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唐神王

  神界的酒店的格局，是和下界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神殿的神，傍午傍晚出了神殿，每每花四枚神魂幣，買一碗酒，——這是幾千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枚，——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枚，便可以買一碟靈煮筍，或是麻辣兔頭，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含神力的小菜，但這些顧客，多是二級神，大抵沒有這樣闊掉。只有一級神，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酒要神力小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穿越起，便在鎮神界的酒神酒店裡當夥計，酒神說，樣子太帥，怕一級神們嫉妒，就在外面做點事吧。外面的二級神，雖然神力低微，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罈子你舀出，看過壺子底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裡，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摻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酒神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人長得帥，留著養眼也好，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酒神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唐神王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唐神王是站著喝酒且神位為一級神的唯一的神，他身材高大；雪白臉色，眉宇間時常包含憂愁；一襲很長的藍色的頭髮。雖然是一級神，可那些一級神和神王們並不待見他。他對人說話，總是取死之道，教人十分不屑。因為他姓唐，別人因為他總是干擾下界，便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做唐不干擾，但因為他是神王，眾人迫於淫威不敢叫他唐不干擾，便都以唐神王稱呼。唐神王一道店，所有喝酒的神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唐神王，你神力又少一絲！」他不回答，對櫃裡說，「溫兩碗酒，要一碟麻辣兔頭。」便排出九枚神魂幣。他們有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干擾下界了！」唐神王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看見你將自己的女兒分成兩半，弄下界去勾引命運之子。」唐神王便漲紅了臉，額上的海神印記發出亮光，爭辯道：「下界歷練的事不能算干擾……歷練！……神界執法者的事，能算干擾下界麼？」接著便是難懂的話，什麼「萬年大計」，什麼「獻祭」之類。引得眾人鬨笑起來：店內外便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唐神王原來也是受人尊敬的神王，但胡亂干擾下界，又沒有水平；於是愈發俞被人鄙視，弄的下界的穿越者追著他砍，幸而本身是雙神位神王，神界裡其他神王為了神界臉面，多多少少會護著他點。可惜他又有不服輸，偏是要干擾下界，安靜不得幾天，又要伸手干擾下界，如是幾次，那些護著他的神王也不幹了。唐神王沒有法，便免不得讓自己留在下界人搞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是比別人都好，就不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酒錢，暫時將修羅劍鞘壓在這，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叫小舞的劍鞘便被他贖回。

  唐神王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唐神王，你當真是神王麼？」唐神王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升起，他們便接著到，「你怎麼老被下界人錘呢？」唐神王立刻顯出頹唐不安的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他們有掛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便充滿了快活的氣息。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酒神是決不責備的，而且酒神見了唐神王，也每每這樣問，引人發笑。唐神王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神從說話，有一會對我說道，「你知道唐門麼？」我略略一點頭，他說，「知道唐門……我便考一考，唐門的取死之道，有幾種？」我想，被穿越者吊打的神，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唐神王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清楚罷？……我教給你，記著，確定對手是敵人，只要其有取死之道，就不要手下留情，否則只會給自己增添煩惱。將來下界的時候，要用到的。」我暗想我穿越就在神界，沒事去到下界幹什麼：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就是碰見敵人不要手下留情麼？」唐神王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檯，「對呀對呀！……取死之道還有好幾種，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唐神王剛用指蘸了酒，想在柜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有嘆了口氣，顯出及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史萊克五怪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唐神王。他見是熟人們便給他們麻辣兔頭吃，一人一顆。五怪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唐神王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兔頭，自己搖頭說，「不我都帶你們成神了，你們還想要什麼。」於是史萊克五怪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唐神王是這樣的使神快活，可是沒有他，別神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酒神正在慢慢的結帳，看向一旁劍鞘，忽然說，「唐神王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神魂幣了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神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酒神說，「哦!」「他總仍舊是干擾下界。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碰了下界的命運之子。命運之子的命運，干擾的麼?」「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吊起來，後來是抽大嘴巴子，抽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酒神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冰神上天后，神界是一天比一天涼，溫度驟降;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唐神王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酒神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唐神王麼?你還欠十九個神魂幣呢!」孔唐神王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酒神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干擾下界了了!」但他這回卻不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干擾下界，怎麼會打斷腿?」唐神王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酒神，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酒神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枚神魂幣，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神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酒神看向一旁的劍鞘說，「唐神王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了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唐神王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唐神王大抵是被下界的穿越者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