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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不知死,焉知生

2024-06-02 08:32:42 作者: 托馬西小火車

  沒有人知道自己死後會是什麼樣子。

  我們只知道別人死後,太陽還是一樣起落,月亮還是一樣圓缺,花兒還是一樣開謝。一堆黃土,一方墓碑,是一個人來過世間的證明。我們以此推斷,大概自己死後也是這樣吧?

  這個問題近來一直縈繞在林夕的心頭,揮之不去。他靜靜地躺在床上,睜眼就能看到頭頂的天花板,他覺得伸手就能觸到。房頂是斑駁灰暗的,低矮壓抑的,好像呼吸都被壓抑的不太順暢。閉上眼,他又覺得自己仿佛處在一片無比空曠混沌的空間,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物質,沒有光,甚至沒有他的身體,只有徹徹底底的寂寥。

  林夕今年38歲,已經這樣躺在床上16年,那是近6000個日日夜夜,十幾萬個小時。他的屁股和後背生了瘡,長了繭,褥子上留下很多血水的印染,在封閉的空間裡,有股不太好的味道。他的臉很圓,像一輪滿月,臉上的肉擠得嘴好像沒處放,上下唇都挨不著,透著股傻裡傻氣,所以他越來越不願照鏡子。

  這張臉是他長期服用糖皮質激素的結果。

  22歲那年,如果不出意外,他會帶著優秀的成績走出大學校門,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向心愛的女朋友求婚……總之,生活的種種美好將緩緩地向他展開。

  但生活沒有如果,一場再普通不過的籃球賽,一陣再普通不過的急雨,一場不太普通的感冒發燒,燒了幾天後,林夕一覺醒來覺得雙腿無力,已經無法站立行走。醫院給出的診斷是:急性脊髓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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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病也有相當比例的病人能夠治癒。但不幸的是,林夕就是無法治癒的那一部分。父母為了給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積蓄。剛得病的那幾年,他自己和父母都還抱著急切的幻想,幻想能夠重新站起來。

  時間越久,希望越渺茫。林夕開始降低期望:哪怕能坐起來,能拄著拐杖自己拉屎拉尿也好。但老天爺好像睡著了,聽不見林夕無數個日夜的祈願。又或者天底下不幸的人太多,老天爺太忙,顧不上他。

  現在林夕已經不抱希望了。沒有希望的時候,就容易琢磨起「死」這回事。這些年躺在床上,為了捱過難熬的時間,他讀了很多雜書和佛經。按佛經的說法,人有眼、耳、鼻、舌、身、意識,以及第七識潛意識,和第八識藏識,又稱阿賴耶識。藏識就像一枚種子,在生死流轉之中保持不滅。肉體就像植株,一世完結而歸塵土。

  如果真如佛家所言,死亡好像並不可怕。只是不知道藏識能否保留這一世的記憶?生,早已無可留戀。唯一放不下的是父母,父母生養他一場,太不容易。活了38年,倒有大半時間是需要父母伺候吃喝拉撒。「也許,我死了,父母反倒會輕鬆一些吧?父親已經65歲,母親也62了,雙鬢斑白,腰背彎曲,眼角都是愁苦和滄桑。我死了,父母就不用為我擦背洗腳、倒屎倒尿了。他們身體還好,沒有大毛病,也許還能在餘生養養花種種菜,享受一下晚年。」

  「是了,我是他們的累贅。」

  想到這,林夕覺得心裡輕鬆多了。阻礙他邁出那一步的最後一塊石頭不存在了。

  活著是不容易的。死,倒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一把水果刀輕輕滑過手腕就可以了。但不能把血弄得滿地都是,盛在尿盆里就好了。人的血大概有4升,兩個大瓶可樂而已,應該不會溢出來,不然又給爸媽添麻煩。血滴在盆底會響,叮叮噹噹,聽著會很壓抑吧?我不想在壓抑恐懼中離開。放一塊布在盆底吧,這樣就安靜多了。嗯,就這樣。

  想好一切之後,涼涼的刀鋒接觸到手腕時,林夕猶豫了幾秒。據說,自殺而死的人是有罪的,同樣是造殺業。林夕輕輕笑了一下,心想:佛祖真是囉嗦。但很快又在心裡抱歉:對不住啦,一念不明。佛祖你講的都好有道理,可是林夕愚鈍,此生不得解脫。如果佛法威嚴,浩然長存,願以來生履行教誨,證得正法。可是,真有來生麼?

  林夕再次感覺了一下刀鋒的寒氣,心念到:「如有來生,願不昧前世,阿彌陀佛!」

  刀滑過,血滴落。

  此時,新年的鐘聲敲響,夜深了,外面響起了煙花的聲音。想來應該是很絢爛美麗的吧,能照亮夜空的黑暗,也照亮地上歡呼雀躍的笑臉。

  林夕也笑了,內心很安然。他漸漸覺得困了,沉沉睡去。夢裡,他輕快地飛翔,越過高山海洋,越過花草松崗,那些樹大得離譜,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小蚊子,一片樹葉就像一座城堡,壯觀極了,就像以天地為巨幕的動畫電影,而他不在座位上,而是在電影中。空氣也變得五光十色,還透著暖洋洋的感覺。他不停地飛,心裡想著哪裡,就會飛到哪裡,完全的自由。他忘記了歡呼,甚至忘記了自己是誰,只是沉醉在最深最美的夢裡,飄飄蕩蕩,不知所往。

  凌晨3點鐘,父親林正心來到林夕的房間,要幫他翻身的時候,打開燈的一瞬間就愣住了,他大喊一聲:「林夕!」然後一把抓住林夕垂在床沿外的手臂,大聲呼喊:「文佳!快起來,夕夕出事了!」……

  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林正心和妻子文佳呆呆坐在醫院的走廊里,紅腫著眼,佝僂著背,兩人握著手,初升的陽光很柔,照在他們身上。醫生過來了,他們急忙站起來。醫生略帶疲憊和遺憾,小聲說:「我們盡力了。二位老人家節哀吧,保重身體。」

  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文佳跌坐到凳子上,淚水一下子又涌了出來,剛開始還控制著不出聲,後來淚越來越多,像洪水決了堤,哭聲就收不住了。林正心摟著妻子的肩,覺得渾身的精氣神都被抽乾。他沒有哭,他覺得腦子是空的,很茫然,好像今天早上沒有伺候兒子穿衣洗臉、給兒子倒屎倒尿,反倒很不習慣,不知道日子該怎麼過了。同時,他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他感到羞愧,原來自己竟然有些嫌惡兒子累贅……

  另一片世界,莽莽蒼蒼的大山之中,有一片道觀。這片山叫君山,道觀叫清心觀,山峰叫青蓮峰。

  青蓮峰不是孤峰,而是十幾座山峰簇擁,從遠處看,就像十幾片蓮花瓣環繞,故此得名。道觀的數十間房子就在這些花瓣之上,高低錯落,依勢而建,看起來很有幾分仙氣。十幾片花瓣中間,稍平的部分,有一片飛機場那麼大,道觀的正門,就在「飛機場」的邊上。如果要進清心觀,爬上七八千級石階之後,就能看到這片「飛機場」和高聳的石門牌樓,門樓上清心觀三個字清雅俊秀,看一眼好像真能讓人清心。也許讓人清心的不是字,而是這山峰,以及山峰旁的雲霧,還有那片恢弘廣闊的「飛機場」。

  飛雲流霧蓮天頂,天梯橫絕青蓮峰。

  蓮峰去天不盈尺,萬丈絕壁掛倒松。

  噫吁哀哉,觀天地之蒼茫遼闊,嘆人世之飛流渺渺。

  蓮天頂,是清心觀的道士們對這片「飛機場」的稱呼。身處這樣的天地造化之中,大概自然而然會望峰息心、窺谷忘返吧。

  道觀的一間瓦房中,躺著一個少年,昏過去了,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他叫林凡。是的,跟林夕的名字,連筆畫都是一樣!不同的是,他是一個少年。眉眼之間,跟林夕少年時也極為相像。林凡的床榻邊,趴著一個小姑娘,看起來與他年紀相仿,大概是照顧林凡的,熬不過長夜,已經睡著了。

  天快亮了。當太陽露出一個金邊兒,橙紅的光灑向雲海的時候,林凡睜開了惺忪的睡眼。

  他感覺頭痛,嗓子和肺也有些疼,肚子餓得發慌,渾身無力。他一下子想不起自己在哪,甚至想不起今夕何夕。定睛看看頭頂,不再是低矮斑駁的天花板,而是黑紅黑紅的木樑、木椽子。扭頭一看,床邊竟然有個小姑娘。林凡腦子一陣刺痛,記憶像一缸水,突然掉了缸底兒,嘩啦一聲兜頭澆下,全想起來了。

  林凡今年剛滿10歲,是清心觀的一個小道士,說是道士,其實就是個幫忙做飯打雜的夥計。他是被父母遺棄在道觀的。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盜兵橫行,百業凋敝,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強人豪帥帶領幾千號人馬,就敢自立為王,攻城略地爭地盤,殺人放火搶女人,膽氣再壯一些,一紙文書昭告天下,上幾根香拜拜老天爺,就稱了皇帝。

  這裡是秦國地界。十多年前,苻氏秦國在苻堅的帶領下,東取慕容氏燕國,南並晉朝蜀地、襄陽,西征仇池吐谷渾,北征拓跋氏代國、逼降前涼,連年征戰不已,大批民眾慘遭兵災,口糧被強征作軍糧,壯勞力被擄去充實軍營。很多人為躲戰亂,不得不放棄家園,扶老攜幼,背井離鄉,輾轉流離,尋找一線生機。

  根據常虛老道士的說法,林凡大概就是被這些流民丟在清心觀前的石階上的。常虛老道士是觀里輩分最高的道士,他負責觀中五六十口人的吃喝拉撒,簡單說就是清心觀的後勤大管家。林凡就是他撿回來的。

  林凡自從來到觀里,就沒人見他哭過,也沒人見他笑過,甚至沒有誰聽他開口說過話,大家都認為他是個先天不足的智障兒。但常虛老道士不以為意,經常跟他談天說地,就像對著一塊石頭,一個木疙瘩,老道士卻也說得志滿意得,鬍子亂顫。

  其實,大概是因為觀中沒有其他人願意跟他這個老頭子說話,眾人平時尊稱一句「師叔、師祖」,只是出於基本的禮節。誰願意跟一個管著幾個伙夫的糟老頭子侃天侃地呢?

  觀中有幾個與林凡年紀相仿的孩子,經常欺負林凡。有個小師妹叫道清,心善,經常護著他。前幾天幾個孩子偷偷溜出清心觀,去一個小溪邊玩水抓魚,發現溪邊一棵大樹上有個鳥窩,幾隻小鳥在鳥窩裡啾啾叫呢,頓時就玩性大發,想把小鳥抓下來。

  但鳥窩很高,幾個孩子都不敢上去,就慫恿林凡上去,帶頭的孩子是道榮,比林凡大兩歲,最愛欺負林凡。道榮拿出指肚大小的一塊飴糖,在林凡眼前晃蕩著說:「你要敢上去,掏下鳥來,這塊飴糖就給你了。」

  林凡也是沒出息,吞了一口口水就上去了。林凡顫顫巍巍爬到鳥巢旁,正要伸手抓鳥,大鳥回來了,一陣尖叫猛衝,狠狠啄向林凡的面門,林凡本就在樹枝上搖晃,這下子就更加驚慌失措,一個趔趄,掉到溪水中。

  溪水並不急,但林凡的頭重重地撞上了一塊大石頭,當時溪水就紅了一大片!林凡也趴在水中徹底不動了!屬於林凡的記憶,到跌下溪水這一刻,就中斷了。

  想起這一切的霎時間,林夕不由心頭大震,吃驚到無以復加!腦門子就像被龍捲風卷上了天,涼颼颼、亂糟糟。

  他到了另一個世界,活在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中!他擁有林夕和林凡全部的記憶,靈魂卻是林夕的。林夕有些難以置信。

  或者,這只是個夢?林夕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清瘦、稚嫩,不是大滿月。掐了一下胳膊,有疼痛的感覺。伸了一下腿,腿能動了!

  趴在床邊的小師妹道清被驚醒了,一下子從昏昏欲睡的樣子轉為歡喜,「林凡哥哥,你醒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

  林凡沒有搭話,他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咕嚕爬起來,林凡穿上鞋,站到地上,有些搖搖晃晃,一是因為餓了兩天兩夜,更重要的是,他已經16年沒有站起來過,很不適應。林凡仔細打量了一番「自己」,身體清瘦筆直,高大約1米4,穿著青色道袍,顯得有些寬大。

  林凡站立著,搖晃了幾下,拔腿就往外跑,也不管道清師妹在身後大呼小叫。他循著這一世的記憶,穿過一段蓮天頂的邊角,繞過幾座神殿,沿著小路,爬上了一座山崖。

  這是十幾片「蓮花瓣」中的一瓣,峰頂狹長,東、南、北三面凌空,東部稍高,如蓮花尖角,尖角之上有一棵青松,一人腰粗的主幹,幾乎橫斜著探向虛空,向著日出的方向,作勢欲飛!峰頂南側,有一棵老梨樹,古樸遒勁。每到春天,一樹白花向天盛開,春風浩蕩,花飄幾里,把青蓮峰點綴得越發出塵脫俗。

  這座山崖就叫松梨崖。

  林凡站在松梨崖最東頭的一塊大石頭上,眼前的畫面讓他終生難忘!一輪紅日剛升起一半,另一半還在雲海之中。那雲海,被金紅金紅的日光披上了一層霞衣,如海浪無聲輕涌。那雲,厚得如同化為實質,仿佛跳上去就能躺下美美地睡上一覺。雲海之中,時不時露出一段如漆如畫的山脈,一座如錐如劍的山峰。林凡仿佛看見那雲海之中,有巨龍在翻滾,有仙魔在鬥法,有大火在焚燒,有江河在奔涌!

  紅日如玉,蒼山如龍。霞光似錦,雲海似火。

  林凡看著看著,竟有種眼睛生疼的感覺,那不是真的疼,而是太久沒有看過這麼濃烈的色彩。林凡怔在那裡一動不動,用力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好像要把這一切刻進心裡。

  晨風拂來,道袍隨風飄動。

  道清小師妹追了上來,看林凡愣在崖邊,嚇了一跳,沒鬧清楚他是要幹嘛,大喊一聲:「喂!站那麼高,腿一軟命就沒了!」衝上前一把把林凡從大石頭上拽下來,有些責怪道:「真是個豬腦子,摔一跤越發沒救了,連死活也不知了!」

  林凡扭頭又看了一眼金紅的大太陽,大得驚人,它已經完全跳出雲海,隱隱有些刺眼了。他好像自言自語一般應了一句:「是啊,不知死,焉知生。」

  孔子曾對季路說:未知生,焉知死。此時林凡有感而發,反而行之,這話竟然也是一樣發人深省。

  道清聽了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像活見鬼了一般。「蔫葫蘆」竟然說話了?「蔫葫蘆」原來會說話?!

  林凡知道,這個小師妹平時對他挺照顧,這次他摔了腦袋,更是照料有加,於是對道清一笑,又說了一句:「多謝師妹照顧。」

  道清「啊」地尖叫一聲,然後問了句傻話:「你會說話?!」

  林凡苦笑一聲,算是回應。道清也覺得自己顯得傻,有些不好意思了,自我解圍:「哈哈,那可太好了,太好了。從來沒有人見你說過話,還以為你……」

  這一切不像是夢,晨起的涼風那麼真切,眼前的小師妹也那麼真切,自己爬上松梨崖,現在還有一身汗沒幹透,十幾年沒看過的日出,那麼艷麗。

  難道,真的是佛祖聽到了林夕死前的願望?又或者,這就是每個人死後該有的樣子?

  下山的路上,林凡還在想著心事。道清卻有些不敢說話了,她覺得「林凡哥哥」有些不一樣了,不只是會說話了那麼簡單,可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上,就是感覺很奇怪,好像摔跤前他還是個孩子,是一塊榆木疙瘩,現在一下子像個大人了,渾身有了靈氣。難道是摔的腦子不太正常了?道清也不由得胡思亂想。

  林凡突然問:「師妹,你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

  道清被問傻了,這是個什麼問題?不是每個人都是由父母帶到這個世界的嗎?「當然是父母生下地的了。」心裡還補了一句:看來真是摔得更傻了。

  「那你記不記得一些奇怪的事,比如前世,另一個世界的樣子?」林凡接著問。

  道清越發覺得古怪,心裡有些發毛,想了想說:「當然不記得了。林凡哥哥,你今天好奇怪,是不是摔糊塗了,還是發燒了?」

  林凡有些失望,「我沒事」。

  不管這一切是不是夢,就算是夢,也要在夢醒前做好夢裡的這個角色。這是林凡此刻的想法。就算是夢,這夢也比前世更有意思吧。照現在看,誰能知道前世那38年不是大夢一場?!

  從今天起,這個世界,我來了,我叫林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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