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鴨骨上的DNA2
2024-06-03 23:04:45
作者: 小橋老樹
物證中有現場採集的指紋、散亂在地上的十幾根頭髮、餐檯上的杯子等等。侯大利看過無數次卷宗,又畫了現場三維視圖,如今看到桌子上的物證,便利用自己獨特的空間建構能力,在大腦中將所有物證還原到犯罪現場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虛擬犯罪現場的每一個細節,最終猛地一震,視線落在了一個物證提取袋上。
他從虛擬犯罪現場中退了出來,回到現實,那個讓他感到靈光一現的證物提取袋就放在桌上。他戴上手套,用鑷子將袋子夾了起來,通過透明物證袋能清楚地看到這是一張購物小票,採購的物品是醬鴨。
採購單子顯示的時間很清晰:下午五點十二分。
除了對陳凌菲遇害地點相關物品提取以外,現場勘查技術人員還特意提取了餐桌上的物品,包括醬鴨骨頭。看到這幾樣物證,侯大利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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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發什麼呆?」李大嘴問道。
李大嘴問過兩次以後,侯大利似乎才回過神來,道:「卷宗里附有代小峰通話記錄,應該是四點二十五分,與陳凌菲有一個通話記錄。」
李大嘴道:「代小峰給妻子打電話,有通話記錄說明不了問題。」
侯大利若有所思,只是思考得不是太成熟,暫時沒有發表意見。
當晚,侯大利請江陽區二中隊全體未值班人員到江州飯店吃飯。這一次聚會,大家都正式開始叫侯大利為「變態」,這個綽號在刑警支隊傳播速度之快,令侯大利這個當事人都感到吃驚。與二中隊刑警們在一起吃飯,酒喝得不少,晚餐結束以後卻沒有加戲。刑警們普遍在家時間不多,上了案子,幾天甚至十幾天不回家也算正常。所以能回家的時間,大家都還儘量回家。
侯大利是單身,回到高森別墅還是一人,乾脆又到飯店要了一間套房。進了套房不久,飯店副總推著一個大箱子進屋,裡面裝著侯大利的日常生活用品,包括牙刷、毛巾、換洗衣服。
「大利,以後就把這房間給你留下來。你一個人在這邊生活,梅姐很不放心。」副總經理顧英三十來歲,保養得挺不錯,是一個八面玲瓏的角色,想再次勸侯大利進入飯店。
侯大利道:「我來不了幾回,留著可惜了。」
顧英開玩笑道:「你用不著替公司節約,梅姐的兒子,應該奢侈一點。英姐給你解釋什麼叫低調奢華有內涵,一個人要有內涵,必須低調,其次要奢華。你光是低調,若不奢華,那還算不得有內涵。」
「英姐亂解釋。」侯大利稱呼顧英為英姐,顧英稱呼李永梅為梅姐,大家各稱呼各的,也不講究。
與顧英聊天之時,不斷有服務員進來,送來新鮮水果、新鮮牛奶和甜點。侯大利習慣了被人服務,也不覺得有異。
所有人離開後,侯大利打開筆記本電腦,開始搜索陳凌菲微博。
陳凌菲發微博挺有規律,幾乎每天都要發三條,時間長了,微博數量不少。她的微博主要內容集中在家居、服飾、旅行上面,還有少量日常感悟。與一般女孩子不一樣,陳凌菲多發風景照,很少發生活照,即使有生活照,都沒有露臉。
侯大利想起陳凌菲母親的神情,同意了李大嘴針對母女倆的「母強女弱」評價。陳凌菲溫柔賢淑,如一朵安靜花朵開在幽谷。美麗花朵剛剛開放便凋謝,這讓他在黑夜中悲憤起來。
微博內容挺多,侯大利看得很慢。凌晨,看了三分之一的內容。躺在床上時,他閉著眼,一件件物證就浮現在腦海中。當鴨骨出現以後,他翻身坐起。
早上,離開飯店,進入刑警大樓,侯大利身上的太子光環自動退去,瞬間變回二大隊資料員。打掃完資料室,侯大利接到朱林電話。
「陳凌菲案有沒有進展?」
「到現場去看了,也看了以前提取的物證。客觀地說,技術室的現場勘驗人員工作非常細緻,水平很高。美中不足的是對物證的應用,刺刀都打開了,卻沒有捅進去。」
侯大利答得很直接,沒有隱藏自己的觀點。刑偵是科學,科學來不得半點虛假,他不考慮與科學無關的事情,該說的話一定要說出來。
朱林神情嚴肅起來了,道:「這麼說,你還真有進展?」
侯大利道:「不是進展,而是發現了有一條可以挖下去的線索。」
朱林道:「簡單直接,不要賣關子。」
侯大利道:「物證里有一些鴨骨頭,這極有可能會是突破點。原因很簡單,啃鴨骨頭時,鴨骨頭上多半會留下人的唾液,人的唾液里含有口腔上皮細胞,口腔上皮細胞含有細胞核DNA,我們若是能從鴨骨頭得到唾液檢材,就可以和懷疑對象進行比對。當然,也有可能提取了唾液檢材,卻仍然找不到犯罪嫌疑人,但是我們至少有了一個鎖定犯罪嫌疑人的重要證據。有了這個證據,犯罪嫌疑人遲早會歸案。」
朱林沒有表態,拿起電話,將重案大隊宮建民、技術室負責人老譚叫到辦公室。
老譚五十來歲,頭髮謝頂,聽完侯大利的分析,鼓著眼睛道:「鴨骨頭冷凍過,我們技術室沒有能力提取類似乾燥唾液。」
侯大利道:「刑警總隊技術室能做,我在刑偵系時,到總隊技術室參觀過,這是他們的一項重要成果。」
朱林轉頭又問老譚,道:「當時,為什麼要把鴨骨頭保存下來?」
老譚道:「小林做的現場勘查,他這人就是收破爛的,每次都要提取大量物證。很多物證到底有什麼用處,估計當時也沒有想清楚。」
江州這幾年累積了好幾起未破命案,給刑警支隊極大壓力,若是能夠以鴨骨頭為突破口偵破陳凌菲案,那麼就能減輕刑警支隊面臨的巨大壓力。朱林當即拍板道:「老譚跑一趟總隊。如果他們不能做,就請他們向公安部刑偵局請求幫助。」
在等待鑑定結果期間,侯大利和李大嘴繼續調查,這一次直接與代小峰聯繫。
代小峰所在的公司在西城,名字叫作峰凌科技,峰凌前面的峰字是代小峰的峰,後面的凌字是陳凌菲的凌字。公司在寫字樓十八樓,侯大利和李大嘴被領到了代小峰辦公室。代小峰辦公室約為一百平方米,一大排落地窗,整個西城盡收眼底,很有氣勢。
在侯大利想像中,代小峰是那種戴著眼鏡、身材稍顯柔弱的科技人才。事實上,代小峰沒有戴眼鏡,體形頗為挺拔,並非文弱書生。
秘書泡茶之後便退出辦公室,代小峰坐在李大嘴和侯大利對面,道:「請問兩位警官,是不是有了新線索?」
李大嘴道:「我和侯警官在辦理陳凌菲案,需要了解情況。」
代小峰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道:「為什麼又換人?換來換去,每次我都得重新講一遍。還是沒有什麼線索?」
李大嘴面對事主時態度很嚴肅,道:「警方一直在追查,有時調整人員很正常。我有幾個問題想來核實。」
侯大利暗自觀察代小峰,想從其臉上表情看出異常。在回答問題時,代小峰陷入痛苦的回憶中,低頭,雙手撐臉,回答問題時,不時有淚滴流下。
半小時,調查結束。代小峰所言與重案大隊記錄基本一樣,沒有新線索出來。當代小峰抬起頭時,眼睛紅紅的,滿臉淚水,哽咽著道:「我願意配合警方,隨時歡迎來調查。但有一個請求,你們的人別換得太多,每換一次人,又得讓我回憶一遍。這讓我很痛苦。」
兩人出了門,李大嘴問道:「你怎麼看代小峰?」
侯大利回想起當初楊帆出事後自己的心情,道:「痛苦是真實的。」
李大嘴道:「你觀察了半天,就這麼一個傻結論?」
侯大利聳了聳肩膀,道:「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李大嘴抬手看了看手錶,道:「再走一家,找一找陳凌菲的同事。」
傍晚時分,侯大利和李大嘴從陳凌菲同事家走訪出來。陳凌菲的同事居住地與陳家不遠,李大嘴又看表,道:「去吃飯。走了半天,還真餓了。今天晚上老兄請客,到濱江路小喝一杯。」
侯大利道:「在外面吃飯怎麼能讓師父破費。師父真別跟我客氣,國龍集團的錢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李大嘴呵呵笑道:「有個富二代徒弟真好,吃吃喝喝,沒有心理負擔。」
兩人來到商業氣氛濃厚的濱江路小吃城,找了一家環境最好的小店,點了烤河魚和啤酒。
侯大利選了一個背朝江州河的位置,儘量不用目光與河水相接。
江州河是季節河,在枯水期河水只能到膝蓋,後來在城區馬背山打了隧道,將城外馬溪河的水流引進城,為江州河補水,城區河道這才變得水流充沛。水量大,流速快,江州河頓時變得清澈起來,成為居民們夜間流連忘返之地。
河水在身邊流過,微風拂面,旁邊食客們高談闊論,構成一幅特有的畫面。李大嘴接到妻子電話,立刻拿著手機站在一邊,點頭哈腰地解釋,隔著手機賠笑臉。
回到桌邊,李大嘴這才解釋堅持到河邊的原因,道:「你嫂子和侄女到這邊練琴,我讓她們兩人一起過來,回家煮飯也麻煩。」
得知李大嘴老婆要來,侯大利趕緊又點了兩個硬菜。他在刑警支隊裡關係最親密的便是眼前的話癆李大嘴,李大嘴怕老婆在朋友面前根本不掩飾。侯大利一直都好奇這個「河東獅」到底是什麼兇悍模樣,所以當一個模樣清秀的小個兒女子帶著一個同樣清秀的小女孩走過來時,他很驚訝。
「你就是侯大利?我家大嘴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李大嘴老婆叫胡秀,名如其人,說話聲音都細聲細氣。
「師母好,我早就想到師父家拜訪,時間總是不對。」侯大利很客氣地道。
胡秀讓女兒坐在身旁,將碩大的琴箱放在椅子上,道:「家裡亂得很,都不好意思請同事們到家裡來。李琴每天要學琴,作業也多,大嘴這人辦起事就不顧家。我在教初三,畢業班,每天也早出晚歸。有時真不想讓女兒去學琴,可是大家都在學,女兒沒有一點特長,也不行。」
侯大利注意到胡秀眉角有細細皺紋,而且和李大嘴一樣都挺喜歡說話,道:「嫂子,我這幾天都和師父在一起,辦起案子實在顧不了家。」
李大嘴道:「老婆,我徒弟才來都曉得累,真不騙你。」
侯大利望著殷勤照顧女兒的李大嘴,忽然理解了他為什麼如此耙耳朵。耙是由於愛,並非怕,更是對自己因為工作而將所有家裡事拋給妻子的愧疚。
吃過飯,胡秀和丈夫、女兒沿著河道回家。
「老公,侯大利一點都不像富二代。我實在想不通,他為什麼要當刑警,又累,又危險,又賺不到幾個錢。當初不懂事,才被你那身警服騙了。若是能穿越,我肯定不會找警察。」胡秀知道侯大利是國龍集團老闆的兒子,作為一個被生活折磨得早衰的女人,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侯大利要傻傻地來當刑警。
李大嘴牽著女兒的手,道:「他有一個綽號,叫『變態』。不僅你不能理解,我也不能理解。我聽到一個傳說,但是未經證實。」
得知侯大利是為了給楊帆報仇才來當刑警,胡秀對侯大利頓生好感。
侯大利獨自坐在河邊,目光追隨著一家三口的背影。
自從楊帆出事以後,他一直不願意接近任何一條河道,每次看到河中波浪,往事便如刺刀一樣狠狠捅進身體最柔軟的地方,更嚴重的是身體會如生病一樣眩暈。吃飯時,侯大利坐在河邊一直沒有直面波浪。當一家三口離開後,他轉頭面向河面,盯住波浪,很快就天旋地轉。
背向河面,眩暈才慢慢解除。侯大利心情越來越灰暗,往日情景沒有絲毫褪色,如密集的子彈一樣,將靈魂穿出無數孔洞。長期以來纏在心中的毒蛇又鑽出來:「如果那天我不去喝酒,陪著楊帆回家,一切都不會發生。」
他黯然離開河道,鑽入城市之中,密集的子彈被鋼筋水泥阻攔,靈魂暫時得到安全。
回到高森別墅,侯大利沒有開燈,打開音響,在書房靜靜聽楊帆喜歡的《梁祝》。在他耳中,《梁祝》曲調充滿憂傷,在黑暗中靜靜流淌。
陳凌菲的秘密
幾天後,侯大利拿到了鑑定結果:鴨骨提取的唾液里檢測出來的DNA與陳凌菲丈夫代小峰的DNA一致。
代小峰在案發當天四點多鐘給陳凌菲打過電話,陳凌菲在五點十二分買了醬鴨,醬鴨骨頭驗出了代小峰的DNA。這一串事情連起來,誰是兇手呼之欲出。當初重案大隊辦案刑警見了現場以後,直覺上覺得代小峰殺人嫌疑最大。從現在的線索來看,老刑警們的直覺極具參考價值。
當前有一個障礙沒有破解,有眾多員工可以證實代小峰在單位的時間線,這個時間線非常有力,將代小峰排除在犯罪嫌疑人之列。
經過支隊研究,報經主管副局長劉戰剛批准,江州公安局決定對代小峰上技偵手段。
刑警支隊長的事情繁雜,可是無論事情再多,朱林每天都要抽空到二大隊資料室走一趟,看一看最新進展。到市局開會之後,朱林回到辦公室,沒有進門,直接到了二大隊資料室。
資料室辦公桌上攤開了一張江州地圖,地圖上有鉛筆所畫的路線圖,侯大利咬著鉛筆,對著路線圖苦思。
「有沒有新發現?」
「支隊長,還是卡在時間上。我和師父再次詢問了代小峰公司員工,吃飯前和吃飯後中間的五十分鐘時間不足以讓代小峰從西城到東城,又從東城到西城。」
朱林眉頭緊鎖。雖然鴨骨頭上面檢出了代小峰的DNA,可是代小峰是陳凌菲的丈夫,在家裡吃飯很正常。醬鴨小票只能證明在這個時間點買了醬鴨,但是不能證明代小峰吃的醬鴨便是五點十二分所購買的醬鴨。更為致命的是陳凌菲胃裡並沒有發現醬鴨,更準確地說她那天晚上根本沒有吃飯,只吃了一點蘋果。
「如果是代小峰作案,那麼作為一個從來沒有犯罪記錄的人,選擇殺妻肯定有重大理由,而且,不論他偽裝得多好,總能找到破綻。」朱林離開資料室前,和丁浩一樣,重重地拍了侯大利的肩膀。
從理論上確實如此,可是要找到突破口,確實很難。
侯大利再次看了一遍作為物證的監控視頻。當天下午進出小區一共有一百零七人,重案大隊工作很細,案發時花了大量精力去調查一百零七人,與一百零七人全部見了面,沒有發現線索。
一百零七人的調查材料厚厚一堆,工作很紮實。
放下資料,侯大利找到李大嘴。
「又去現場,跑了無數遍了。走吧,坐在辦公室也難受。」李大嘴其實挺喜歡與侯大利做調查,調查以後,時間就相對靈活,可以抽空接女兒,或者回家做飯。
兩人來到案發現場,里里外外又走了一圈。在抓住土孫的小巷道里,侯大利道:「兇手肯定是進了小區,這一點毋庸置疑。整個小區有四條通道,唯獨這條小巷道沒有監控,是一個大漏點。」
兩人沿小巷道來到小區院牆。
院牆有三米高,牆頂有監控。望著這個監控,侯大利嘆息道:「當初有一個重大失誤,只是調取了大門外的監控,其他幾個點沒有留下來,現在想查都沒有辦法。」
李大嘴道:「你不能用上帝視角看問題,任何一個偵查員都是普通人,不能預知案件細節,必然會犯錯。每個案子倒推時往往都會發現一些問題,辦公室的人上下嘴唇一碰,就說偵查員工作失誤。實際上當初查案時偵查員會面對一團亂麻,每一條有用線索從破案後來看很清楚,最初卻隱在亂麻里。」
這個理由無法說服侯大利。他將自己帶入當初案發現場,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當時的辦案民警為什麼不調取其他幾個監控點的視頻。不調取,這確實是重大失誤。
高中同學金傳統約了飯局,侯大利稍有猶豫,還是同意參加飯局。楊帆案最有可能還是情殺,殺人者或許就隱在當年同學之中。這是他願意參加同學聚會的最大動力。
某些同學想通過侯大利搭上國龍集團的關係,或是做生意,或是想幫助親朋好友找工作,對於這些事情,侯大利幾乎都給予了關照,所以侯大利在同學圈子的名聲還是不錯的。唯一讓幾個漂亮女同學不滿意的是侯大利對感情問題很死板,根本沒有給予女同學任何機會。
「這是王永強,五班的。你還有印象嗎?」金傳統將一個戴眼鏡的同學介紹給侯大利。
「我們做操時經常排在一起。」侯大利回想了一會兒,腦中有了眼前之人在高中階段的印象。他在高中階段沒有太多特點,是很普通的學生,放在學生堆里毫不起眼。唯一印象總是穿一件灰襯衣,走路低著頭。其實說灰襯衣不準確,應該是一件白襯衣,只是穿的時間太長,漸漸變成了灰襯衣。還有一點,他和楊帆曾是初中同學。
「王永強是我們當中最早參加工作的,如今是培訓學校校長。他沒有讀大學,比我們讀大學的還有出息。」金傳統介紹道。
侯大利讀了四年大學,出來後是菜鳥刑警。王永強沒有讀大學,在四年時間裡創下一所培訓學校,還是挺厲害的。
「具體培訓什麼?」
「最初是電腦培訓,後來搞成綜合培訓,現在還附帶開了一個駕校,生意還行。當然和國龍集團相比,就是大象和螞蟻的區別,甚至更大,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與多年前相比,王永強褪去青澀,肚子明顯凸了出來。
王永強說話時也打量著侯大利。與讀書時代相比,成為刑警的侯大利幾乎換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了富二代紈絝子弟的樣子,說話很沉穩。
「你們別站著說話,坐下來。」楊紅挺有組織能力,安排同學們紛紛坐下,然後順勢坐在了侯大利身邊。在喝酒之時,她一直在照顧侯大利,還不時幫侯大利擋別人的敬酒。
侯大利當然知道楊紅的想法,只不過楊紅雖然漂亮,卻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且曾經是楊帆的好友。他就一直裝傻,對楊紅暗示不予回應。
晚上九點,王永強打開包間電視,調到江州電視台。
侯大利很少看電視,更別說江州電視台。當看到江州電視台的畫面時,他覺得電視台的播音員實在做作。
楊紅道:「王永強,把電視關了。」
王永強道:「等一會兒,我看看新聞。今天江州搞了一個龍舟比賽,我們學校組了隊,今天還不錯,第三名。」
新聞很快就播出了比賽片段。
在江州河出城段有一個人工湖,是新城區標誌性區域。從去年開始,每年在人工湖上搞龍舟比賽,熱鬧得很。由於湖邊配套設施好,湖區成為江州地價最高的區域。六條龍舟並排而列,每條龍舟上坐了二十人,前面站了一個敲鼓的壯漢。在鼓點和吶喊聲中,龍舟飛速向前。掛有「永強學校」旗幟的龍舟獲得了第三名,岸邊拉拉隊也揮動著「永強學校」的大旗幟。
喝完酒,楊紅主動與侯大利一起離開飯店。她借著酒勁,主動握了侯大利的手。侯大利被握住手,身體略為僵硬,正要從楊紅手中將手抽出之時,恰好手機響起。接完電話,侯大利藉口有急事,匆匆而去,將楊紅留在飯店門口。
回到高森別墅,侯大利到衛生間重新洗了一次手。當初江州一中一班有兩個楊的傳說,一個是楊帆,另一個是楊紅。楊紅能和楊帆並稱二楊,顏值也不低,至少在江州算得上中等以上水平。
儘管漂亮,楊紅卻沒有進入侯大利心中。他獨自在房間發了一會兒呆,打開電腦隨意瀏覽,最後又回到陳凌菲的微博上。陳凌菲遇害,微博停止,往日畫面仍然保留。知道內情的旁觀者讀到這些微博,更會嗟嘆。
微博內容是一扇門,通過這扇門,可以進入一個年輕女孩的內心世界和日常生活。陳凌菲頗有生活情趣,對新家充滿了愛和遐想,很多相片都與新家裝修有關。
突然,一個模型進入侯大利視線。
書房裡有一個別致的小船模型。陳凌菲在微博說道:「單人皮划艇模型放在書桌里,可以紀念老公當年水上搏鬥的日子。」
侯大利感覺頭腦中某根弦被撥動。這根弦被撥動以後,持續在腦中響起,讓他不得安生。
從地圖上看,江州城區被馬背山分成了西城和東城兩部分。準確地說,是西城和東城被馬背山分開,由一條馬背山本身的峽谷地帶連接。從西城到東城容易出現交通擁堵的原因除了車輛增多以外,與地形有關。車輛必須繞行到馬背山一處峽谷地帶,峽谷地帶無法多修公路,自然成為堵點。
除了馬背山以外,城區原有穿城而過的江州河。江州河是季節河,淡季水量少。為了解決江州河水量在淡季水量少的問題,市政府花巨資在馬背山打了一個隧洞,城外另一條河水能過隧洞進城。
侯大利開車來到陳凌菲所在小區,走過抓土孫的小巷道,小巷道有一個口子與引水工程的河道相通。他拿著手電,走到河邊,又沿著植被茂密的河堤,步行五分鐘就來到了隧道口。
夜晚的隧道口格外安靜,能清晰地聽見水流聲。侯大利強忍著眩暈,用手電仔細觀察隧道口。
隧道有一個車道寬,水面距離隧道頂部約有一米五,足夠皮划艇進出。若是代小峰真有劃皮划艇的本事,從西城到東城的時間就大大縮短了,至於能縮多短,則要做實驗。
他在水邊久留一會兒,陣陣冷汗冒了出來,還想嘔吐。
「我是一名刑警,必須克服不能到河邊的問題。」
侯大利為了治癒這個暗疾,坐在河邊。黑色夜晚、微微河風、淡淡水腥味,直接將他帶入河邊行船三天的至暗時刻。他身體如在船上晃晃蕩盪,頭腦昏成一片,堅持了一會兒,嘔吐出來。
侯大利無法抑制住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痛苦,離開了河道口,獨自走到城區,孤單單的背影在街邊拉得很長。
「誰?站住。」街邊的巡防隊員發現了這個可疑之人,追了過來。
侯大利頭腦還在旋轉,胸口沾滿嘔吐物。巡防隊員指令從耳邊滑過,沒有進入腦中。一個巡防隊員性急,上前拽住侯大利衣領,道:「別走,做什麼的?」他感到手中滑膩,舉手看了頓覺噁心,用手電照住侯大利的臉,罵道,「喝了多少酒?傻掉了!」
侯大利被踢了兩腳以後,突然間似乎穿過時間通道,又從晃蕩的小船回到現實中。他躲開踢向自己的腳,道:「別動手,有話好說。」
「你是做什麼的?」
「我是刑警隊的。」
「你是刑警隊的,我他媽的就是中南海保鏢。」
幾個巡防隊員根本不相信眼前醉漢是刑警,推著他朝派出所走。侯大利哭笑不得,又不想與他們廢話,便隨著他們到派出所,中途想給師父打電話,也被制止。走到明亮處,他低頭看著胸口,才發現自己確實一塌糊塗,難怪被人懷疑。
到了派出所,值班人員很快核實了侯大利的身份。儘管心有疑惑,巡防隊員還是連聲道歉。特別是動手打了人的巡防隊員,更覺得不好意思。
侯大利徹底從河邊情景中恢復過來,道:「這是你們的工作,我肯定配合。我真沒有生氣,中南海保鏢。」
侯大利離開派出所時,自稱中南海保鏢的巡防隊員追了出來,特意塞了包煙,表示歉意。他原本想給師父打電話,想起師父難得有一個完整的夜晚陪嫂子,便沒有打電話。他沒有回高森別墅,直接回到刑警二大隊資料室,重新梳理自己的思路。
鴨骨頭鎖定了代小峰的DNA,皮划艇基本上能夠解決時間問題,所有環節都打通,代小峰具有重大作案嫌疑。
代小峰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陳凌菲一直在堅持發微博,在遇害前一小時還發了一張新家相片,從微博來看,她完全不知道有一朵烏雲籠罩在自己頭頂。陳凌菲母親非常理智,沒有對女婿有任何懷疑。
侯大利整晚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夜不能寐。
「侯大利,昨晚做什麼去了?」朱林早上接到所長道歉電話,得知侯大利深夜獨自狼狽地行走在街道上,擔心其「紈絝病」發作,便直接上樓,詢問其昨晚行蹤。
侯大利神情平靜,道:「我可能找到了突破點。」
侯大利、朱林、李大嘴三人直奔渠道口。在路上,朱林打電話讓具體負責此案的重案大隊副大隊長黃衛帶兩個人到水渠另一邊。
白天,渠道口的情況更加清楚,從渠道口到岸邊皆是厚實的綠化帶,隱蔽性很好。渠道口約有三米寬,頂部距離水面有一米五左右。站在水邊,侯大利胸口又有些煩悶,閉上眼,身體似乎也晃蕩起來。
「你不舒服?」李大嘴看到侯大利臉色不對,問道。
侯大利搖頭,道:「昨夜有點受涼,不要緊,沒問題。」
朱林看了看手錶,道:「什麼時候能來?」
話音未落,兩個人出現在河道邊,抬著一個單人小艇。下河時,朱林道:「你們不弄點保護措施?」
身材高大的漢子臉色黑黑的,笑起來露出白色牙齒,道:「我們就是吃這碗飯的,專業。」
小艇下水後,八分鐘就收到對岸電話。隨後逆水回東城,用時十一分鐘。
做完實驗,朱林將兩個划艇人叫過來,詳細詢問省內購買小艇的地點。單人皮劃小艇是體育用品,購買人都很專業。在這種情況下,以物查人是最簡便的方法。
兩個偵查員來到省城,很快在購買記錄中找到了代小峰的名字,購買時間是陳凌菲遇害前兩個月。
證據鏈條基本齊全,刑警支隊依法對代小峰採取了刑事拘留強制措施,由三大隊經驗豐富的預審員進行審訊。
十四小時後,代小峰終於心理崩潰,交代了殺人經過。
侯大利和李大嘴作為辦案人員,在監控室里觀看了審訊。
代小峰身體結實勻稱,站立時氣宇軒昂。當他心理防線被攻破以後,整個人就如被戳破的皮球,軟成一團。
代小峰精神垮了,不停喃喃自語:「我是愛小菲的,她是我這一輩子最愛的女人,我沒有愛過其他女人。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她給了我很多支持。我現在事業有成,一年純收入四五百萬,公司業務蒸蒸日上。我和小菲買好了新房,也到民政局辦了結婚證。」
當預審人員問起動機時,代小峰緊縮的身體又挺起來,道:「我很幸運,創業成功了,又娶了陳凌菲。我以為人生已經走上了幸福的軌道,可誰知前面就是一個懸崖。我收到了一個匿名寄出的U盤,U盤裡有三段視頻。」
說到這裡,代小峰臉上肌肉抽動,小聲抽泣起來。
「什麼視頻?」預審人員等到代小峰情緒平靜下來,不緊不慢地提問。
「是陳凌菲援交的視頻,和同一個人,有三段。」說到這裡,代小峰握緊雙拳,狠狠捶打桌子。手銬連在桌上,手臂幅度很小,卻打得桌面砰砰直響。
代小峰咬牙切齒,青筋暴露:「我最初不敢相信,可是那個援交的女人真是小菲。屁股上的胎記、說話的聲音,都一模一樣,不可能是其他人。援交時,房間開著電視,裡面還在放新聞,我從新聞里看到了當時的日期,是我創業失敗、彈盡糧絕、求救無門的那段時間,我甚至幾次想到自殺。後來,小菲不斷給我錢,讓我給僅剩的兩個員工發工資。她說是借的錢,我真傻,居然就相信了,完全不知道她一直在用她掙的髒錢,幫我維持局面。」
代小峰號啕大哭。
侯大利和李大嘴面面相覷。鎖定代小峰後,他們一直在猜測其殺人動機。代小峰事業成功,陳凌菲全心全意為了新家,經過調查,基本排除仇殺、財殺,那最有可能就是情殺:代小峰有了新歡,為了擺脫陳凌菲,產生了殺意。
代小峰說出的理由居然與他們的猜測完全不一樣。
李大嘴驚得目瞪口呆,議論道:「雖然妻子援交真心不能接受,可是事出有因。陳凌菲是好女人,為了丈夫願意做所有事情。代小峰真不是個男人,就算不能接受妻子援交,也可以離婚,沒有必要起殺心。」
「我實在過不了心理那一關,每當和她睡在一起的時候,總會想起她和其他男人做愛的各種姿勢,特別是她的呻吟,每時每刻都在我腦里迴響。好幾次在做愛時我都想掐死她,還是下不去手。後來買了小艇,利用時間差,想製造不在家的假象。」
代小峰交代完作案動機,整個人的精神氣完全垮掉,完全沒有一絲社會精英的模樣。
侯大利對眼前男人沒有絲毫好感:代小峰是極度自私的男人,陳凌菲愛上代小峰是瞎了眼睛。
李大嘴道:「代小峰確實是愛陳凌菲的,愛到深處,便成了恨。」
侯大利搖頭道:「他是精心作案,作案以後,自己還要生活得好好的。若是愛到深處,那就會激情犯罪。代小峰心胸狹窄,愛自己勝過愛陳凌菲,遠遠勝過。」
陳凌菲母親一直對女婿頗有好感,得知真相以後目瞪口呆,當著辦案民警的面發作起來,大吼大叫道:「我女兒絕不會賣淫,肯定搞錯了,有人陷害!」她本是大學教師,一輩子最重面子,根本不相信乖乖女居然會賣淫,而賣淫對她來說是比死亡還要醜陋且不能接受的事情。
侯大利對陳凌菲抱有深深的同情,面對發瘋一般的陳凌菲母親,憤怒地對李大嘴道:「這也是一個自私的人,我看過陳凌菲微博,她對母親是敬而遠之。陳凌菲母親從小管理得太嚴,沒有讓陳凌菲感受到愛,所以遇到渣男就失去理智。陳凌菲出身書香門第,援交背叛了從小受到的教育,需要極大的勇氣,這也是極大的愛。以我的觀點,除死無大事,就算陳凌菲曾經援交,至少有活著的權利。另一方面,陳凌菲母親太強勢,強母弱女。陳凌菲寧願援交也不向父母開口借錢,母女關係扭曲到這個地步,簡直可悲。」
李大嘴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你是刑警,不能過深陷入案子中,這對你的心理健康不好。破了案,將這件事忘記掉。生活還要繼續,太陽明天還要升起,喪鐘要為那些殺人犯而鳴。」
破了案,侯大利作為辦案人員,和李大嘴一起得到了市局和刑警支隊的高度表揚。但是,侯大利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走出得知案件真相後的陰鬱心理。
夏末,侯大利來到江州公墓,給楊帆上墳。每年這個時候,他必須來給楊帆上墳。上墳結束以後,他會沿公墓小道慢慢行走。今年,他特意找到了陳凌菲墓。
由於看過陳凌菲所有微博和紙質材料,侯大利打開了一個女孩子生活的窗戶,知道陳凌菲很多生活細節,了解她的愛好以及夢想。陳凌菲已經由陌生人變成了他從未謀面的朋友,閉上眼,他腦中似乎能呈現出陳凌菲的面龐。
站在陳凌菲墓前,侯大利放下花束,驚訝地發現陳凌菲墓碑上的相片被砸出一道明顯痕跡。他來到公墓管理處,亮出警官證,詢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公墓管理人員道:「砸碑的人是死者媽媽。當時我們保安及時發現,還報了警。和我們管理真沒有關係,她媽上墳突然砸碑,我們怎麼管得了。」
侯大利離開公墓,最初還想要幫助重新弄一張陳凌菲的相片。坐在車上,這個想法煙消雲散。生活就是如此,總會在不經意間留下傷痕,有的在心裡,有的在身體,有的在墓碑上。
陳凌菲案歷時一年,終於告破,刑警支隊上上下下終於鬆了一口氣。
朱林到老薑家裡約了一頓晚餐。
桌上菜很簡單,只有一大盆紅燒鯽魚。老薑拿了一瓶老酒,興致勃勃地道:「今天我到江州河裡釣魚,下游一個回水沱,收穫頗豐,半桶鯽魚,全是半指寬的土鯽魚。老朱今天有口福了。」
朱林擰開瓶蓋,斟滿了兩杯,道:「陳凌菲案子破了,破得很精彩。侯大利確實不錯,老天爺賞他吃這碗飯。這一個案子,他至少能得個三等功。」
老薑端著酒杯喝了一口道:「你還要準備實施計劃?」
朱林猛地將一杯酒喝進嘴,道:「回顧刑警支隊生涯,我有成功,也有遺憾。比如,在江州公安局歷史上,絕大多數刑警支隊長都是黨委委員,我是少數不是黨委委員的支隊長。」
老薑傻笑道:「你還在意這些虛名?若真是在意,當年稍稍有點眼色,莫說黨委委員,局長或許都當了。戰剛是你的徒弟,如今是資深主管副局長了。」
朱林道:「在我任支隊長期間,除了陳凌菲案,還累積了五件未破命案。雖然說不管是什麼樣的神探都有破不了的懸案,可是這也太多了吧。說實話,當官我不在意,對這幾件未破命案還是挺在意的。我卸職是預料之中的事情,卸職就卸職,我不在意。我就要在離職前創造一個機會,讓侯大利能夠來抓這幾個未破命案。」
老薑道:「有什麼具體想法沒有?」
朱林道:「這個安排很講究,若僅僅是我安排的,人亡政息是大概率事件,誰也無法保證我的安排能夠持續。就算我主動來出頭抓這幾個未破命案,就怕案子未破,我就退休,到時還是不能確保有人能持續抓這幾個命案。」
老薑端著酒杯,盯著朱林看了半天,道:「論官職,你不如我;論境界,我不如你。幾個未破命案的第一案是丁麗案,這是案發在我手裡。我雖然覺得遺憾,但是退就退了,並沒有太想這案子。從這一點來看,我不如老弟,敬你一杯。」
兩人碰了一杯,老薑道:「別太執著,你也得想開一些。人力有窮盡時,每個刑警都有辦不了的案子。等你退了,我們哥兒倆天天去釣魚,多一個伴,更舒服。」
兩人喝了這頓酒以後,朱林便到了卸任的日子。恰好在這些日子,一個千古難逢的良機從天而降,砸在朱林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