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2
2024-04-30 22:46:09
作者: 玖拾陸
番外一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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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八年的冬天走得特別遲。
皇太后自打年前臘月里染了風寒,身子骨就一直沒有大好過。
大年初一,外命婦進宮請安磕頭,皇太后並沒有露面。
一直到了二月十八,慈寧宮裡才傳了話來,讓杜雲蘿明日進宮,陪著誦經祈福。
春寒料峭,杜雲蘿裹得嚴嚴實實入了慈寧宮,一進去就叫殿內的熱氣熏了個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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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火龍燒得很旺,角落又擺了好幾個炭盆,即便是換上春裝都不會覺得冷,可偏偏皇太后依舊穿著棉衣。
皇太后坐在羅漢床上,老人瘦了許多,臉頰凹下去,只那雙眼睛依舊銳利,見杜雲蘿來了,她招了招手。
杜雲蘿上前行禮,又問皇太后身體。
「虛的都不用說,哀家自己知道,你們家老太君走前大抵也跟哀家差不多,」皇太后笑了起來,對於生死,她看得很淡,「也就是聖上、皇后他們不安心,總叫御醫開這個藥開那個藥的,其實啊,就這麼一回事兒了。」
杜雲蘿垂眸,想了想,還是沖皇太后淺淺一笑。
她從前老過,知天命的人,與其聽旁人寬慰,不如一起看開些,老人心裡還踏實。
皇太后滿意地拍了拍杜雲蘿的手,又道:「其實哀家也沒什麼放不下的了,聖上勤勉愛民,太子踏實努力,江山一代傳一代,哀家也對得起列祖列宗。
邊疆戰事雖多,但不管是韃子、南苗,還是心存不軌的士族,該打的必須打。
就是唯有一樣事兒,聖上的性子哀家最知道,他登基幾十年,還是沒消過御駕親征的念頭,哀家在的時候還能壓得住他,哀家一蹬腿,他就脫了韁了。
雲蘿啊,你記住跟阿瀟說,萬一真到了那個時候,叫他千萬給哀家攔住聖上,年輕一代的子弟當中,聖上最中意阿瀟,叫阿瀟攔,說什麼都給攔下來。」
杜雲蘿自是點頭稱是。
正說著話,外頭傳來通稟,南妍縣主到了。
南妍似是也不適應里外驟然不同的溫度,一張臉紅撲撲的,過來給皇太后請安。
皇太后目光慈愛,道:「正好在說呢,南妍,你也記得,聖上以後若要親征,讓阿欒也上去攔。」
南妍雖沒有聽見前半段的話,但也猜到了皇太后的意思,她的心沉沉下落,面上卻不得不堆上恭謹笑容,連連應了。
畢竟,她真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李欒還有沒有資格阻攔聖上了。
皇太后與兩人說了些瑣事,似是有些疲乏了,目光落在南妍平坦的肚子上,嘆道:「從前總想著,你們年紀都不大,晚幾年就晚幾年,哪知道時間走得這麼快,哀家還沒來得及催,就肯定是看不見了。」
南妍的面色刷的白了。
皇太后卻彎著眼睛笑了:「就催這麼一回,等哀家沒了,你婆母又不在了,這滿朝的婦人,哪個還會來催你的肚子?」
南妍垂著眼帘,長睫顫得厲害,哽咽道:「是孫媳不爭氣。」
「也沒有怪你,」皇太后笑著道,「都好好過日子,你們都好好過。」
皇太后歇了。
杜雲蘿和南妍從慈寧宮退出來,迎面吹來的寒風讓兩個人不由就打了一個寒顫,沒有讓宮女緊緊跟著,一前一後往花園裡走。
南妍不疾不徐走在前頭,引著杜雲蘿在韶華宮前停下:「我在這裡生活了好多年。」
這是雲華公主出閣前的居所,也是南妍在宮中兩世生活的地方。
「還有不到三個月……」南妍縣主喃喃道。
杜雲蘿一怔,笑容苦澀。
離皇太后薨逝還有不到三個月了,離瑞王謀反、李欒弒父,也只有不到三個月了。
南妍抬眸,看著韶華宮的匾額,道:「這兩年變了很多,失了昌平伯,失了蜀地世家,瑞王的臂膀斷了,但我知道他,他不肯功虧一簣,他還是會孤注一擲。
我反反覆覆想了很多,遲疑著猶豫著,可我還是賭一把吧,哪怕他恨我一輩子。」
杜雲蘿的心突突的跳,她轉眸看著南妍。
嫁了人,生了女兒,南妍比前些年看起來成熟了許多,但她的骨子裡,依舊是那個敢拼敢豁出一切去搏的姑娘。
南妍說賭,自然不是賭瑞王的成功,她太清楚起兵沒有勝算,那不是賭,那是自焚。
她所謂的賭,是把寶押在了李欒身上。
哪怕李欒恨她疏遠她,她也要勸說李欒讓瑞王放棄。
「想好了?」杜雲蘿低聲問她。
南妍輕輕點了點頭,笑容清淺,卻也奪目:「想好了。」
杜雲蘿沒有勸南妍,她們都是重來一回,也因此,比其他人更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能夠捨棄又絕對不能放棄的是什麼,這是南妍要走的路,她能給的也只有鼓勵。
定遠侯府無疑是站在聖上和太子一邊的,若能兵不血刃,止了這場災禍,也沒有什麼不好。
男人有男人的戰爭,而女人……
她希望南妍好,僅此而已。
整個三月,京城平靜極了,冬日的寒冷一點點散去,陽光也漸漸有了暖意。
聖上的心情卻依舊如寒冬一般,皇太后的身體眼看著一日比一日差,御醫們搖著頭想不出辦法來,整個前朝後宮都沉悶極了。
清明前,京中落了一場春雨。
定遠侯府依舊按著慣例,請了師父們誦經。
等做完了道場,兩輛樸素的馬車從角門入了侯府,直到停在了二門外。
離家去庵堂祈福誦經兩年的穆連慧回來了,除了當時跟著去庵堂里伺候的臨珂和葉嬤嬤,身邊還多了個小童。
一歲多模樣,穆連慧親自抱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露出來。
洪金寶家的去迎了一趟。
一行人依舊安置在滿荷園裡,大門一關,又像是他們沒有回來過一樣。
杜雲蘿抽了個空,走了一趟滿荷園。
東次間的窗戶半開著,臨窗的榻子上,小童站直了身子扒著窗沿往外看,穆連慧坐在一旁,扶著他的腰,絮絮說著什麼。
視線相對,穆連慧看著杜雲蘿,勾了勾唇角,笑了。
葉嬤嬤帶了小童出去,屋裡也沒有留一個丫鬟婆子。
穆連慧親手煮了茶,替杜雲蘿添上:「冬天冷,庵堂後頭的一處山泉也凍住了,下山前幾日才堪堪化開,我取了些回來,你嘗嘗。」
杜雲蘿隔著氤氳熱氣看著穆連慧,道:「前回鄉君替我煮茶,還是在望梅園裡。」
「永安十八年?」穆連慧皺著眉頭回憶了一番,「一晃十年了,其實也就是十年而已。」
對她們兩人來說,十年,也僅僅只是十年,很短,也很快。
穆連慧沒有再去細細想十年前的事情,只是看著布置擺設與她去庵堂前無異的屋子,道:「好歹沒動我這一屋子的東西,院子裡那幾個灑掃伺候的人也沒換。」
杜雲蘿抿了一口茶:「你稀罕的,我又不稀罕,我動了做什麼?公中原本也不缺那麼點吃飯的銀子。」
穆連慧支著腮幫子咯咯笑了:「我家嶺哥兒,眼睛像我。」
嶺哥兒生在庵堂里,依著吳老太君生前的交代,抱回京里之後,對外就說是在庵堂里收養的。
雖然眼睛像,但與穆連慧出府的日子對不上,往後外頭就算有流言,也能壓過去。
退一步說,以穆連慧寡居後不愛與人往來的性子,若非孩子與她的眼睛有幾分像,有這麼一樁緣分,旁人也不信她好好的會收養個孩子回來,畢竟,平陽侯府那個記在她名下的兒子,她連抱都沒抱過。
「你放心,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不會惹是生非,給自己添麻煩,」穆連慧小口小口飲茶,道,「我回府來,只是因為我必須回來了。」
杜雲蘿深深看了穆連慧一眼。
穆連慧有封號在身,皇太后薨逝時,她是要進宮哭靈的,與其那時候帶著嶺哥兒回來,不如提前回京,免得招人厭,多添閒話。
杜雲蘿想離開時,蔣玉暖過來了。
這兩年間,家中所有人之中,變化最大的當屬蔣玉暖了。
她一改從前愛哭又軟和的性子,整個人變得堅韌許多。
蔣方氏帶著蔣鄧氏幾次上門來,都被蔣玉暖堵了回去,蔣方氏氣不順想依著舊例收拾蔣玉暖,偏偏穆連誠就在尚欣院裡,她沒膽子當著姑爺的面教訓蔣玉暖,三五次下來,也不愛來定遠侯府了。
杜雲蘿不去插手尚欣院的事情,她和周氏商量過,吳老太君三年大喪未出,各房是分不了家的。
等三年之後,也只能把帳冊上的東西分分明白,不可能硬要讓誰誰誰搬出侯府。
三房平順,莊珂又是郡主身份,與長房素來和睦,沒有間隙,要是不分出去,一道熱熱鬧鬧住著,反倒是合了徐氏、莊珂以及幾個孩子的心意。
四房只余陸氏這麼個庶子寡婦,斷斷沒有讓她一個人去外頭生活的道理,定遠侯府做不出那等不要臉面的事情來。
對二房亦是如此。
二房有家底,分出去之後,吃喝倒是不愁,可穆連誠癱了,家裡沒有一個能主事的男人,娢姐兒年紀又小,讓他們留在府里才妥當些。
侯府是依例分家,不是幾房兄弟撕破了臉皮,做事都要掂量。
就好像從前,寡居的杜雲蘿一直沒有搬離過定遠侯府,穆令冉也是,娶妻生子之後也在府內生活。
況且,二房已經絕嗣了,穆連誠和蔣玉暖這會兒還沒有過繼一個兒子來養的念頭,等娢姐兒將來嫁了,府里也就剩他們兩夫妻了。
還是那句話,不缺那兩碗飯的銀子。
穆連誠如今這個樣子,什麼心思都歇了,也不敢胡亂興事,畢竟,定遠侯府榮耀,娢姐兒以後才能風光。
杜雲蘿和蔣玉暖在廡廊上打了個照面。
剛剛小產的時候,蔣玉暖的身子骨極差,這兩年她頂著一口氣,自己養回來了,看起來面色不錯。
與杜雲蘿見了禮,她沒急著進去尋穆連慧,而是靜靜看著與葉嬤嬤玩耍的嶺哥兒。
「哥兒若在,應當比嶺哥兒再大一點,跑得也會更快一些。」蔣玉暖低聲道,她說得平靜,只是在陳述,而沒有太多傷懷到難以自抑的情緒。
穆連慧的肚子瞞得過外頭,卻瞞不過家裡人,蔣玉暖深知穆連慧為人,一想也就知道了。
穆連慧慢慢悠悠從屋裡出來,走到兩人跟前,睨了蔣玉暖一眼:「你再看,那也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
蔣玉暖笑容僵在臉上,尷尬又無奈,末了搖了搖頭:「我沒那麼想過,我們爺也沒那麼想。」
輕哼了一聲,穆連慧沒再理會蔣玉暖,上前把嶺哥兒抱了起來。
嶺哥兒玩了會兒,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穆連慧掏出帕子來,輕柔地仔仔細細擦拭,眼角眉梢都是關愛。
蔣玉暖抿著唇看著,嘆道:「我是真的沒那麼想過……」
杜雲蘿看著這兩姑嫂,依她說,不管旁人如何想,穆連慧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她是斷斷不會記到別人名下去的。
嶺哥兒算起來是無父無母,但他是嘉柔鄉君的養子,定遠侯府又不失聖眷,他往後出去行走,旁人一樣要喚一聲公子,哪個敢看低了他?
這個身份已經足夠了,在穆連慧看來,夠了的。
清明後的雨,斷斷續續落了幾日。
二更天的夜風吹在身上,不冷也不暖,南妍自個兒提著一盞燈籠,去了李欒的書房。
皇太后的身子骨愈發差了,御醫們都說,大抵就是這十來天的工夫了,南妍心裡清楚,哪有那麼久,只餘五日。
李欒近幾日很忙,整日裡和瑞王在前頭書房裡與一群幕僚關起門來說話,其中內容,南妍一想便知,等夜裡回到後院,李欒也要在書房裡待到三更天,才一身疲憊地回屋裡,若是更遲些,就乾脆歇在書房裡。
南妍走到書房外,裡頭燈光灼灼,映出李欒身影,她凝神望了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敲了門:「世子,是我。」
李欒過來開了門。
南妍抬頭看著他,笑了:「我能進去說嗎?」
嫁給李欒這麼些年,南妍幾乎沒有進過他的書房,每每過來,也都是站在廡廊下,她似乎連往裡頭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突然提及要進去,反倒讓李欒訝異。
南妍跟著李欒進去,輕輕關上了門。
大案上的筆墨紙硯已經簡單收拾了,那些不該叫南妍看到的東西都沒有出現。
她走到李欒身邊,聲音壓得很低,語調沉沉,一如她的心情:「真要起兵嗎?」
李欒漫不經心倚著大案,聞言眸子倏然一緊,深深凝著南妍的眼睛,溫潤氣息散去,留下的是探究和謹慎。
南妍沒有避開,迎著李欒的目光,直截了當:「我一直都知道,在我嫁給你之前,我就知道。」
白皙手腕被一把扣住,李欒用了些力氣,南妍隱隱感到痛,她沒有掙扎,反而是抿唇沖李欒笑了:「那年國寧寺之中,世子問過我,為何嘉柔鄉君對你避之不及,我當時說,『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能接受你兵敗,但她不能。」
李欒的眉頭緊緊蹙著,深邃眼底濃黑,辨不清其中情緒:「你是說……」
「是,我知道的,鄉君也是知道的。」南妍笑容燦然,一旦脫口而出,這些年盤旋在心中的惴惴不安散了,似是決堤了的潮水。
南妍說的是前世種種,她當然不會說李欒娶的其實是穆連慧,她卻設計嫁給了瑞王,這樣的過去,即便隔了一世,也斷斷不能攤在李欒跟前。
李欒把父親看得太重了,若他知道,南妍曾是瑞王的填房,從今以後,夫妻再無法坦然相處。
在南妍的故事裡,她依舊是李欒的妻子,而穆連慧嫁去了昌平伯府,夫君便是當時皇太后提出來的幾個人選之一。
皇太后薨逝,瑞王起兵圍了京城,卻沒有打下京師,李欒被迫弒父投降。
「皇太妃和公主求了情,鄉君落髮,我與世子永守皇陵,幾十年不曾踏出一步,」這些過往半真半假,但心情卻是真真切切,南妍說得眼眶通紅,梗咽道,「鄉君不願意重蹈覆轍,自然對世子避之不及,也不肯去昌平伯府,而我,我沒有什麼不願意的,能重活一次,日日伴著世子,王府還是皇陵,與我都是一樣的。
這些年我都是這麼想的,一步一步,如從前一般,隨世子起兵,隨著去皇陵……
可我終究還是要說出來,世子,勸王爺收手吧,今生失了昌平伯府,失了蜀地助力,勝算比前生更小……」
「為什麼?」李欒出聲打斷了南妍的話。
突然聽說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李欒並沒有質疑真假,卻問了個看似不著邊際的問題。
南妍聽懂了,前世今生,她心中存著的、存過的只有李欒,他的一個眼神、一句感慨,她都能領會。
「因為我不忍心再看世子弒父了,」溫柔笑意充盈眼中,淚水滿溢,順著臉頰滑落,南妍的心鈍鈍生痛,「無論是我還是姐兒,哪怕我生個哥兒,在世子心目之中,都比不上王爺。怨我疏遠我,都沒有關係,我只是不想世子再……」
南妍的聲音卡住了,仿若是被緊緊掐住了嗓子眼一樣,她說不下去了。
知他父子親近,知他孺慕之心,她已經獲得了前世不曾有的幸福的十年,她偷來的已經很多了,不該為了自己,再讓李欒背負弒父的痛苦。
即便還有絲絲幻想,貪心得想要更多,但、但她還是希望他能好一些。
李欒沒有說話,緩緩放開了手,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了地圖,展開鋪在了桌面上,指尖落在京師位置,良久沉默。
南妍靜靜擦去了眼淚,目光灼灼看著李欒。
若李欒為了她「與眾不同」的經歷冷落她,那麼這一次,大概是她最後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了。
不能叫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想看得清楚,更清楚一些。
傾盆而下的大雨打破了沉靜,狂風呼嘯,吹得窗戶啪啪作響。
李欒從地圖中抬起頭,視線從南妍身上划過,嘆道:「夜深了,回去歇吧。」
收在袖口裡的手攥了起來,南妍含笑點頭,拉開了書房的門,夜風迎面而來,夾雜著雨點,她打了個寒顫,出了屋子,又把門帶上了。
書房裡的油燈亮了一整夜。
南妍倚在床頭,坐了一整夜。
之後的幾日,南妍都沒有見過李欒,他甚至沒有回過後院,連夜裡都歇在前頭了。
姐兒問了兩回,南妍摟著女兒遮掩過去,心卻沉到了谷底。
能說的她都已經說了,如何選、如何做,全看瑞王與李欒,她只是個婦人,無力指點江山。
皇太后是天剛亮的時候走的,喪鐘響徹京城,一夜未眠的南妍按著規矩更衣,牽著女兒的手走到了二門上。
李欒站在馬車邊,無喜無悲,扶著瑞王上了車。
宮門處,公候伯府的子弟、誥命在身的外命婦們依次入宮,肅穆沉重。
慈寧宮裡搭建靈堂,內外命婦哀哀哭聲不斷。
南妍在人群里見到了杜雲蘿和穆連慧,她隱約聽見有人議論被穆連慧抱回侯府的小童,心裡透亮極了。
同是再來一世,那兩人已經塵埃落定,而她再一次走到了這最要緊的關頭,是生是死是皇陵,就看這幾日了。
若說之前還有些忐忑,真正到了這一刻時,南妍反倒是心平氣和了。
對於她的命運,南妍沒有一絲害怕,她只是心痛,心痛李欒將要面對的一切。
勸服瑞王、把多年謀劃全盤放下捨棄,亦或是孤注一擲、弒父收場,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寥寥數語能夠勾勒出心境的。
不止南妍在等,杜雲蘿一樣在等。
穆連慧哼笑,與杜雲蘿道:「你倒是比她更上心。」
杜雲蘿斂眉,凝著穆連慧的眼睛,道:「她若步你後塵,你會高興嗎?」
眼底惱意一閃而過,留下的是穆連慧諷刺一般的笑容。
無論南妍是白綾一條,還是永守皇陵,與她並沒有什麼干係了,也無所謂高興亦或是不高興。
她唯一牽掛的只有嶺哥兒罷了。
穆連慧轉身回了滿荷園,杜雲蘿在二門上等了會兒,才見到遠遠而來的穆連瀟。
見她候著,穆連瀟加快了腳步,走到她身邊,替她理了理披風,又緊緊牽住了她的手。
夫妻兩人不急不緩往韶熙園走。
指腹滑過柔軟掌心,穆連瀟輕聲道:「雲蘿,別急,都會過去的。」
溫聲細語縈繞耳邊,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叫杜雲蘿的心緒平和許多,杏眸里有了淺淺笑容,她微微頷首,應了一聲。
停靈半月,皇太后的棺槨送去了皇陵。
聖上親自送出城門,由太子、幾位親王、親王世子送行,穆連瀟奉命隨行。
女眷們留在京中。
杜雲蘿算了算日子,若一切順利,來回大抵是一個月。
今時狀況已與前世不同,從前瑞王甚至沒有等到皇太后入葬就已經起兵,她不知道這些改變是因為瑞王失了羽翼,還是南妍止住了李欒的腳步。
午夜夢回,杜雲蘿做了幾場噩夢。
夢裡,瑞王父子在途中發難,反軍困住了送靈的一行人,誠王父子與隨行的將領官員寡不敵眾,穆連瀟都受了傷,無力突圍。
驚醒之後,渾身大汗。
端午那日,杜雲蘿在宮中見到了南妍。
南妍的精神也不好,整個人消瘦了,倒有了幾分還未出閣前的纖細模樣。
兩人相視而笑。
繞到慈寧宮後的小花園裡,南妍壓著聲兒道:「女兒不比男子,我若離京了,她住在宮裡,皇太妃會指點一二,等將來皇太妃也走了,還望你和郡主替我打點打點。」
說是打點,畢竟是宮裡事情,杜雲蘿也幫不上多少忙。
她輕嘆一聲,笑了:「已經不同了。」
話盡於此,沒有人再往下說。
整個五月,京城都沉浸在雨水之中,度過了最初的心驚之後,杜雲蘿也慢慢靜下心來,按部就班打理中饋,陪著孩子們耍玩,等著穆連瀟回京。
月末時,雲棲遞了消息進來,若無意外,再過四五日,那一行人就該抵京了。
入城那日是個陰天,雨水停了,雲層卻壓得極低,不曉得何時又要落雨。
穆連瀟讓九溪回府里報信,隨著太子進宮復命。
杜雲蘿聽洪金寶家的來遞口信,彎著眼笑了。
延哥兒和允哥兒曉得父親要回來了,高興極了,恨不能立刻去前頭大門上等著,嫻姐兒本就是個「人來瘋」,兩個哥哥殷切,急得她「爹爹」、「爹爹」喚個不停,哼哼著讓杜雲蘿抱她去尋爹爹。
好不容易一個個哄乖了,沒老實上一個時辰,外頭剛響起問安聲,延哥兒和允哥兒就一前一後沖了出去。
杜雲蘿喜上眉梢,見小小的嫻姐兒撅著屁股要爬下羅漢床,便將女兒抱起來,一起迎出去……
瑞王府中,直到掌燈時分,南妍才等到瑞王父子回府。
姐兒想念父親,拉著南妍站在院子外頭,翹首盼著,遠遠見李欒過來,就歡喜得幾乎跳起來。
看著女兒一把撲倒李欒懷裡,她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等他牽著姐兒走到她跟前。
桃花眼中似是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李欒深深看著南妍。
那夜,南妍所謂的前世今生,在李欒聽來,就像是黃粱一夢。
他難以相信所謂的重來一次,但對著地圖沉思一夜,他又不得不承認,南妍說的有些話是對的。
勝算太小了,困獸之鬥,無異於自取滅亡。
真到了兵敗時,李享與他的選擇就會像南妍說的那樣,以他的弒父收場。
不管他是否願意,李享會毫不猶豫地用性命來換他活下去的希望。
成王敗寇,李欒不是怕死之人,也不在乎什麼皇陵流放,他看重的是他的父親,一如父親看重他。
如何選擇,沒有選擇。
隨著昌平伯的敗露,這些年間,眼看著助力漸失,饒是瑞王不甘心,也不得不審時度勢。
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李欒沒有懷疑過南妍,枕邊人是否真心相待,他能感受得到。
她是鼓足了勇氣才出言勸解,她的倔強,她的惴惴,都清清楚楚寫在了眼中。
讓人心疼。
成親快十年了,李欒自問對南妍不錯,卻是頭一回,真正去心疼她。
眼中的霧散了,他淺淺笑了,一手牽著女兒,一手落在南妍的額上,沿著臉頰緩緩往下,將她散落的額發挽到了耳後。
南妍一怔,抿唇望著他。
「不早了,」笑意濃了些,李欒溫聲道,「擺桌用飯吧。」
視線剎那間朦朧,南妍忍著眼淚,重重點頭。
她這是賭贏了吧?
永安二十八年的春天,終是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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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錦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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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七年,初秋。
說是初秋,天氣還是熱得要命。
錦蕊推開薛家門時,都能看到濕漉漉的掌心在門板上留下的印子。
聽見動靜,薛四家的從半啟著的窗戶里看了門口一眼,便趿著鞋子出來,道:「跟水裡撈起來似的!趕緊滾進屋裡去,我給你打水。」
錦蕊笑了,半點沒馬虎,飛一般進了屋裡,拿汗涔涔的指尖掐了掐薛瓶兒的臉頰。
「這大熱的天,你說你回來做什麼?」薛四家的端著盆兒,一面嘀咕,一面側身進來,「家裡少了這十天半個月的銀子了?弄得這一身汗,活受罪!
夫人屋裡涼涼爽爽,你不去待著,非要瞎折騰!
要我說,你們這一個個,都是不懂享福的,難怪這一輩子都是下人命。
哪有這麼熱的天,穿過半個城走回來的?也不怕腳底板給燒穿了!
還有阿寶那個楞木頭,非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整個人都給曬得跟黑炭似的了,哎呦,哪家姑娘會喜歡個燒焦了的破木頭!」
薛瓶兒笑得在榻子上直打滾,錦蕊亦是直不起腰來,險些把水盆打翻了。
薛四家的哼道:「笑笑笑,就知道笑!我去廚房拿根木炭來,你們就曉得我說得對不對了。」
薛瓶兒拉著錦蕊坐下,等薛四家的出去了,她才壓著聲兒道:「娘也就跟我們兩個抱怨,阿寶在家的時候,她一個字都不說,就怕阿寶聽了傷心。」
「燒焦了的破木頭哪裡會傷心?」錦蕊咯咯直笑。
薛寶跟著疏影練功有兩年了,也許是強健了筋骨,也許是正好在長身子的時候,個頭竄得極快。
小時候那個白嫩的小胖子,眨眼間就成了個結實的小伙子。
要不是五官還是老樣子,連錦蕊都要說,認不得弟弟了。
薛四家的心疼是真心疼,但也曉得男子漢不打磨不成器,阻攔的話是一句都沒說過。
薛瓶兒還總是安慰她,說阿寶現在能揮得動拳頭,又能認得字,往後進了府里做護院,或是在哪個爺或是哥兒身邊跑個腿,也算是個好出路了,有正兒八經的活計,薛四家的說媳婦,也能說得更合心意些。
薛四家的聽著,也覺得是個理。
錦蕊再能幹,年紀也不小了,早晚都要嫁人的。
兄弟有能耐了,往後在婆家就更硬氣,不會吃了虧還沒處訴苦去。
就像他家瓶兒,若不是有個厲害的姐姐,豈不是真要叫那混帳一家子給糟蹋到丟了性命了?
「蕊姐兒,今兒個不當值吧?」薛四家的切了兩塊瓜進來,道,「等太陽下山了再回去,萬一中暍,夫人還要費心你。」
錦蕊點頭應著。
薛四家的抄起錦蕊帶回來的包袱往裡間走,眼睛一瞟,示意她跟進來。
錦蕊會意,隨著進了裡頭。
「還是前回多些。」薛四家的掂了掂錢袋子。
錦蕊習慣了薛四家的性子,道:「前回不一樣,趕上嫻姐兒抓周,顯哥兒生辰,又是七夕,幾樁大喜事並在一塊了,賞銀都比平日裡多上許多。」
薛四家的聽著在理,道:「也是,過幾日要中秋了,再往下走,是重陽,蕊姐兒,你下回等娢姐兒的生辰過了再回來吧,一來避開這大太陽,二來多攢些銀子,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高興。」
錦蕊笑道:「我聽幾個媽媽們說,今年怕是秋老虎厲害,哪怕到了娢姐兒生辰時,都熱呢。」
「今年夏天有多熱,冬天時就有多冷,」薛四家的搓了搓手,道,「這麼一想,銀子當真是不夠花的,你爹那雙老腿,到了冬天,我還不得多買些炭火回來給他暖著?沒有富貴人的命,偏偏要得那富貴人的病,虧得咱們家裡日子還算不錯的了,換作這街上其他人家,我看他那雙腿還能不能過冬了。」
許是歲數一年比一年大了,薛四家的越發愛嘮叨了,絮絮說著這個那個的,末了,聲音低了下去,幾乎是壓在了錦蕊的耳邊。
「娘與你說正經的,」薛四家的道,「之前是老太君過世,夫人又大著肚子,身邊卻不得人手,如今嫻姐兒滿周歲了,府中也算順當,你該替自己考量考量了。」
錦蕊怔了怔,她是不願意提這事兒的,乾脆岔開了說去:「娘捨得我嫁出去了?阿寶娶媳婦還要銀子呢。」
「瞧你這話!」薛四家的撇了撇嘴,「賺銀子能有盡頭?你年紀是真不小了,再是捨不得夫人,也該相看起來了,等相中了,穩穩噹噹把事情辦妥了,不也就到明年了嗎?」
錦蕊抿著唇,含糊應了兩句。
「你別不往心裡去!」薛四家的嘆氣道,「前幾年還想著你歲數不算大,真到現在,我也是愁啊!跟你年紀合適的,幾乎都是娶了媳婦的了,沒娶的,那都是家裡缺了些什麼的,十個有八個,你瞧不上。這麼數數,哎!」
錦蕊沒再說話,聽薛四家的嘮叨了會兒,兩人才從內室里出來。
薛瓶兒盤腿坐在榻子上打絡子,等薛四家的離開了,才笑著道:「娘催你啦?這幾個月她在家老是愁。」
「娘也是有一陣沒一陣的。」錦蕊道。
薛瓶兒把東西都挪開,拉著錦蕊坐下,靠著她的肩,柔聲道:「姐,其實娘說得也對,你該為自己多想想,別總顧著我和阿寶,你全是叫我們給耽擱了,我也盼著你過得好些呀。」
錦蕊淺淺笑了起來:「我沒什麼不好的,侯府、杜府並在一塊,比我體面的丫鬟也沒幾個,我還能有什麼不好的。」
薛瓶兒握著錦蕊的手,還想勸,又覺得勸不出口了。
說到底,不全是為了她嗎?
若不是她嫁錯的人,又沒有守住銀子,錦蕊何須如此辛苦。
夏日的天色暗得遲,錦蕊回到韶熙園時,天還很亮。
屋裡傳來嫻姐兒咯咯的笑聲,逗人得緊,心中那點兒沉悶霎時就散開了。
那些惱人的事兒,還是不想了,反正,也想不明白。
中秋過後,錦蕊去了九溪家裡。
九溪的姐姐出閣,嫁的是鳴柳,今兒個辦大禮。
新娘子沒進府當過差,年紀也不算小,相熟的小姐妹們早就成親了,九溪便請了錦蕊當儐相。
九溪從前幫過薛家不少,錦蕊自是一口答應了,在正日子裡,歡歡喜喜到了場。
門上、窗上貼滿了紅雙喜,人人都是笑顏如花,錦蕊進去看了眼新娘,一身喜服,眉眼如畫。
新娘子性子活潑,對鏡自照,回過頭來問一屋子觀禮的親戚鄰居:「我好看吧?」
喜娘笑得合不攏嘴,討喜話兒不斷。
九溪的嫂子笑彎了眼,打趣道:「怕是還沒新郎官好看。」
一時間哄堂大笑,惱得新娘子抓起桌上的荷包就往嫂子身上丟。
「這就是嫁個知根知底的好處,新郎官、新娘子什麼模樣,咱們都清楚。」嫂子樂呵呵的。
錦蕊也笑著,聽了這句話,不由就是一怔。
薛四家的的話又在耳邊繞著,她卻不知,她往後要嫁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胡同口傳開了鞭炮聲,噼噼啪啪的。
普通人家辦喜事沒那麼講究,見迎親的來了,一窩蜂湧出了屋子,擠到了院門邊,將九溪兄弟幾個推到了門外,兩個身寬體胖的嬸娘擋住了大門,要鬧一鬧新郎官。
院子裡霎時間越發熱鬧了。
「那幾個小子不會翻牆吧?」有人說道,「身手一個比一個好,怕是攔不住。」
嫂子關上了新娘閨房的大門,搬了把大圈椅擋在門前,拉著錦蕊坐下:「不怕他們翻牆,有蕊姑娘在這兒坐著,看他們有沒有膽子硬闖。」
親戚們笑作一團。
花轎到了大門外,錦蕊看不到外頭動靜,只聽得起鬨聲一陣接一陣的,應付了攔門的舅爺姑婆們,遞了厚厚的紅包,總算是讓出了一條縫,讓新郎與儐相進來。
鳴柳本就長得標緻,換上新郎衣冠,唇紅齒白,要錦蕊來說,還真是比新娘子還漂亮。
這麼一想,錦蕊繃不住臉,一面笑,一面伸手討要紅包。
她是來幫忙的,婚禮就是圖個熱鬧,稍稍攔一攔,別誤了吉時,娘家婆家大伙兒都高興。
雲棲拍了拍空落落的袖口,道:「你看,紅包都分完了,你先讓開,回頭補唄。」
討價還價,原就是固定的議程。
錦蕊剛要張嘴說話,只瞧見眼前一晃,有人繞到了她身後,下一瞬,椅子騰空而起,她驚呼著抓住了扶手,還是叫那人連椅子帶人一併搬到了一旁。
迎親的喜娘笑著進屋迎新娘,鳴柳得意極了,留下一院子目瞪口呆的賓客,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大笑著要追進去。
錦蕊那點兒小聲的驚呼全叫笑聲給掩蓋了,等椅子落地,她趕忙站起來,轉過身去,瞪著那莽人。
那是疏影。
日光之下,他的身影頎長,分明是熟悉的五官,錦蕊卻有那麼一瞬怔住了。
四目相對,出神的也不僅僅是錦蕊,疏影亦是晃神。
也許是這一院子的紅色晃了眼,那雙含嗔的鳳眼,嬌俏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雲棲總說他媳婦漂亮好看,可這一刻,疏影想,錦蕊也是不輸錦靈的,只是他從前從來不懂罷了。
暗暗收緊了背在身後的手,疏影清了清嗓子,道:「紅包真的分完了,會補的。」
錦蕊沒去想這話是真是假,只是挪開了視線,含糊應了聲。
九溪背著新娘子從閨房裡出來,一群人圍著,熱熱鬧鬧出門。
鳴柳喚疏影出發,見他的目光落在錦蕊身上,不禁也是一怔。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再一次響起,花轎漸行漸遠,錦蕊站在胡同里,看著高頭大馬上的那個背影,緊緊咬住了下唇。
剛剛那一剎那,是心動吧?
在嶺東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時候沒有,在出手幫她教訓金家人的時候沒有,卻偏偏在這麼一刻,錦蕊聽見了一聲重過一聲的心跳聲。
比鞭炮還重了。
錦蕊還是收到了紅包。
延哥兒這幾日跟著穆連瀟在前頭書房認字,錦蕊送東西過去時,正巧是疏影當值。
金桂花香濃郁,錦蕊垂著眸子把食盒遞過去,道:「族裡滸三太太使人送來的,夫人說,正好給哥兒當點心。」
疏影伸手接了,粗糲的指腹碰到了那纖纖細指。
錦蕊抽開了手,轉身要走,卻聽見疏影喚她。
清冽的聲音不重,念得也慢,明明是簡簡單單的那麼一聲名字,也許是尾音拖得有些長,就像是在喚「錦蕊兒」一般。
錦蕊兒。
那是夫人打趣時喚的,親近極了。
從疏影口中聽起來,又是另一種味道。
沉甸甸的,讓錦蕊的腳步都釘住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道:「還有事兒?」
疏影看著錦蕊,微微斂眉,從腰間接下了錢袋子,取了兩個不大不小的銀錁子,攤著手心給她:「紅包。」
錦蕊沒接,道:「該給九溪家裡送去。」
「應了給你的,」疏影又道,「收下吧。」
錦蕊咬著唇,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銀錁子是主子們逢年過節當賞銀賞下來的,外頭也不用,疏影帶在身上,的確是特特備著給她當紅包的。
練過功夫的人,手掌極大,骨節分明,手心的紋路很深,顯得掌心裡的銀錁子越發小巧。
也顯得她的手很小,似乎只有他的一半大小了。
錦蕊抬手,抓過了那兩個銀錁子,道了聲謝,便急急往回走。
疏影看著她的背影,眉心漸漸蹙起。
他不是二愣子,看得出錦蕊的態度不自然,她想躲著他的,她連視線都避著他。
疏影突然想起了兩年多以前,鳴柳與他提過一回,當時他的心思不在這些上頭,亦曉得錦蕊性子和處境,便把鳴柳的話丟到了腦後。
如今,也許是年紀又大了兩歲,也許是經常聽薛寶說他最崇拜的姐姐,意識到了那份心動,便如江流而下,滾滾的,停歇不住。
疏影看了一眼掌心,錦蕊抓銀錁子時,指尖滑過掌心的觸覺還清清楚楚的,像是貓兒輕輕撓在了心尖。
他曾說過,薛家是不同的,錦蕊和錦靈也是不同的。
這份不同,如今依舊。
若只是他一人心動,忍了也就忍了,但他此番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錦蕊的迴避和克制。
她其實,也是一樣的吧。
錦蕊捏著銀錁子回到了韶熙園,轉身進了廂房。
在床沿坐下,她低頭看著那兩顆銀錁子。
捏得太緊了,掌心印出了深深淺淺的印子,她靜靜看了會兒,將它們收進了荷包里,壓在了枕頭底下。
錦蕊從娘家回來,遠遠的,就瞧見芭蕉從韶熙園裡出來。
兩人走的不是一條路,便沒有遇上,錦蕊進了院門,問馬婆子道:「剛是芭蕉來了?」
「來尋夫人的,說了小半個時辰,剛走。」馬婆子道。
錦蕊點了點頭。
芭蕉嫁出去有幾年了,吳老太君過世時,她進府里來,哭到背過氣去。
她如今不當差了,若無主子們傳,幾乎都不進府。
也不曉得今日是為什麼來的。
次間裡,杜雲蘿和洪金寶家的正說著什麼,見錦蕊進來,她屏退了人手,只把錦蕊喚道跟前。
「夫人有事與我說?」錦蕊搬了杌子坐下,笑道。
杜雲蘿頷首,看著錦蕊,道:「芭蕉來跟我說你的事情。」
錦蕊怔了怔,認真聽杜雲蘿說下去。
杜雲蘿內心感慨。
前世今生,縱然改變了許多,但有些事情,依舊是按部就班地在發生的。
從前,她把錦蕊嫁給了外鄉商人,雖然錦蕊不捨得離開她,可她還是咬咬牙,將她遠嫁。
那是戶好人家,錦蕊又是個有本事的,能在那兒過得很好。
事實亦是如此,遠嫁的錦蕊婚後安穩,起碼比她這個守寡的主子強。
可今生,杜雲蘿是不願再如此輕率地定了錦蕊的終身。
「那家姓程,說是上個月在一家胭脂鋪子裡遇見過你和瓶兒,很是中意你,那程商人與芭蕉夫家相熟,就請芭蕉來問問,看你願不願意……」
錦蕊愕然,她隱約記得在胭脂鋪子裡與人說過話,那人文質彬彬的,不惹人討厭,可再往深得想,她想不起來了。
「夫人……」錦蕊張了張嘴,卻不曉得說什麼。
杜雲蘿握著錦蕊的手,道:「你聽我說完。
程家家底不錯,那商人也是厚道人,你若嫁過去,不會吃虧,他能給的聘禮,遠勝他人,你娘家那兒,你能有交代。
可到底太遠了,遠到我想見你了,都見不著呢。
芭蕉跟我說,與其遠嫁,不如留你在府里,她也有幾個不錯的人選,你若點頭,她替你挑著,如此你往後還能在韶熙園裡當差,能在我身邊。
只是,這些是你想要的嗎?
錦蕊兒,我應過你,一切都順著你的心思來,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只管跟我說……」
嗓子酸澀,錦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心思,她想要的,她一直都是明明白白的。
她要顧著的不僅僅是薛寶,還有要一輩子都在娘家吃飯生活的薛瓶兒。
無論是遠嫁商賈,還是留府當差,都是好「出路」,是合適她的。
可她的腦海之中,閃過的是疏影的身影,是他叫她名字的聲音。
錦蕊習慣了杜雲蘿和穆連瀟的蜜裡調油,也見過其他的恩愛夫妻,但直到那一天那一瞬,她回過頭看到疏影時,她才明白,「心動」到底是什麼樣的。
喜歡了,便是喜歡了,饒是克制著不去想,也一日勝過一日。
不過,那並不是她能要的。
疏影不是雲棲,疏影有父母兄弟,而她也不是錦靈,她要把薛家抗在肩上。
「夫人,」錦蕊低著頭,道,「奴婢留在府里吧,遠嫁,奴婢不放心。」
放不下杜雲蘿,放不下小主子們,放不下薛家人。
杜雲蘿抿著唇,試探著又道:「你心裡的事兒,真不願意與我說?差不多就是從九溪姐姐嫁人起,你就怪怪的,時不時走神……」
「奴婢無事的。」錦蕊擠出笑容來,道。
杜雲蘿沒逼著再問,等錦蕊出去了,讓洪金寶家的給芭蕉帶個話,又讓她去尋錦靈打聽,問問九溪姐姐出閣那日,到底是出了什麼事兒了。
芭蕉打聽了幾個人,雖是暗悄悄的,但總有捕風追影的,聯想到芭蕉剛去過韶熙園,便猜測是韶熙園裡要放丫鬟了。
錦蕊年紀最大,首當其中的,都猜到了錦蕊頭上。
鳴柳急匆匆到了疏影家中,道:「你到底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再拖著,人家指不定哪天就定下了。」
疏影的娘當即耳朵就豎起來了。
疏影無奈,把鳴柳拉到了家門外,道:「別當著我娘的面瞎喊,回頭審起我來,我去你家打地鋪嗎?」
「少打馬虎眼!」鳴柳到底還是放低了聲音,道,「我成親那天,在九溪家裡,我都看見了。」
聞言,疏影微微一怔,失笑著搖了搖頭。
原來,那時竟是那般明顯,所有的心情都寫在了臉上,叫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你給個準話,你要不好跟爺和夫人開口,就讓雲棲媳婦去說。」鳴柳道。
疏影垂著眼帘,道:「你都成親了,還怕我娘去跟你娘倒苦水?」
「正經跟你說呢,」鳴柳氣悶極了,道,「前兩年跟你提,你不上心,現在再不爭取著,真等錦蕊嫁別人了,我們沒人陪你吃酒解悶。」
沉默良久,疏影緩緩道:「我是喜歡她,但又能如何?道理兩年前就跟你說過,她和雲棲媳婦不一樣。」
鳴柳啞口無言。
疏影是穆連瀟的左膀右臂,錦蕊若是跟了他,是無法再在內院當差了的。
這是規矩,誰也改不了。
錦蕊不是一個人,她還有父母弟妹,薛家的日子要一如今日之紅火,哪怕是疏影有銀錢貼補岳家,以錦蕊的性子,她也不會伸這個手,因為疏影一樣是家裡的頂樑柱。
鳴柳嘆了聲,拍了拍疏影的肩膀,轉過身去,卻瞧見薛寶站在他們身後,一動不動的。
薛寶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聽了多少,鳴柳和疏影顧著說話,竟都沒有注意到身後來人了。
疏影見了薛寶,也有些愣怔,復又道:「怎麼這個時候過來了?」
薛寶梗著脖子,沒有說話。
與前幾年相比,薛寶的變化極大,長了個頭,人也壯實了,他憋著嘴,眼眶卻是通紅通紅的。
「我都聽見了。」薛寶的聲音悶得厲害,他強忍著,但再開口時,還是哭了,「你喜歡我大姐,是不是?」
疏影的聲音哽在了嗓子眼裡。
印象之中,他似乎沒見薛寶這麼哭過,剛開始練功時,又苦又累,薛寶都咬牙堅持著,一滴眼淚都不落。
「你喜歡我大姐,是不是?」薛寶又問了一遍。
疏影的眸子沉了下來,答道:「是。你別告訴她……」
雖然錦蕊大抵是看出來了,但疏影還是不想讓她親耳聽到,說透了,往後就越發尷尬了。
況且,錦蕊是要說親的,不該連累她。
「為什……」薛寶用力抓住了疏影的胳膊,問了一半,又止住了,緩緩鬆開了手。
為什麼,他又怎麼會不懂。
錦蕊為的不就是薛家,為了他和薛瓶兒嗎……
薛寶以前還不懂,見錦靈嫁得如意,就問薛瓶兒,大姐何時也能嫁個厲害的。
薛瓶兒的笑容就淡了,她慢慢與薛寶講道理,講錦蕊這幾年的辛苦,講她的付出和努力,講她一輩子恐怕都不會嫁一個厲害了的……
想起薛瓶兒說過的那些話,薛寶的眼淚根本止不住,他也顧不上會不會被別人笑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聽見薛寶哭聲,疏影的娘拉開了大門,一把將薛寶拉進去:「阿寶怎麼就哭了呢?到底什麼事兒,跟嬸兒講。」
薛寶搖了搖頭,又去拉疏影,一面抹著眼淚,一面磕磕絆絆說道:「我是男人,我學功夫就是為了讓姐姐們不被人欺負,本來是我該幫襯姐姐們的,我長大了,不該是姐姐們為了我,斷送自己,那些在府里出不了頭、沒有多少本事的人,配不上我大姐!」
錦蕊是薛寶心中的巾幗英雄,是他的驕傲,他的姐姐,不該嫁給一個庸人。
他的姐夫,應該是個能幹的,念過書,練過武,走過天下,見識卓著,能夠懂他的大姐,喜歡她,愛護她……
他捨不得,他也沒那個臉,要讓錦蕊為他賠上一輩子。
他薛寶,不是那樣的孬種。
疏影沉沉看著薛寶。
他想起了錦蕊,不愧是兩姐弟,骨子裡的韌性都是一樣的,而這份堅持,亦是他極其欣賞的。
「你說得對。」疏影沉聲道。
他未必是最好的,但那些庸庸碌碌之人,配不上驕傲的錦蕊。
韶熙園裡靜悄悄的。
幾個小主子歇午覺,誰都不敢大聲說話,怕驚攪了孩子。
杜雲蘿坐在羅漢床上,看著描花樣的錦蕊。
錦蕊又出神了,筆尖許久沒有動過。
杜雲蘿看在眼中,暗暗嘆了一口氣,喚了她幾聲。
錦蕊這才回過了神,道:「夫人是要喝些水嗎?」
杜雲蘿搖了搖頭,示意錦蕊在身邊坐下,柔聲道:「是想起疏影了嗎?」
突得聽見疏影名字,錦蕊眸子驟然一緊,咬著唇,道:「夫人怎麼這麼問?奴婢想他做什麼?」
「錦蕊,」杜雲蘿笑了,嘆道,「我是過來人,想一個人時是什麼模樣,我一清二楚。」
錦蕊無言以對。
「疏影不好嗎?喜歡他不好嗎?」杜雲蘿握著錦蕊的手,道,「錦蕊兒,尋個喜歡的人不容易……」
錦蕊垂著眸子,淺淺笑了:「夫人,您知道的,奴婢……」
話說了一半,洪金寶家的從外頭進來,低聲稟道:「前頭來報,說是瓶兒姑娘來尋錦蕊,這會兒在門房候著。」
錦蕊騰地站了起來,一臉擔憂:「瓶兒來做什麼?是不是家中……」
杜雲蘿按著錦蕊坐下,與洪金寶家的道:「讓瓶兒姑娘過來。」
錦蕊忐忑極了,薛瓶兒沒進府當過差,更別提進侯府了,她怕瓶兒一個不留心壞了規矩。
杜雲蘿安慰她道:「等人來了,問問就曉得。」
耐著性子等了會兒,薛瓶兒跟著洪金寶家的進來,眼眶紅通通的。
錦蕊一看就急了,將薛瓶兒拖回自個兒屋裡去說話:「誰欺負你了?還是旁的事兒?」
沒了他人,薛瓶兒眼淚啪嗒啪嗒就下來了:「我都聽阿寶說了,姐,你喜歡疏影嗎?」
錦蕊愣在了原地。
她能對杜雲蘿說,可對著薛瓶兒,她無從開口。
「阿寶去疏影家裡,正好聽見疏影和鳴柳在說你,你喜歡他的是嗎?他也喜歡你的呀……」薛瓶兒的聲音里全是哭腔,淚水漣漣,「他顧著你,才什麼都不說,姐,你應了吧,應了吧……他們家說了,只要你應了,稟了夫人,就請媒人上門……」
錦蕊咬著唇,一下又一下順著薛瓶兒的背。
她自然知道疏影是怎麼想的,一如疏影曉得她在想什麼,分明都知道,何苦來哉?
「瓶兒,」錦蕊穩著聲音,道,「九溪姐姐出閣那天,太熱鬧了,滿屋子都是紅雙喜,人人都在道賀。就是那麼一瞬罷了,大抵是叫當時的氣氛給迷惑了,他也是一樣的……」
薛瓶兒緊緊抱著錦蕊,不停搖著頭:「姐,別騙我們,更別騙自己。你若為了我,累了自己的幸福,那我有什麼臉面在家裡吃你的穿你的?我想你好,想你好好的呀……」
哭聲之中,咬字都含糊不少,但錦蕊還是聽明白了,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落在她的心上。
她再也沒忍住,眼淚簌簌落下。
她不想哭的,她瞪大了眼睛,望天屋樑,深吸著氣,喃喃道:「哪裡的話,原本也不是那麼喜歡,不是那麼喜歡的……」
視線終是落在了床頭,那兩顆銀錁子還收在枕頭底下,錦蕊愣了許久,才模模糊糊地想,若是不騙自己,那大概,是真的很喜歡吧……
他很好,喜歡他,原本也很好的。
錦蕊陪著薛瓶兒回去。
前路往哪兒走,她依舊沒有答案,杜雲蘿說,叫她好歹聽聽父母說些什麼。
薛家裡頭,氣氛沉悶。
薛四坐在窗邊,繃著臉看著薛四家的,沉聲道:「看看你把蕊姐兒都逼成什麼樣子了!」
「我願意逼她?」薛四家的憋著氣,道,「都是男人養家,但凡你能多賺些銀錢,我們一家又何必都靠著蕊姐兒?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麼多銀子,我們娘三兒才用了多少?全不是花銷在你和阿寶身上?人爭一口氣,你願意叫整條前街的人說,薛家吃不上雞鴨魚肉了?」
「既然是爭一口氣,你願意讓旁人說,蕊姐兒體面了十多年,最後嫁個軟腳蝦?」薛四也是氣悶壞了,道,「你嫌棄我沒本事,你難道想讓蕊姐兒嫁個比我還沒本事的?」
薛四家的說不出話來了。
她肯定是不願意的。
男人平庸,家裡餓不死但也吃不好的日子是什麼滋味,她一清二楚。
錦蕊嫁個尋常人,往後還在夫人身邊當差,吃不好是不可能的,但薛四家的一樣心疼。
有個男人能擋風擋雨,多好啊。
什麼事兒,都跟她似的,提著菜刀要衝出去爭口氣,想想也不是滋味。
她家蕊姐兒那麼能幹的一個人,她也是捨不得的。
「我也沒說疏影不好,侯爺身邊的親隨,那能不好嗎?」薛四家的長長嘆了一口氣,「這不是我們蕊姐兒軸嘛!擰得厲害!」
「擰也不是叫你給逼出來的。」薛四道。
薛四家的還想說什麼,聽見外頭動靜,便推開窗看了眼,見錦蕊和薛瓶兒站在院子裡,她不由一怔。
她生了兩個女兒,雖說比不得錦靈標緻,但也是俏生生的姐妹花。
薛瓶兒沒嫁好,受了大罪,薛四家的心疼得要命,想到錦蕊,又唏噓不已。
錦蕊是什麼事兒都不會吃虧的,但夫妻相處,也不是一句吃虧不吃虧,要看對方懂不懂照顧人、體諒人,否則,即便是西風壓倒東風,日子也不舒心。
疏影那人,無論是模樣還是品行,亦或是旁的,都是沒得挑了的。
「蕊姐兒回來了呀,」薛四家的擠出笑容來,示意兩人進屋裡來,「娘前回也跟你說,年紀不小了,有個中意的,多好啊。」
錦蕊垂著眼帘,聽父母說話。
誰都知道疏影好,可對錦蕊來說,原本就不是好與不好的事兒。
薛四家的勸了一通,見錦蕊依舊沒什麼表示,她暗暗嘆了口氣。
也許,真的是她逼得太緊了。
她送了錦蕊出門,一路走到前街口,捧著錦蕊的臉,鄭重道:「蕊姐兒,自打瓶兒歸家,娘心裡也憋著一口氣,這條街上的七大姑八大婆,當著娘的面不敢說道,背地裡沒少編排呢。
都說錦靈命好,能嫁個好的,我們蕊姐兒是勞碌命,一年拖一年的。
你就當讓娘爭口氣,風風光光嫁出去,叫那群長舌婦都閉上嘴。」
錦蕊直直看著薛四家的,突然就笑了。
這就是她的娘啊,薛四家的強硬了一輩子,不曉得怎麼勸她,就只有這套說辭了。
站在這兒說鄰居長短,也不怕叫人聽了去。
錦蕊頷首,道:「娘,我仔細想想。」
「哎,想想、多想想,」薛四家的不住道,「千萬要想明白了,真嫁個不如意的,以後幾十年都是苦日子,你看看娘,要不是有你這麼個爭氣的,你爹還想吃酒就吃酒,烤火就烤火了?」
薛四家的嘮叨了一通,這才放錦蕊離開。
錦蕊不急不緩往侯府走。
華燈初上,街上依舊熱鬧。
遠遠的,她看見了疏影,他就站在回侯府的必經之路上,燈火闌珊下,整個人都柔和極了。
錦蕊頓住了腳步,疏影卻一步步往她走來。
迎面而站,錦蕊只到疏影胸口,她想,她好似看到了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的,真真切切。
疏影垂著眸子:「錦蕊。」
他念得很慢,落在耳中,還是像極了錦蕊兒。
錦蕊徐徐舒了一口氣,趕在疏影之前,道:「我沒有想明白。」
疏影笑了。
燈火落在眼底,如夜空繁星。
映在錦蕊身上,叫他想起了關外的燦然星空,那顆指路的紫微星,亦是這般奪目。
「錦蕊,不要辜負家裡人的心意,薛寶大了,給他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錦蕊愣怔,看著眼前的笑容越來越濃。
骨節分明的手環住了她的肩膀,輕柔地將她箍在了懷中,她聽見疏影清冽的聲音就在耳邊。
他說:「也給我一個機會。」
眼眶霎時熱了,在家時忍住了的淚水不知不覺間湧出,錦蕊忽然就明白了薛四家的說的話,有一人可以依靠,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
壓在肩頭的重擔似乎是一瞬間就被挪開了,輕鬆到不可思議。
她噙著淚,額頭抵在疏影胸前,聽著那心跳聲,啞聲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