心都嚴重受傷,搞不好一輩子都毀了。許海是雜種,如果長大成人,不知會害多少人。你們能不能高抬貴手,走一走過場,這事別太較真了。」
這是很熟悉的說法,侯大利道:「你們幾家人見過面?」
杜耀道:「我們三家人因為都受到過傷害,互相認識,談不上深交,認識而己。」
聊了一會兒,對立的氣氛漸漸消失了。侯大利道:「杜老師的手是怎麼受傷的,我能不能看一看傷口?」
杜耀道:「摔了一跤,手撐在地上,地上恰好有折斷的竹子,很尖,虎口被刺破了。」
侯大利道:「家裡會有竹子?」
杜耀道:「是折斷的竹筷子,人倒霉,喝涼水都塞牙。」
侯大利道:「你是哪裡包紮的?」
杜耀道:「受傷的時候是晚上十點多,就在家裡自己包紮的。」
侯大利道:「你家裡有紗布?」
「我以前是搞運動的,運動員受傷是常事,家裡大多備有基本藥品,習慣自己處理傷口。」杜耀帶著侯大利和江克揚來到臥室,拉開了柜子里的一個抽屜,裡面有不少治療跌打損傷的膏藥、貼劑,另外還有膠布、酒精等醫療用品。
侯大利道:「沒有紗布?」
「我退役了,紗布平時用得不多,昨天用光了。」杜耀看了一眼追查細節的年輕警察,口氣強硬起來,道,「事實就是這樣,你愛信不信。你還懷疑什麼,痛痛快快全部講出來,免得疑神疑鬼。」
侯大利道:「我們調查清楚,對你們有好處。謝謝杜老師能夠理解並配合我們的工作。」
杜耀道:「我很配合啊,還想調查什麼就直說。」
侯大利道:「我想看一看傷口。」
「這個要求有點過分啊。好好好,要看就看吧。」杜耀取下紗布,攤開手掌。
手掌虎口位置有一條傷口。傷口有兩三厘米長,邊緣不太整齊。
侯大利望著傷口,道:「傷得挺嚴重,穿透了?」
杜耀收回手掌,重新纏上紗布,道:「摔得挺嚴重,當時把我痛慘了。」
侯大利和江克揚離開杜家後,在越野車外抽了支煙。侯大利神情嚴肅,目光如刀,道:「杜耀手掌的傷口挺嚴重,應該被刺穿了,這麼嚴重不找醫生處理,有問題。從通信記錄上看,楊智3月28日晚上十點半在江州。她多次說謊,身體語言和表情藏著某種焦慮,肯定有問題,我們得重點調查。我和你直接到省城,與楊智見面。你讓馬兒到高速路口去調查楊智的小車近期回陽州的情況,事不宜遲,同時進行。」
安排妥當後,越野車直奔陽州。
下了高速路,進入陽州城區,來到「楊智羽毛球俱樂部」門前,江克揚這才和楊智聯繫。在羽毛球俱樂部門口,停有一輛車牌號為山ACCCCC的小車,正是重案一組掌握的車牌號。
羽毛球俱樂部生意不錯,有三組隊員正在訓練。楊智接到電話時,侯大利和江克揚已經踏入場館大門。
江克揚亮出警官證,自我介紹道:「我們是江州刑警,我叫江克揚,這位是侯大利,我們剛剛和杜耀見過面。」
「找我有什麼事情?」楊智神情戒備。
江克揚道:「別緊張,就是核實幾個問題。」
場館裡有不少教練和學生,楊智道:「到辦公室談吧。」
三人來到辦公室,還沒有開始談話,江克揚便接到了馬小兵的電話,「我們調出高速路口的監控,楊智的車是在3月28日晚上九點五十七分到達江州高速路收費站的,我們正在查找其離開時間。」
這就意味著楊智3月28日晚上在江州,這與杜耀所言對不上,只要說謊,必有問題。楊智和杜耀的嫌疑慢慢增大。侯大利神情嚴肅,面無笑容,審視楊智,道:「我們在偵辦許海案,今天詢問要錄像和筆錄,這是很重要的證據,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的工作,如實回答。」他用這句話作為開場白,主要目的是給楊智壓力,讓其緊張。
楊智避開侯大利逼人的目光,道:「我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侯大利道:「3月28日晚到29日凌晨,你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情?」
楊智道:「我能不能拒絕回答?」
侯大利態度強硬,道:「如果拒絕回答,我們將傳喚你到江州市刑警隊。」
江克揚微笑著解釋道:「我們是例行工作,杜老師剛才配合得很好。說到底,你們說得越清楚,對你們就越有好處,否則,黃泥巴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變成了屎。」
在與楊智見面前,侯大利和江克揚在高速路上商量了預案,這句話就是利用隱含前提的詢問方法,隱含前提的詢問方式是一種捨去前提的表達方式,這種隱含前提的妙處在於被隱含的前提是被肯定的前提。
侯大利道:「3月28日下午六點開始,你在什麼地方,與誰在一起,做過什麼事?」
楊智道:「3月28日,我在六點半左右下班,然後和朋友在一起喝酒,喝到八點半左右,我就回家了。」
侯大利咄咄逼人地道:「你的小車山ACCCCC,沒有到派出所報失吧?」
楊智道:「小車沒有丟失。」
侯大利道:「你剛才說3月28日晚上的經歷,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你一直在陽州。但是在高速路口查到掛有山ACCCCC車牌的車從陽州到江州,有交費信息,還有監控可查。另外,你的手機號晚上十點二十七分在江州與人通話,你能不能解釋這事?我再次鄭重提醒你,要如實回答我們的問話,否則後果自負。」
楊智道:「我六點半在陽州喝酒,然後在八點半左右開車回江州。小車和手機在江州通話,有問題嗎?」
侯大利道:「那請你說一說詳細的過程。」
就在楊智向兩位警官敘述自己在3月28日晚上到3月29日凌晨的經歷之時,杜耀聽到了敲門聲。她走到門口,道:「誰啊?」
外面沒有回答,仍然在敲門。杜耀湊到貓眼前看了一眼,外面是一個不認識的年輕女子,不疑有詐,便開了門。
門剛開,一群人涌了進來。
一個中年女人舉著一根粗大的擀麵杖,朝杜耀撲過來:「杜耀,你這個賤人,給我兒賠命。」
另一群人開始打砸房間。
杜耀是運動員出身,身手靈活,閃過擀麵杖,抓住中年女子的手,用力拉扯。中年女子撲倒在地,一時半會爬不起來。
幾個男子朝杜耀撲了過來。杜耀雖然是運動員出身,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對方又多是年輕力壯的男子,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中年女子提起擀麵杖,朝杜耀身上一陣亂打。杜耀雙手護頭,急切間看到放在屋角的皮划艇槳。
這是用作紀念的舊槳,平時放在角落裡,當作裝飾品。杜耀看到舊槳,大吼了一聲,朝踩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襠部拍了一掌,然後不顧棍棒打擊,撲過抓住舊槳。拿到舊槳之後,杜耀信心大增,揮動曾經帶來榮耀的舊槳,打得男人們人仰馬翻。
兩個學校保安衣服凌亂,站在門口直跳腳,卻不敢拉架。鄰居們聽到打鬧聲,透過大門貓眼查看動靜,見到外面全是面相兇狠的人,不敢開門,躲在家裡打110報警。
一名許家壯漢提著椅子衝過來,準備用椅子卡住對方武器,剛剛衝進,小腿就被重重打中,只聽得「咔嚓」一聲響,舊槳敲在腿骨上,腿骨被當場打斷。
杜耀滿臉是血,頭髮披散,揮動著舊槳,道:「誰他媽過來,我抽死他。」
屋內人被杜耀震懾住,一時不敢靠近,站在杜耀身前,惡狠狠盯著眼前的瘋女人。來者全是許海家的親戚,多數男性身高都超過一米八,膀大腰圓,著實彪悍。一個漢子大喊道:「這個老婆娘下手狠,老三的小腿斷了,用板凳,圍過去。」
幾條大漢拿起客廳的板凳,用板凳腿對著杜耀,一步一步逼過去。杜耀揮動舊槳,打得板凳「砰砰」作響。老漿從中折斷,幾條漢子一擁而上,抓住杜耀。杜耀發了狠,將斷槳朝其中一人腦袋插去。
杜耀身體被拉倒,斷槳偏離了方向,插在漢子的肩膀上,失去威力。眾多漢子拳打腳踢,朝杜耀身上招呼。中年女人提起擀麵杖,對著杜耀一陣亂打。杜耀失去了反抗能力,儘量縮成一團,護住要害部位。
屋外傳來刺耳的警報聲音。
陸續有老師出現在樓道,堵住許家人。兩輛警車到達,下來六個警察。隨即,120救護車趕到。
這是一場兩敗俱傷的打鬥。許家人住進醫院三人,一人襠部受到重創,睪丸挫傷;一人小腿骨骨折;一人鼻子骨折。
杜耀渾身是傷,鼻骨骨折,手臂、面部、後背大面積青紫。由於保護得當,除了鼻骨骨折和皮外傷以外,沒有骨折,也沒有內傷。
許海家人被帶到派出所以後,惡人先告狀,自稱是到杜耀家去了解情況,誰知杜耀一言不合就打人。
他們的理由看起來還是挺充分:我們有十幾個人,杜耀只有一個人,如果我們真要先動手,會有三個人被打傷住院?我們絕對沒有先動手,杜耀打人以後,我們這才還手。
許海母親劉清秀在派出所內哭訴:我兒子剛滿十四歲,死得好慘。死了這麼多天,還沒有抓到兇手,有沒有天理啊,我都四十多歲了,兒子死了,以後怎麼活啊。杜耀就是殺人犯,曾經打過我兒子。我兒子還是小孩子,被人殺了,公安居然不管。我們到她家是了解情況,我兒死了,公安破不了案,我們自己了解情況。她這麼凶,我一個人去,肯定會被打死。
杜耀在病床上面對警方給出另一種說法:「我聽到敲門聲,剛開門,這群人衝進來就打。這是我家,他們擅闖民宅,而且七八個男人圍著我打。我是正當防衛,如果不還手,我還不得被打死。」
杜耀爸爸炸了毛:「你們派出所怎麼和稀泥,這是嚴重的刑事犯罪,不是治安案件,學校保安和周邊鄰居都可以作證。你們居然認為是互毆,互毆個錘子。我女兒是正當防衛。這他媽的還有沒有天理。我罵人怎麼樣了,我已經給督察打了電話,讓他們來聽一聽你們的屁話。我什麼態度,我就是這個態度,十幾個人闖到我女兒家,毆打我女兒,我女兒不還手要被打死的。對方傷重又怎麼樣,我女兒是正當防衛。」
侯大利在陽州得知此事,立刻開車返回陽州,一路飛奔,一個小時就來到江州東城派出所。
參加鬧事的人都是許家親戚,大多住在江陽區城中村,分散在兩個小區。這兩個小區是諸多公共服務部門的「禁區」,能繞則繞,能避就避。有一次,一個剛轉業到城管部門的新城管沒有摸清水深水淺,跑到向陽小區追游攤,結果進了小區就被數十人圍住。增援的城管在門口被堵住,進不去,干著急。最後結果是此城管被痛毆一頓,然後被剝得赤條條丟出來。此事後,該退伍軍人心灰意冷,辭職,離開了江州。
侯大利在調查二道拐黑骨案時,不知道二道拐臘肉是江州挺有名的食品,意識到自己以前不接地氣,雖然生活在江州,卻不熟悉江州的市井生活,這對工作極其不利。田甜犧牲後,他經常獨自行走在江州街頭,沒有明確目的,就是熟悉江州市井,熟悉普通人的城市生活。
此刻面對許海親戚時,傳說和卷宗中的材料就成為立體真實的形象,侯大利問道:「你們為什麼要去找杜耀?」
許海親戚眨巴眼睛,道:「我們就是找杜耀了解情況,她打過我侄兒,我們就是去問這件事情和她有沒有關係。」
侯大利道:「別跟我耍花腔,老實說,你們為什麼認定就是杜耀?你們又不是瘋子,肯定有原因。」
許海親戚平時在家門口或者人多勢眾時是蠻橫的,此刻面對見過無數兇殺案的重案刑警,頓時就沒了氣勢,道:「許海被殺的前一天,3月27日,杜耀從小區門口走過。二伯就在門口,認識這個打過許海的壞女人,還朝她吐口水。杜耀見二伯吐口水,走過來罵二伯,說要殺了許海,讓許家絕後。若不是二伯脾氣好,兩人就要打起來。」
正是由於這次口角,許海家人都認為杜耀就是殺害許海的兇手。
杜耀本人沒有向侯大利和江克揚談起過此事。
侯大利離開派出所不久,許大光趕到派出所。他五大三粗,留著光頭,膚皮略黑,神情陰鷙,對辦案民警道:「我兒就是被那個傻婆娘害的,你們不抓殺人犯,為什麼把我們受害者抓了起來。」
副所長錢剛知道許家人底細,道:「殺人案是刑警支隊在偵破,派出所沒有管轄權。」
許大光態度蠻橫:「杜耀是皮外傷,我家兄弟被打斷了腿骨,還有一個鼻樑斷了。打斷了腿骨和鼻樑不知道這算是輕傷還是重傷?你們立案沒有?」
錢剛內心很厭煩許家人,又知道這家人是牛皮糖,麻煩得很,儘量客觀地道:「你們雙方都不同意調解,我們正在按程序處理,先治病,該判刑的判刑,該拘留的拘留,一個都跑不了。」
許大光發狠道:「許家幾代人都住在東城,如今政府把我們的土地全部征了。我們許家總共有一百來戶的土地被征,這是對江州政府最大的貢獻。如果這件事情處理不好,如果抓不到殺我兒子的兇手,那我們許家人就去上訪。」
「你們先治傷,我們會嚴格依法辦事,治傷,鑑定,再處理。」錢剛知道這種地頭蛇人多勢眾,加上許海又被殺掉,非常難纏,繼續打著太極。
「我們這邊有律師,律師講了我家兄弟最起碼是輕傷,這構成犯罪了。不判那個婆娘幾年,我們絕不罷休。」
許大光發了一頓火,走出派出所大門,到街邊開車。一個中年女收費員過來收停車費,出示了一張小票。許大光用手打掉那張小票,罵道:「你收個錘子。」
中年女收費員本是典型江州潑辣人,一張嘴巴素來厲害,可是,她見到許大光的兇相,沒有多說,退到一邊,讓許大光開車離開。小車進入街道後,中年女收費員才開始罵娘,罵了幾句,又自言自語地道:「這是啥子人喲,凶神惡煞的。」
許大光回到家裡,把老婆劉清秀叫過來,抬腿踢了兩腳,道:「把老二、老四叫過來,商量事情。」
許老二和許老四來到房間,許大光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後,道:「你們要去打架沒有問題,但不是這個打法。你們腦殼有屎,跑到別人家裡去打,有理都搞成無理了。」
許老二道:「小海出事了,這口惡氣我吞不下。」
許大光道:「誰是兇手,現在還說不清楚。咬人的狗不叫,叫的狗不咬人,那個婆娘跑到家門口挑事,就是那種會叫的狗。」
許老四襠部被拍了一掌,如今小便還疼,罵道:「老三被打斷了腿,這件事情不算完,我們許家人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
許大光陰沉著臉,惡狠狠抽著煙,道:「法不責眾,放點風聲,說是我們要到省里去告狀。打個橫幅,就說要殺人償命、為民做主之類的。」
3月30日,夜,侯大利接到通知,來到市信訪辦。
信訪辦楊主任通報了許家人有可能到省里上訪的情況,市公安局副局長宮建民講了許海案的偵辦情況以及許海家人闖入學校毆打杜耀之事,江陽區副區長談了許大光家族的詳細情況。
這種事情處理起來非常難,涉及方方面面,談到晚上十一點總算有了幾點工作方案。
侯大利作為基層指揮員在這種級別的會議上沒有發言權,一直默默沉思,思路很快就轉到了許海案上。
「侯警官,許海案進展得怎麼樣?公安局對命案有黃金七十二小時的說法,現在黃金七十二小時也要過了,到底能不能偵破?」會議即將結束的時候,信訪辦楊主任點了侯大利名字。
宮建民擔心侯大利把話說得太滿,主動道:「案偵工作正在開展中。」
楊主任道:「想辦法增加點力量,破了案,才能最終解決這次群訪。侯警官有沒有信心?」
「我們正在全力以赴進一步偵辦中。」這是警情通報中常用的結束語,侯大利不想在此談案件細節,用了一句官話。
楊主任道:「拿下的可能性有多大?」
侯大利言簡意賅地道:「命案必破是我們的原則,也是我們的鄭重承諾。」
散會後,宮建民和侯大利一起走出辦公樓。宮建民道:「許家是地頭蛇,人多勢眾,破掉許海案,我們占據主動;破不了案,我們會承受很大的壓力。」
侯大利在直接領導面前就沒有說官話,道:「這個案子的複雜程度比不上二道拐黑骨案,犯罪嫌疑人留下的線索還是比較多,我有信心破案。」
宮建民在上車前向侯大利伸出手。侯大利沒有想到宮建民要跟自己握手,愣了愣,這才伸手過去。宮建民用力握了握侯大利的手,道:「多事之秋,大家共同努力,破了許海案,我請參戰同志們吃飯,私人請客。」
會議在晚上十點結束,侯大利不想太早回江州大酒店,更不想回高森別墅,開車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隔著車窗,窗外的熱鬧只有顏色,沒有聲音。沒有聲音,顏色就失去了靈魂。他最後將車停在學院街,在車上抽了一支煙後下車,獨自行走在夜色中。
春節後的江州氣溫在零攝氏度左右,街上行人比其他季節少了七成,但仍然有不少夜貓子在街邊喝酒。
侯大利走到向陽小區,在向陽小區門口站了一會兒,再進入小區中庭,來到許崇德麻將館所在的單元樓。左側四樓是麻將館,以前麻將聲聲,燈光明亮。如今許海遇害,房間沒有燈光,黑黢黢的,透著死氣。
「不管是四個受害人中的哪一個家庭,還是許大光的競爭對手,要想混進許海家投放安眠藥和蓖麻毒素都很難,他是怎麼做到的?」侯大利仰頭,望向黑色窗戶。這是一個開放小區,進入小區和許海家相對容易,但要神不知鬼不覺地下毒則非常難,碎屍更是難上加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