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五章 吾志高遠
2024-06-02 05:09:48
作者: 鱸州魚
「實際上,即便諸位不主動前來,本將遲早也會邀各位來此一敘……」
王羽的視線從座下兩側恭立的眾人身上以此掃過,語聲中聽不出太嚴厲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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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他大多數都是初次謀面,但幾乎兩個人當中,就會出現一個他很久以前就熟悉的名字,荀彧、蔡瑁、蒯越等等等等。
不管代表的是一方諸侯,還是僅僅代表了自己的家族,這些人到來所代表的意義都是差不多的,如果能讓他們所有人都滿意而歸,新納入統治範圍的領地即便上就安定下來了。
這是世族即將到達巔峰的時代,距離魏晉時期,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程度還有那麼一點距離,但世族勢力的空前膨脹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自己只是貪圖迅速安定的好處,無疑會步入魏晉兩朝的後塵;但若擺出嚴厲的態度,以強力壓服,眼下的大好局面很有可能毀之一旦。
好在,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摸索、討論,自己已經有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解決方案。
稍作寒暄,王羽迅速進入正題。
「在正式與各位探討地方局勢之前,本將有一個問題想問問各位……開國四百年以來,大漢王朝南征北討,何等威風,即便以丁零、大秦之遠,也知我大漢威名,為何近年來,衰弱至此呢?」
階下眾人都是低著頭,把嘴巴閉得緊緊的。
這個問題其實沒有回答的必要,對此,在士林當中早就有了定論:外戚囂張,宦官專權,天子昏聵,正人君子不得伸張於朝廷,故而政局混亂,導致天下人無可依從,終被妖賊所乘。
不過,座上這位冠軍侯和世族之間,在認知上是有很大差異的。士林之中流行一種說法,說是冠軍侯認為國之將亡,與天子固然沒有多大關係,與外戚、宦官還有太平道那些妖人也是關係不大,強國興邦之道,首要之務就是剷除世家豪門。
不管這個傳言到底有多少準確性,頂風發言都不是什麼好路數,悶聲聽著,至少先搞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麼才是王道。
「本將在河內起兵至今,在領內所施行的政略,一直都是在變動之中,原因無他,因為本將也是一直在思考……」王羽對眾人的沉默應對絲毫不覺意外,不過他接下來說的這番話,也有幾分睜眼說瞎話的意思。
沒錯,他對待世家豪門的態度一直在變,但並非他的思路不夠成熟,而是形勢使然。
剛起兵的時候就對世族下狠手,並非他嫉惡如仇,眼裡揉不進沙子的表現,只是老王匡已經把河內豪門得罪死了,若非有董卓這個公敵在,當時的諸侯聯盟就能調轉矛頭,把他爺倆先給滅了。
這一點都不誇張,河內是漢光武劉秀起家的地方,東漢這一百多年當中,論豪門底蘊,就屬河內最強。
歷史上曹操、袁紹都很強,又有地利之便,但偏偏就沒人對河內下手?為啥?就是因為這地方豪門太多,做什麼事都多有掣肘。乾脆就放個沒啥威脅的張楊在這裡,做為戰略緩衝地帶算了。
對當時的王羽來說,這就是場無妄之災,給他初期招攬人才帶來了不小的麻煩。可是,就當時的處境而言,王羽也只能順水推舟,將反世家進行到底,不然怎麼辦?難道去跪求寬恕麼?
等到他迴轉泰山老家,準備進取青州,考慮到青州的特殊,他也有必要將這個策略進行到底,以籠絡人心,所以只能繼續下去。
一直等到打敗袁紹,才能開始轉向,但這其中又涉及了對張燕的招撫。因此說是一波三折一點都不為過。
時至如今,王羽終於可以不受約束的,把自己整套的理念搬出來了。
「世家的存在,應該說是有著某種必然性的,雖然對國勢轉弱具有一定影響,但若把所有罪過都推過去,也不提合適。」他緩緩說著,給在場眾人都吃了顆定心丸。
雖然眾人也做好了萬一和談不成,就趁著大勢尚有可為,豁出去的拼一場,但驃騎軍的威猛戰績實在讓人膽寒,不到沒有路可走,沒人願意魚死網破。
精明如荀彧、蒯越這樣的人則是露出了深思神色,心下斟酌著王羽的未盡之意,不是天子昏庸,也不提外戚、宦官,現在連世家也得以開脫罪責,那罪魁禍首到底是誰?總不能說是這位驃騎將軍只是在消遣大家吧?
幸好這一次王羽的話鋒沒繼續飄忽不定,直接承接著說了下去。
「本將以為,國勢江河日下,無法繼承先輩雄圖的最大原因,就是士、民之間差距過大,以至沒有中間階層,導致國體不穩,稍有風吹草動,就有可能演變成大禍!」
「中間階層?」
「國體不穩?」
「這到底是……」
因為王羽先揚後抑的手法,眾人一時間也有些壓抑不住情緒,或是失聲驚問,或是和關係好的與會者面面相覷起來。
雖然王羽用了幾個新名詞,可要說完全聽不懂肯定是不可能的,畢竟來的都是各世家中舉足輕重的人物,見識學識遍數當世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他們之所以失態若此,是因為王羽這番話很容易引起不好的聯想。
王羽既沒有發火,也沒有解釋的意思,眼帘低垂著,不置一詞。直到眾人隱約覺得不對,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這才一抬眼,彈彈指,吩咐道:「將東西發下去。」
「遵命。」身後侍立的幕僚中走出兩人,躬身應命,各捧著一摞紙張走下丹墀,一一將裝訂好的書冊發給眾人。
「開元戰爭法令草案?開元普通民法草案?」
「不錯,這就是本將基於適才所說的原則,為未來的大漢帝國制定的法案。」王羽擺擺手,示意眾人可以隨意翻看:「各位都是見多識廣之人,特別是文若先生,即便以曹將軍的眼界,也常以名相蕭何比之,正好為本將參謀一二,請務必暢所欲言,不須有任何顧慮。」
「……」包括荀彧在內,眾人都不知該如何作答,琢磨著反正王羽這麼說了,大家不妨先看看這兩項新法再說。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兩項新法應該就是未來的新王朝的國策,而眾人此來的目的,與此正是息息相關。
雖說是草案,但也是條目俱全,林林總總下來,總共有三章九節七十二條款。條目多,新名詞也多,眾人一時間也來不及盡數瀏覽,只管找自己最關心的內容翻看。
「為了培養中間階層,本法案將秉承『參與者得利』原則設立……」
「未來的國策,將以對外開拓為主,為了凝聚所有力量,帝國內部將採取寬鬆的軍、政、經濟政策……」
「帝國承認個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
因為新名詞的緣故,即便以荀彧的才學,看得也是磕磕絆絆,但看著看著,他緊蹙的眉頭還是鬆開了,至少王羽沒有強行打壓世家豪族的意思。
雖然法令是分列的,但字裡行間體現出的精神卻是一致的。
按照荀彧的理解,所謂的中間階層,就是處於世族和平民之間的階層。這個階層的特點是富貴不滿,卻可衣食無憂。就法令中的描述,這個階層會對社會穩定性產生極大的積極作用。
這個觀點對荀彧來說,雖然新奇,但理解起來倒也不難。其實,這就和管仲當年所說的:倉稟足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是一個意思。
不過想要達到這個目標卻沒那麼容易,最大的矛盾就是財富有限,而人攫取財富的欲望卻是無限的。不論開國時如何,到最後肯定會進入飽和狀態,演變成黃巾之亂前夕那種富者粟滿倉,貧者無衣食的狀態。
然而,王羽在法令中提出了新的概念,他認為一味對內,最後八成會落入先前的循環,解決的方法就是將目光轉向疆域之外。
具體的做法就是,在中原之外設立諸侯國,由諸侯國向境外發動常規攻勢。如遭逢大戰,則由中原調度,一般狀況就是組成多路諸侯聯軍,特殊狀況也可由驃騎軍出戰。
這將是一場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跨度都極其巨大的戰爭。
法令上有個簡略的地圖,大致將中土和周邊的地勢描繪了出來。此外,在下一頁的標註上,還簡要註明有每個目標地域可產出的資源,其中最顯眼的就是東三島和南洋的幾座大島上密密麻麻的金礦了。
在看到這兩本法令之前,荀彧對這兩塊地域全無概念,只是聽說王羽遣船隊東渡,帶回了大量金銀,現在看看,倒不像是在虛張聲勢。
金銀只是最顯眼的,其他資源也很多。
比如看似荒蕪的西部戈壁上居然生產精鐵,不同於中原的鐵礦,西域精鐵不需要用烈火煅燒,用冷鍛法就能鍛打出上好的鐵器來。南洋除了瘴氣之外,也可以開墾出很多田地來,因為氣候原因,那裡的莊稼甚至可以一年種上三到四茬!
當然,戰爭的消耗是很大的,武器裝備和糧草都是各諸侯國所匱乏的。王羽的解決之道就是仗由諸侯打,物資則由中原輸送。
那個參與者得利的原則,主要就應用在這裡,只要參與對外的開拓,不論是運送物資到諸侯國,還是自己組建武裝商隊、船隊,對外侵攻,都可以根據成果領取功勳值,功勳值則用於領取爵位,爵位則影響到能否擔任重要官職。
爵位依舊按照秦、漢二十等爵來設定,也只有在這裡,世族和平民第一次有了區分。
世族將會直接從第五級的大夫開始,而平民則是從第一級的公士開始。看起來起步較高,但其實不是,因為爵位越高,需要的功勳值也越高。開頭那五級,只要努力參與,就肯定能完成,而升到第五級之後,帝國還會頒發獎勵。
獎勵包括:帝國提供的低息借貸,教育資源,信息資源等等。
按照這樣的制度,單就出仕的難易度而言,世族和平民幾乎是被拉到了同一條起跑線上。
當然,世族本身具備的資源龐大,在競爭中畢竟還是處於先天有利的地位,只是後面追趕的人會變多,變強,讓他們沒辦法只將眼光放在同級別的對手身上,更要小心後面的追趕者。
和這條法令關聯的條款還很多,比如出仕的條件變化很大,世族的壟斷地位將會徹底被打破。此外,還有認定世族的標準。
法令中擬定了諸如:聚居人口數量、家族財富總量、家族功勳值總數等條件,將世族劃分為世家、士族、寒門三大類別。不同級別的世族,會按照之前的原則,享受的優惠降低,限定增多。
概而言之,就是能力強、財富多的就要多做貢獻,能力若、財富少的則反之。
「損有餘而補不足?這是轉回頭,以黃老之道治國了?」
身旁傳來的低語聲,算是和荀彧不謀而合,他轉頭看看,發現說話的是蒯越。兩人用眼神打個招呼,一切便盡在不言之中。
這個結果不算最好,但也不是最差,大漢開國之初的文景之治,用的就是道家學說,未嘗不是一條明路。
荀彧關注的重點,其實還是在分封諸侯上面,這也是曹操最為關注的。
相關的條款當中,似乎始終沒提到對諸侯國的限制,只有類似諸侯止戰令之類的條款。荀彧開始還在懷疑,是不是還有補充的特殊條款沒拿出來。可他將兩本書冊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卻始終沒有找到相應的伏筆。
若是普通的法令,荀彧倒也不會多想,問題是,王羽拿出來的這兩本法令製作相當完善,就算有考慮不夠周到的地方,那也都是在細節上,這種軍國大事,絕對沒有忽略的道理,除非王羽不打算要自己那個言出必諾的名聲了。
身遭傳出的低語聲也表明,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這一點,只是沒人敢當面向王羽詢問。畢竟這一趟來的,只有荀彧和蔡、蒯兩家手上有重兵,有諸侯之望,別人既然沒這個指望,也犯不上太過關心。
「敢問王將軍,若想成為諸侯,應該達到什麼樣的標準?若是成為諸侯,對中原應該要負起何種責任呢?」三人對了一圈眼色,最後還是由蒯越問出了口。
「很簡單,除了現有的五家之外,只要具備一定實力,有這個願望,就可以具體商討相關事宜了。」王羽揮揮手,回答得相當痛快:「說是具體事宜,其實就是選定個方向或是區域,只要能將既定的目的打下來,就可成為一方諸侯。」
「這麼簡單?」蒯越愣住了。
「還能有多複雜?法令上開篇言明,參與者得利,不就是這個道理嗎?」王羽悠然反問:「當然,所有諸侯都必須尊奉大漢天子為主,打下來的疆域,無論冠以何名,也必須遵行漢制,所謂漢制就是……」
王羽的語調驟然調高:「統一文字,統一語言,統一度量衡,統一歷史文化!只要能遵守這樣的準則,又能完成既定目標,就是為我大漢帝國開疆拓土的功臣,何言羈絆,何須羈絆?」
包括荀彧在內,所有人都是先是一驚,繼而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將眾人神態看在眼中,王羽似笑非笑的說道:「各位可能在想,諸侯在外作戰,中原安享太平,若是某個諸侯起了不臣之心,中原怕是就要易主了。」
「其實這種想法沒錯。對此,本將也沒有可保得江山永固的完全之策,只能說,有本將在一天,就有充分的把握面對各種挑戰,本將若是做了古……呵呵,其他不提,就算真有太阿倒持之事,肉也是爛在鍋里,這中原還是咱們漢家子孫做主,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一片寂靜。
偌大的殿堂內,連呼吸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
所有人都被王羽的論調給嚇到了。
青州的幕僚們還好,他們沒少從自家主公那裡聽到各種奇思妙想,奇談怪論,連誓不稱帝這種話都能說出來的人,還有什麼不敢說,不能說的?
各世家的代表們是真的懵了。
習慣了權謀,習慣了以相對陰暗的心理揣測別人,他們一時間還真適應不了這種徹底大公無私的論調。
那可是九五之尊啊,可以留給子孫萬代的萬里江山!就這麼一句肉爛在鍋里,就可以解釋得通嗎?
這,這簡直是……
看著荀彧、蒯越因驚駭過度,變得有些扭曲的臉,諸葛亮突然很想大笑。
有機會還不當皇帝,看起來很傻是吧?這個問題自己也問過,主公的回答則是所謂:皇朝的瓶頸。沒錯,他說皇朝有很多局限性,會影響他開疆拓土的雄心壯志,而且也不可能江山永固,頂多就是坐上四百年江山,也許四百年都到不了,終止於三百年也說不定。
這些原因當中,諸葛亮只認同第一點。
但凡是皇朝,都會以確保安全為第一前提,所以遠征是不被允許的,就算是當年的武帝和衛青、霍去病那種關係,後者功勞大了之後,該敲打一樣敲打,該奪兵權一樣毫不留情。
至於皇朝壽命的極限是三百年還是四百年,諸葛亮真的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除了短命的秦朝之外,漢朝是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帝國。雖然現在已經名存實亡,國運終止於四百年,但誰知道今後會如何呢?
可是,主公說這話時的神情,卻是相當之有信心。從他以往做出的語言來看,說不定真的是有什麼來由呢?
諸葛亮為此煩惱了很久,偏偏還找不到什麼人商量,文和先生那懶人根本不願意費這心思,老師偏偏又不在這裡。
現在,終於有人陪他一起煩惱了,諸葛亮焉能不笑?
王羽表面上沒什麼表示,但心裡卻是感慨萬分:大一統,聽起來很美麗的詞,其實卻是扼殺華夏擴張動力的枷鎖,偏偏卻有人對其趨之若鶩。
證據多得是。
除了漢朝之外,之後的歷朝歷代中,還有那個皇朝的壽命超過三百年呢?
沒有。
除了漢朝之外,還有哪個朝代執行擴張政策的時間,超過一任皇帝在位呢?
當然沒有。
若是有,唐朝不會放棄西域走廊。
若是有,鄭和的船隊在大航海時代之初,就能霸占住印度洋,以寶船隊的規模,無敵艦隊的名頭怕是都要換人了。
究其根本,不是什麼儒家思想或是華夏民族的性格造成的局限性,問題就是出在大一統的皇朝本身!
因為是皇朝,所以一切都是皇帝的。當官的不用愛民,不需要清廉,因為清廉了虧的是自己,皇帝富有四海,會差這點利益嗎?皇帝擁民億萬,差幾千幾百個少些關愛的又有何妨?
至於開疆拓土……
除非有野心挑戰皇座,否則誰去遭那份吃力不討好的罪啊?沒看岳飛怎麼死的嗎?養賊自重才是王道。
既然兩世為人,有了這些見識,王羽當然不會重蹈覆轍。
穿越三國當皇帝簡單,穿越漢末改變歷史進程,打造一個真正雄霸四海的帝國才是真的厲害。
也許自己想的不夠周全,有哪裡疏漏了,可至少有一點不會錯,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帝國會一直向外擴張,再擴張。即便自己不在了,再次陷入春秋時代的紛爭,那華夏的疆域也會比從前大上很多……
為此,王羽願意賭上這一鋪!
「若是沒有意見,各位不妨就此迴轉復命,治天下如烹小鮮,總是要準備充分,精工細作才是。」
商討會成了獨角戲,王羽頗有些意興闌珊,揮揮手,示意散會,起身走了兩步,突然轉身對荀彧說道:「文若先生,請你帶個話給曹將軍,告訴他,他若有意國相之位,不妨早來見我。」
「嗯……在下遵命。」荀彧愣了一下,這才躬身應命,再抬頭時,卻發現王羽已經走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