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未央
2024-06-02 03:47:16
作者: 海青拿天鵝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
比涼爽的秋風更加讓雍都朝野振奮的,是南方平定,大軍班師回朝的消息。
驕陽在湛藍的天空中灼灼明亮,雍都的城牆面前,去年大戰留下的滿地狼藉早已不見了蹤影。風吹來,城頭的旗幟獵獵作響。紅底日月的天子旗插在城樓正中,也插得最高,可它的周圍,交龍玄底,魏氏的諸侯旗遍布各處。
「來了。」周氏忽而在我身後道。我一手遮在眉間,朝遠方眺望。
只見塵頭乍起,果然正有隊伍出現在道路盡頭。左右一陣興奮,待得那些人馬的影子變得清晰之事,城頭鼓角齊鳴,得勝樂的聲音雄壯激昂。
我身旁的玉瑩望著遠方,忍不住掩面而泣。婦人們紛紛安慰她,有人笑著說她再這麼哭下去,臉上的妝粉便化了,可見不得許壽。玉瑩這才緊張地立即拭淨淚水,不時問婢女妝容是否難看。
「父親……」阿謐被阿元抱在懷裡,忽然將小手朝城下招了招。我隨著望去,只見軍士列陣而出,五匹駿馬拉著一輛車,轔轔跟在後面。車上沒有車蓋,魏郯身著朝服端正地坐著,四周儀仗儼然。
「真是大司馬呢,小女君真聰明。」阿元笑著說。
阿謐已經來過城頭多次。她不怕高,不怕吵鬧,也不怕軍士。
「父親!」她被阿元誇得有些喜滋滋的,忽然向魏郯大聲喊道,阿元連忙捂住她的嘴。
魏郯坐在車上,一動不動。
前方,「孟」字、「許」字和繪著各色神獸的大旗已經看得清楚,軍士行進陣列齊整,豎起的兵刃密密麻麻,氣勢赳赳。待到城前,隊伍前的眾將下馬。孟忠、許壽以及出城百里監軍的魏平上前向魏郯行禮,大聲稟報歸來將士之數。魏郯下車,親手將幾人扶起,置酒接風。
而禮畢之後,軍士兩邊分開,卻有一車緩緩馳出。待到百步之處,車上一人身著素白衣袍,手捧玉璽,走到魏郯面前,跪拜道:「罪人王茂攜玉璽來降,伏惟請罪。」魏郯接過玉璽,將他攙起,道:「王公歸順朝廷,何罪之有,快快請起。」
王茂雖起,卻仍垂頭,遠遠望去,一臉謙恭之色。「王茂?」毛氏小聲道,「不就是割據了百越,自稱嶺南王的那個王茂?」
「就是他。」周氏頷首。
「他歸順朝廷,倒是大堂兄先來受降?」毛氏不解地問。
「當然是大堂兄。」周氏嗤笑。「又不是天子打敗了他,再說了,天子重疾,如何能來?」
毛氏哂然。
王茂曾是先帝的嶺南刺史,與大多數割據諸侯一樣,天下大亂之後,王茂擁兵自立,借嶺南的山澤和密林裂土一方。他的歸降意義重大,江東吳氏、荊州梁氏和嶺南王氏,是南方最大的割據諸侯,如今,滅的滅,降的降,南方重新回到了朝廷手中。
我四處望了望。天子沒有來,百官卻來了不少。有的立在城上,有的在城下,像是剛從朝堂上過來,亦各著朝服。見得這般陣勢,那些能被我瞥到的臉上,表情各異。
雍都的朝臣,除了遷都之後新入仕的,大多是長安的舊臣。他們出身士族,此生見過的的爭戰,是從何逵亂長安以及之後的軍閥混戰開始的。那時的朝廷,脆弱不堪,一小股千人的持械流氓都能讓奔逃中的公卿們心驚膽戰。
來到雍都之後,我發現這些人對行伍之人的看法十分複雜。他們需要強權,護衛朝廷,驅擋災禍;但是,他們對這強權建立的基礎有所恐懼。
那些為魏氏打下天下的人,大多出身黔和庶族,從魏傕到魏郯,任人唯才,非士族出身的將官憑著戰功升遷封侯,與從前靠家族蔭蔽而享受高官厚祿的士人們分庭抗禮。所以,士族們對魏氏可謂又蔑又敬又畏,而魏昭文質彬彬、與士族意氣相投,便立刻成為魏氏與士族之間互相妥協的一塊橋板。
魏傕當初對立嗣之事態度曖昧,現在想來,亦是此故。他四處征伐,如果能用自己的兒子拉攏拉攏士族朝臣,暫且穩住後方,那是絕對划得來的。只是恐怕連他也沒有想到,他還沒理順其中的糾結,便已經重病纏身,以致釀成後患。
魏郯是個務實的人,他認為那些靠家族蔭蔽而得以高就的朝臣,大多不學無術,只知空談,尸位素餐。他覺得只要手握重兵,朝廷中的口舌之爭便是浮雲。所以對於朝臣們的言行,他一向不在意。
不過,去年平定亂軍之後,魏郯掌控朝中軍政,他的想法亦有所改變。得天下和治天下,本是兩回事,朝中百官,魏郯不再放任。朝中、軍中,參與、協助魏昭作亂的人,魏郯一律交與有司依律治罪;而保衛有功者,無論出身,魏郯亦一律論功行賞。而此事的意義,亦遠非清除魏昭余勢。大批的朝臣因此貶免,士族對魏郯的反對聲亦陡然變低。
士族畢竟根系龐大,魏郯也並非打算跟他們作對。重掌朝廷之後,魏郯對士族反而溫和起來。一些名望深遠的家族,即便牽扯了魏昭作亂之事,魏郯只究其當事者,其餘人等則加以安撫。恩威並施,士族中縱然有人對魏郯不滿,失了魏昭,他們也已經難掀風浪。
而與此同時,魏郯繼續致力革新,朝中空缺出來的位置,魏郯拔擢能者充任,今年的孝廉,他更是親自問對。
我看向城樓下,魏郯雖身著朝服,兩邊的衛士卻全副甲冑,虎背熊腰,鋥亮的兵刃殺氣隱隱,那般神采飛揚,與朝臣們的模樣對比鮮明。我心中不禁暗笑。魏郯跟我說過什麼蛇打七寸,或許在他看來,把朝臣們拉到這太陽底下,在他們面前擺出這些陣仗,便是要拿他們的七寸。
正神遊之間,城下的受降已畢。魏郯登車,領著身後浩浩蕩蕩的將官和軍士入城。城中並非圩日,可街上的民人卻來了不少,熙熙攘攘地圍在街道兩旁,過節一般熱鬧。
當魏郯的車駕馳入,人群中一陣歡呼。車馬將士皆威風凜凜,飛揚的旗幟,齊整的隊列,引得人群爭相觀望,開道的武士不得不結成人牆。
「大司馬威武!」我聽到有人高聲喊道。
「……威武!」阿謐學舌道。我笑笑,眼見著魏郯的車駕被後面浩浩蕩蕩的旗幟和人頭擋住,也不再觀望。
「公羊公子說的是隅中啟程?」我問阿元。阿元頷首:「正是。」
我望望天色,時辰已經差不多了,抱著阿謐朝城下走去。
天氣涼爽,出門遠行的人不少。東門外的亭廬前,到處都是置酒送行的人。
我就著車窗張望了好一會,才望見公羊劌那高高的個子。
他一身行裝,腰佩著那柄祖傳寶劍,神采奕奕,正與送行的友人說著話。而他的身旁,若嬋垂髻素釵,亭亭玉立。
他們今年二月成婚,新府離魏府並不遠,這些日子,若嬋常常以公卿夫人的身份過府來看我。
南方初定,事務繁雜。淮揚一帶久經紛爭,如今急需一位熟識情勢的人擔當揚州牧。正當魏郯為人選躊躇,公羊劌主動請纓。他雖年輕,卻曾多次前往淮揚,對風俗民情頗有了解。揚州牧之職,乃是巡檢當地政務,公羊劌為人果敢可靠,正是不二之選。
出乎我的意料,若嬋對此居然一點怨言也沒有,並且要跟著公羊劌一起去。
「揚州多美人,讓他獨自去了,到時帶回幾個年輕水靈的小妾怎麼辦。」我問她的時候,她輕描淡寫地說。
這話當然半真半假,可如今看她與公羊劌站在一起,又覺得她是真心想跟去的。
馭者將馬車馳前,待得停穩,我抱著阿謐下了車。
「若嬋……姨姨!」阿謐喜歡若嬋,望見她就叫了起來。若嬋也望見了我們,露出微笑。
「阿謐也來了。」她走過來,抱過阿謐。
我看看若嬋,又看看公羊劌,莞爾道:「幸而不曾來晚。」
公羊劌笑笑:「若嬋說你定會來,不肯早走。」我看向若嬋,她還在逗著阿謐。自從與公羊劌成婚,她的打扮也變了個樣,雖仍然明麗,也仍然塗抹些脂粉,但已經全無伎館主人那樣的妖冶之氣。
與公羊劌送行的人過來與我見禮,我看去,只見有朝臣、有將官,還有公羊劌的兩位兄長。這些人我都算識得,皆一一還禮。
不過,公羊劌的父母沒有來。他們一直不肯接受若嬋做兒婦,公羊劌娶若嬋的時候,他們甚至放言不會到場。幸而公羊劌是個從小違抗父母意願到大的人,最後,終究是公羊氏的二老拗不過這個兒子,受了新人拜見。
有嫌隙在前,二人婚後,若嬋在公羊家依舊待遇冷淡,從今日的情形便可見一斑。可是若嬋與公羊劌似乎毫不在意,今日這送行之處,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都看起來更加合襯。
「大司馬受降完畢了?」若嬋與阿謐玩耍的空當,公羊劌問我。
我應一聲,正要說話,忽然看到酒案上,放著一隻酒壺。我愣了一下,道:「瓊蘇?」
「嗯。」公羊劌答道,「車上還有些。」
我明白過來,去那邊要路過淮南,那裡有二兄的牌位。
「你有心。」我輕聲道。公羊劌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朝若嬋那邊抬抬下巴,道:「她備下的。」
我頷首。
若嬋從前對二兄的感情,公羊劌是清楚的。他會不會妒忌我不知道,可是從前到現在,許多事都改變了。
「聽說那邊的牌位和祠堂都是新修葺的,何人所為你可知曉?」他又問。
我聽著這言語,怔了怔,片刻,道:「知曉。」
那是裴潛修的。雖然沒有開口問過,但是我當時在淮南遇到他的時候,立刻就明白了。而之所以沒有問他,是因為傅氏的事是我們誰也不能跨過的檻,向他求證,得到答案,而後呢?
那時他希望我們能回到從前,但是我做不到,祠堂的事,不若裝聾作啞。
不過,這些都是舊事。如今想起來,不過徒有些感慨。
公羊劌看著我,也沒繼續往下說,岔話道:「我聽說季淵在膠東風靡得很,他每每從海上回來,岸邊等他的女子能排出幾里。」
我訕然。此言雖不知真假,可裴潛的風采我是相信的,禍水到哪裡都是禍水。
「父親!」這時,阿謐突然喊了一聲。我訝然,轉頭望去,卻見魏郯果真騎馬從城門那邊奔了來。他換了一身便袍,在幾丈開外停住,下了馬。
若嬋把阿謐放下,阿謐腳一沾地,立刻朝魏郯奔去。魏郯俯身接住,將她一把抱了起來。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卻不多解釋,與眾人見過禮,對公羊劌道:「準備妥當了麼?」
公羊劌頷首,道:「諸事皆已齊備。」
魏郯看著他,片刻,將阿謐交給阿元,從旁邊的案上取來兩隻酒盞,斟滿酒,將其中一隻遞給公羊劌。
「一路保重。」他舉盞祝道。
「多謝大司馬。」公羊劌謝道,說罷,各自仰頭飲下。
「此去,不知何時才回。」我在一旁問若嬋。
「短則一兩載,長則三五載,未有定時。」若嬋道。
我瞥瞥四周,低聲問:「你的伎館呢?」「暫且租給了一名年長弟子。」
我不解:「租?」
「那弟子入行多年,事務熟悉,應付得來。伎館交到她手中,不會虧。」若嬋說著,望向公羊劌那邊,神色悠然,「我收收租,過過兩年清靜日子,也是不錯。」
我想了想,道:「你不怕她自立了門戶,將來你想再收回來便收不回了?」
若嬋不以為意:「收不回便收不回,便是從頭再來,經營伎館也無人能比得過我。」
我識相地閉嘴。她是若嬋,怎麼說話都能占理。
「下回再見,你怕是就不在魏府中了。」若嬋忽然道。她這話提過多次,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無奈地笑笑。
去年的雍都之亂平定之後,天子以重病為由,不問朝政。魏郯監國,代天子理政。
當然,重病是託詞,真正的原因,是天子有意禪位與魏郯。此事雖然確切只有少數人知道,但朝野內外,卻沒有人猜不到。
想到天子,我只有欷歔。他那日挾持阿謐,我心中至今心有餘悸。可是,我並不恨他。我知道他一直以來承受著什麼,帝位和責任,也許把它們拋開會對他更好。
「下回再見,你們二人要帶回一個小人才是。」我說。
若嬋看著我,抿唇笑笑。
敘話別過,公羊劌和若嬋終於登車啟程。
我立在道路旁,望著若嬋在車簾後探出來的頭,朝她揮揮衣袂。
若嬋露出笑容,未幾,被後面跟著的行人車馬擋去了身影。
我不喜歡離別,這二字在我的心底總會引起傷感的回憶。看著他們遠去,我的眼眶倏而有些發澀。
一隻手按在我的肩上。我回頭,魏郯看著我,雙目溫和。
「回去吧。」他說。我頷首,輕輕反握他的手。
公羊劌的親友還未離去,魏郯與他們說了好一會話,才終於命馭者啟程。
「馬……馬馬……」阿謐看到魏慈的坐騎,一個勁把身子朝車外探去。
「不可吵父親。」我說著,便要把幃簾放下。
不料,魏郯卻騎馬過了來。
「來,上馬。」他伸出手。
阿謐高興地張開手臂,我連忙制止,瞪向魏郯:「阿謐怎能騎馬?」
魏郯不以為然:「我抱著,不會有事。」說罷,把阿謐接過去,抱在懷裡。
一路上,我坐在車裡,不放心地一直盯著他們。這兩人卻很高興,一個馭著馬跑過這邊又跑過那邊,一個手舞足蹈「咯咯」笑。
回到魏府,魏郯沒有進門,又匆匆往朝中去了。我知道大軍歸朝的事必定還未完,只叮囑他勿誤了用膳。
他這一去便是大半日,為了給歸來的大軍接風,魏郯在璧台設宴,晚膳沒有回來。我以為他會很晚回來,跟阿謐玩了一會,正打算哄她睡覺,家人卻來稟報,說魏郯帶了貴客回來,請我到堂上去。
我訝然,只得將阿謐交與乳母,對鏡收拾一番,走出門去。還未到堂上,我已聽得有話語之聲傳來,待得入內,只見魏郯坐在上首,下首上坐著的人,卻正是貴客——賈昱。
賈昱是我父親的恩師,兩個月前,他終於從塞外輾轉回到中原,魏郯以國士之禮相待,賜以屋舍、土地和奴婢,並請賈昱主持重開太學。
這在天下的士人之中是一件鼓舞振奮的大事。自長安毀壞之後,太學沒落,雍都更是未作此設。重開太學,是不少人的心愿,可惜動亂毀壞太重,主持的人選,亦一直未有著落。
魏郯之請,賈昱欣然應承,重新擔任博士之職。他親自將典籍丹書於碑石之上,讓工匠鐫刻,立於太學門外。賈昱的學問蠻聲天下,聽說,第一塊石碑立起的那日,前往觀摩的士人便已多達千餘。
魏郯對賈昱敬重有加,雖事務繁忙,卻也時常到他府上拜訪。而今日賈昱登門到魏府,還是頭一回。
賈昱今年已經七十,鬢髮全白。我曾以為他這般年紀,又要從塞外長途跋涉,來到雍都也該準備後事了。可是出乎意料,他的身體竟十分硬朗,無論講學還是會客,從無疲憊之態。
「拜見先生。」我規規矩矩地走到賈昱面前,向他行禮。
「夫人。」賈昱還禮,聲音悠然,神色和藹。
「今日行宴之時,我與先生相談甚歡,散席仍意猶未盡,故而請先生到府中小坐。」魏郯微笑著對我道,「夫人近來不是得了新茶?」
「正是。」我亦莞爾,命阿元去取茶具。
賈昱嗜茶,天下聞名。據說他當年遠走塞外時,隨行的是兩車書和一車茶,逃亡也逃得甚是風雅,一時竟在亂世傳為佳話。
我來烹茶,其實有些不好意思。從前,父親不肯喝我的茶,而父親的刁鑽口味,是賈昱一手帶出來的。我看著賈昱架勢老道地低頭品茶,心底正有些發虛,魏郯卻開口了:「今日奉常呈了博士人選名冊,先生舉薦之人,皆棟樑之才。」
賈昱將茶盞放下,道:「大司馬過譽,可惜太學新立,堪為博士之人還是太少。」
「哦?」魏郯微笑,接過我遞過去的茶,道,「明年察舉,先生可親自策試。」
賈昱笑笑,卻不立刻接話。
「夫人烹的是晉陵霑霧青?」他抿一口茶,看向我。
我頷首答道:「正是。」
賈昱眉目平和,道:「霑霧青,烹不可過久,水沸即起,方可得其芳香之味。」
這老叟果然比父親刁鑽。我心下汗顏,謙虛地一禮:「如此,妾謹記。」
賈昱又看向魏郯,緩緩道:「余聽聞,今年舉薦的秀才和孝廉,大司馬皆親自問對。」
魏郯道:「正是。」
「不知大司馬可有入眼之才?」
魏郯直言道:「州郡舉薦之人皆出身士族,可遴選者本是不多。」
賈昱撫須:「如此,大司馬便是年年親自問對,可得之才亦寥寥無幾。」
魏郯看著他,眼中閃過些微的亮光,隨即一揖:「願聞先生高見。」
「余愚鈍,不過些許淺議。」賈昱笑而搖頭,神色卻是認真,「察舉之制,興盛之時,乃在前朝。文皇帝詔令州郡舉薦秀才孝廉,由天子親自策試。彼時朝中秩千石以上者,十有二三乃經察舉而遷。而本朝用士之制不及前朝,究其因由,乃在於察舉由州郡把持,舉薦憑據空泛,全憑己身喜好,而舉士唯門第是論,是以上品無寒門,庶族則無立錐之地。此制積弊已深,余以為,州郡舉薦之時便可由朝廷策試,無論士庶,即便無人舉薦亦可參試。如此,入仕之路疏通,則人才雲集。」
我靜靜地聽著,他的話不長,卻句句教我心底震撼。毫無疑問,若是照此言施行,則無疑將舊制全然顛覆,至於好壞,我無從評斷。
再看向魏郯,他手裡握著茶盞,燭光在微微搖曳,在他的臉上投下深邃的影子。
「策試。」他緩緩道,似在細細咀嚼,片刻,看向賈昱,「某聞先帝時,先生曾奏請在將太學中的士庶合教。」
賈昱苦笑,道:「先帝亦有意革新,只是當時朝中阻力太大,故而不曾採納。」
回到院子裡的時候,阿謐已經睡著了。
我洗漱完畢之後,發現魏郯穿著單衣,饒有興趣地坐在阿謐的小榻旁看她。
走過去,只見阿謐躺在小榻上睡得正香,嘴角彎著,似夢到了什麼高興的事。
我和魏郯皆忍俊不禁,將她觀察了一會,我扯扯魏郯的袖子。他看看我,給她捂好薄被,輕手輕腳地走出來。
「夫君歇息吧。」我將明日要穿的衣服掛到椸上,對魏郯說。
魏郯應了一聲,卻在案前坐下。
室中很安靜,魏郯四下里看看,從榻上拿起一隻小鐃。
「阿謐又弄壞了?」他挑眉問。
「嗯。」我走過去,無奈道,「她近來越發多動。」
「孩童麼,誰不如此。」魏郯不以為意地笑笑,竟似有些驕傲。他將銅鐃看了看,片刻,將燈台移前,慢慢修起來。
我坐在一旁,目光落在他的側臉上。近來,他雖一直在雍都,奔波卻仍然少不了,被太陽曬得黝黑的皮膚,卻愈加顯得眉峰筆直遒勁,鼻樑挺拔,唇形亦是恰到好處。
我忽然覺得好笑。新婚之時,自己怎會覺得他長相不入眼?
思緒正神遊,冷不丁,魏郯抬起頭來。
「垂涎麼?」他問。
我愣了一下。不待開口,他伸手過來,將我攬到膝上。
「夫人方才一直在看為夫。」他的唇蹭蹭我的脖子,低低道。
我笑起來,沒有否認。
呼吸起伏,蜜意在耳鬢廝磨間流淌。不過僅此而已,我沒有讓他更進一步。魏郯近來很忙,明天說不定要多早出門,夜裡好好歇息才是。這樣二人獨處的空當,也是不錯。
溫存了一會,我靜靜靠在魏郯的懷裡,他的手臂環抱著我,繼續修阿謐的小鐃。
「夫君當真有意要改察舉之制?」片刻,我輕聲問。
「嗯?」魏郯瞥我一眼,「夫人有異議?」
「並非異議。」我想了想,道,「只是覺得朝臣們大多不會答應。」
魏郯笑笑,緩緩道:「若丈人還在,只怕亦是不會答應。」
我愣住。
魏郯停下手中的活,看著我:「事關利益,若我家仍是朝臣,同樣不會答應。先帝之時,士族架空皇權,故而先帝有心無力。如今萬事皆改,百廢待興,正是變革之時。舊制沉疴累及新政,此時不改,將來則更是艱難。」
我看著魏郯,心隱隱撞著。
「夫君……」我的聲音有些不定,「夫君有意問鼎麼?」
魏郯注視著我,沒有答話,卻伸手往案上,抽起一卷長長的紙來。
我訝然,看著他將圖在面前緩緩展開。只見那是一張城圖,方有足有五六尺,上面,街市、城牆、宮室等等都描畫清晰,而右上處,「長安」二字讓我的目光瞬間凝滯。
「這是……」我轉向魏郯。
「長安該重建了。」魏郯道,唇角彎了彎,「只是眼下國庫吃緊,要建成這般,至少還要十年。」
我張張口,不知道該說什麼,又看向城圖。目光往北尋找,未幾,就看到了傅府所在之處。出乎意料,那一小塊地方什麼也沒畫,空空如也。
「重建之處乃是街市、官署及宮室,私宅之地則仍歸原主。」魏郯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撫撫我的頭髮,「傅府還有夫人,如何處置,自當由夫人做主。」
我看著魏郯,忽然,澀意泛起,眼前一陣模糊。
「怎又來哭?」魏郯無奈地用手指擦去我眼角的淚水,又認真地看著我,「阿嫤,重建長安,乃你我夙願。可長安為何而建?長治久安,四方來朝,方有長安之興盛。此事,我可擔當,豈讓與他人?」
我點點頭,深吸口氣:「嗯。」
「『嗯』是何意?」魏郯似乎不滿,用手指輕輕捏住我的下巴,「還打算挖了側室金子,卷了李尚的錢逃走麼?」
我握住他的手指,眨眨眼:「夫君曾說過妾留下離去,皆可隨意。」
「那是從前說的,從前不懂事,收回了。」魏郯一副流氓相。
「哦?」我看著他的眼睛,輕聲道,「買賣總要公平,夫君不許妾走,卻何以補償。」
「長安。」魏郯立刻道。
我往他手臂上捏一下:「不夠。」
「加一個梅瓶。」
「那本就是我的。」
「再買一隻給你。」
我啼笑皆非,嗔怒地抓他腰下癢肉。魏郯笑起來,抓住我的手,翻身將我壓下。
燭光搖紅,魏郯的雙眸近而幽深,氣息拂在我的鼻間。
「夫人想要什麼?」他聲音沙啞。
我看著他,一笑,低低道:「你說呢?」
那雙眸深深,光亮灼人,未幾,隨著溫熱的呼吸朝我籠來,交纏間,與氤氳燭光化作一室甜蜜……
番外 仙山
山石嶙峋,風吹來,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涼涼的,濕濕的。
馬車在道路上轔轔向前,軋過面上的細沙,發出軟綿綿的聲音。
「阿謐,看。」我撩著幃簾,將阿謐摟到身旁,興奮地指著外面,「那是什麼?」
阿謐望著道路旁那一片廣闊無垠的水面,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她細軟的頭髮絲絲飛舞。
「海……」她艱難而稚嫩地說出一個字。
我笑起來,低頭親了她一口。
「小女君,」阿元在一旁笑道,「海里有什麼?」
阿謐眨眨眼睛,片刻,嘴唇嘟起:「魚……」
歡笑隨著風,和著海水拍岸聲四散而去。
我倚著車壁,望著外面。
這就是海。父親那個屬官跟我說過的,浩瀚無邊的海。
它有的地方是沙灘,有的地方是懸崖。海浪比我見過的所有江河水浪都大,拍在沙灘上,會留下鏡子一樣光亮的水痕,拍在礁石上卻兇狠無比,將大塊的浪頭狠狠摔碎。
我好奇地張望著。乍一看去,海面與大江也差不多,尤其是帶些霧氣的時候,似乎並無二致。可是再看久一些,便可看出分別。最明顯的,就是海上時常能看到竦峙的島山,一座一座,佇立其中。
「這些山竟生在了水裡。」阿元初見時,咋舌道。
我想到的,卻是仙山。不禁遐想更遠、更深的海中,也有這樣的山島麼?那些寶氣霞光籠罩的仙山,不知何等壯觀……
正神遊之間,馬車停了下來。
「夫人,到了。」馭者在車前道。
這時,卻見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馬出現在車窗之外,馬臉對著車裡,噴了一個響鼻。
阿謐「咯咯」地笑。
未幾,幃簾掀開,一雙手伸進來,阿謐立刻撲上去。
「當心。」我一邊叮囑著一邊跟著下車,外面,魏郯騎在黑馬上,將阿謐放在身前。陽光燦燦灑下,他朝我看過來,嘴唇彎起漂亮的弧。
「駕駕……」阿謐滿臉興奮,「駕……」
「駕!」魏郯叱一聲,腿夾馬腹,黑馬立刻朝沙灘馳去。
海風中留下一串清亮的笑聲。
「主公一沾上小女君,就像個孩子呢。」阿元在我旁邊,無奈地笑道。
我也笑,與她一道跟著沙灘上的蹄印前行。
沙地軟綿綿的,有的地方踩下去,沙子會沒過足背。這些沙子極細,進到絲履中我能感覺得到,卻一點也不覺難受。
這般奇異的感覺,就像小時候我偷偷爬上母親的大榻,在她那厚厚的絲棉褥子上踩著玩。
「夫人,看那邊。」阿元忽然道。
我望去,只見沙灘上,一道棧橋延伸而出,盡頭處,一艘大船停在那裡,足有五六丈高,威風凜凜,模樣嶄新。棧橋上人來人往,似乎正把貨物搬到船上。
「母……親……」阿謐那口舌不清卻又響亮的喊聲傳來,遠遠的,我望見黑馬旁邊,魏郯抱著阿謐,似乎在與人說話。
我笑笑,朝他們走過去。
「長嫂。」魏安見到我,連忙行禮。
「四叔。」我還禮,未幾,看向他身旁的人。
崔珽坐在推車上,看著我,俊秀的臉龐露出微笑,在車上一揖:「夫人。」
「崔公子。」我向他還禮。
他坐著的的推車,看起來比從前的更複雜。昨日見到魏安的時候,我發現似乎變得活潑了許多,當然,話題還是僅限於機械。甫見面,他就拿著自己做的小木船跟我們說得滔滔不絕。
「試過水了麼?」魏郯問魏安。
「試過了。」魏安答道。
「舟人呢?」
「大司馬放心,舟人都是當地的漁人,水情熟悉。」崔珽道。
魏郯看看他,頷首,沒有說話。
去年,魏安說要造海船,離開雍都來到膠東。今年年初,他來信說海船造好了,三月便可出海。
朝中無事,二月的時候,魏郯便以東巡屯田之名,帶著我和阿謐離開雍都,往膠東而來。
魏安造的大船,據說很大,乘船的人也不少,舟人就要十人。至於船主人,除了魏安、崔珽,還有裴潛。
當初我聽魏安說二月成船,三月出海,首先想到的就是裴潛。
如此巧合,他說他沒有慫恿,恐怕無人相信。
「季淵何在?」魏郯問。
魏安舉目望了望,未幾,朝棧棧橋上一指:「那邊。」
我隨著望去,忙忙碌碌的民夫之間,有一人身著長袍,身形熟悉。望了一會,才收回目光,我發現魏郯看著我。
「妾去與季淵道別。」我對魏郯道。
魏郯望望那邊,頷首:「去吧。」
我對他笑笑,朝棧橋那邊走去。
棧橋不寬,我時常要讓著過路的民夫,好一會,才終於走到大船邊上。
裴潛正在指揮民夫安置物什,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微笑。
「何時來的?」他從船上下來,問道。
「方才。」我說。
「我以為你不會來。」停了一下,他說。
我望著他:「你離開雍都時,還未與我道別。」
裴潛又笑了笑。許是在海邊風吹日曬,他的臉黑了許多,當然,仍然比魏郯要白。不僅是膚色,他整個人都似乎與先前不大一樣了。年幼時,他意氣風發,青年時,他眉間時有憂鬱之色,而現在,他仍然俊雅,卻似乎無憂無慮,笑容如同頭頂的陽光。
「要去到何時?」我問。
「去不多時,」裴潛道,「船上的水糧只夠十人吃一個月。」
我訝然。
裴潛看著我,譏誚地說:「你可是以為乘一葉舢板便可出海尋仙島?」
我赧然。自己想什麼,在他面前甚少被揭得不准。
「沒想到當初嚷得最凶的時候,如今成事的卻是你。」我嘆道。
裴潛莞爾:「若海外有賺錢的買賣,我會告知你。」
又來揶揄我。我瞪他一眼,卻不禁笑起來。
「船……船……」這時,一個稚幼的聲音傳入耳中,我回頭望去,卻見魏郯抱著阿謐走了來。
「母……親……」她看到我,立刻伸手要報。
我上前,將阿謐從魏郯懷裡接過來。
「要啟程了?」魏郯看看那大船,又看看裴潛。
「正是。」裴潛道。
二人對視著,神色皆是平和。
「回來之後呢?」魏郯問。
「看到時如何。」裴潛道,「若不盡興,再出幾次。」
魏郯笑得無奈。
「若是累了,可回朝中。」魏郯道,神色認真,「我要幫手。」
裴潛唇角彎了彎。
「幫手不一定。」他說,「當年在長安,你我約過比劍,許多年了還未真的比過一次。」
魏郯眼睛一亮,笑道:「季淵若比,我就算來一趟膠郡也要比。」
「一言為定。」裴潛看著他。
「一言為定。」魏郯頷首。
舟人大聲地呼喝,船慢慢地離開了水面。
「保重!」魏郯在棧橋上拱手。
船上的人望著這邊,紛紛皆還禮。
我望著那大船漸漸遠行,只覺心裡的夢似乎在放在了那船上,如今被他們漸漸帶離。
「不想崔公子這般人物,原本是死敵,如今卻與四叔一道出了海。」我望著那邊,輕嘆道。
「什麼死敵。」魏郯淡淡道,「各為其主,他比許多人都想得開。」說罷,他話頭一轉,「想看得更遠些麼?」
「更遠些?」我想了想,望著大舟,笑著點點頭。
風從海面上吹來,將我的衣袂吹得飄然鼓風。日頭當空,萬里無雲,海水碧波起伏,與天邊相接。
魏郯抱著阿謐,帶著我來到離棧橋不遠的小山上。這山生得奇特,山石高大,蒼松如蓋,從後面的山林里一路延伸而來,頗有幾分風骨。
魏郯朝山坡上走去。坡勢並不陡峭,沿著小徑一步步往上,沒多久,已經能看到山頂。
而盡頭處,是一塊石磯,像拳頭一樣,伸出海上。
魏郯抱著阿謐走到石磯上,風吹得他的幘巾飄飄。
「過來。」他回頭對我道。
我走過去,旁邊遮蔽的松樹退去,視野登時開闊。
石磯下,是令人心悸的虛空。海風拂著浪濤拍打礁石,傳來擂鼓一樣的額聲音。放眼處,藍天深邃、碧海無垠、沙灘金黃,還有遠方若隱若現的山島。顏色極盡簡單,卻構成一幅令人嘆為觀止的畫卷。
「夫君常來?」我望著眼前的奇景,只覺怎樣也望不夠。
「也是第一次,阿安告訴我的。」魏郯道,「方圓幾十里,此處地勢最好。」
我頷首,正要再往前一步,魏郯拉住我:「當心。」
我笑笑,反握住他的手。
陽光灼灼,魏郯的臉上猶如鍍著一層蜜金。不知為何,我覺得他此時的神色,有一些與以往不同的氣勢,那雙目中折射出來的光芒,炯炯而銳利,卻不乏沉靜開闊。我想起了上次跟他一起在剛下過雪的雁台眺望長安,他也這樣神色,像審視一盤縝密的棋局,又像欣賞美麗窈窕的情人。
「夫君在想什麼?」我抓住心中那一閃即逝的悸動,開口問道。
「嗯?」魏郯看看我,莞爾,緩緩道,「想許多。登高遠眺,能思考許多事。比如腳下,你因何而立足,又因何眺望於此。」
我望著他,心跳隱隱。
「如此,夫君因何立足?又因何眺望?」我問。
魏郯注視著我,陽光將他的雙眸染得溫和而分明。
「此時麼?」他低低道,說罷忽而低頭,往我的唇上啄了一下。
柔情與蜜意,像這日頭下的海風一樣,讓我如沐溫暖。
我望著那他深深的雙眸,踮腳,也往那唇上回了一下。
「嗚……」阿謐看著我們,神色好奇。
魏郯也吻吻阿謐的臉,摟過我的腰,再度看向大海。
「他們真能找到仙山麼?」過了會,他問。
我笑笑,將魏郯的手握在掌間,緩緩道:「仙山,我已經找到了。」
「嗯?」為他訝然看我。
我卻笑意越深,靠在他懷裡,深深地呼吸。
天空傳來幾聲鳥鳴,我望去,只見是兩隻海鷗。
它們正展翅高飛,潔白而修長的翅膀,在天幕中交疊,猶如比翼……
番外 徐後
「……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天祿永終;君其祗順大禮,饗茲萬國,以肅承天命。」
宗廟的大殿上,奉常陳徵聲音響亮,將禪讓詔書一字一字念完。
話音最後落下的時候,只聽低低的哭聲淅瀝一片,我看去,身著素衣的宗族人等跪在地上,神容悲戚。
而我的身前,天子神色平靜,仿佛陳徵念的不過是他此生聽過的所有詔書其中之一。
哦……或許我不應再稱他為天子,因為禪讓詔書剛剛宣讀。
我望向階下,那些密密站立在殿內殿外的朝臣,有人悲戚,有人平靜,他們的臉,我從前可能見過,但是將來,我大概再也不會見了。
還有正前方的那人。
十二冕旒,玄衣纁裳,新繡的紋章斐然。不得不承認,這衣裳穿在他的身上,別有渾然的氣勢。
終於結束了麼?
莫名的,我身上一陣輕鬆。
我姓徐,叫徐蘋。
我的母親曾告訴我,在我五歲那年,曾有相士到家中來。他看我的面相,說我有貴極之氣,日後可為皇后。我的父親很高興,給了那相士五金。
此事只在大人們的口中津津樂道了兩年,因為沒多久,父親升任少府,帶我們一家去了長安。
長安很大,人也很多。
當我第一次站在大路上,看到馬車飛馳奔來,嚇得大哭。
父親和母親卻很喜歡這裡。我家中的境況富足,幾乎每隔幾日,父親便會在家中邀請同僚聚宴,母親也會帶著我到各處與長安的貴眷們相識。
我長得不錯,性情也不錯。這是許多人都認可的,於是,我的朋友也多了起來。
她們和我一樣,都是些官宦家的女兒。不過,她們大多世居長安,比起來,我便並不那麼出色。她們說的話,有時我聽不懂,她們的架勢,也總教我感到不適。
母親曾鼓勵我,不管自己從前生活在何處,如今我是少府的女兒,便不會矮任何人半分。
「蘋將來也許會做皇后呢。」姊姊笑著說。
我哂然,心中覺得可笑又疑惑。皇后是什麼樣?我這樣麼?
母親並不理會我的這些怯懦,她仍然帶我去各種地方,見各種人。我學著用她們的口音說話,像她們一樣舉止優雅,無論何人,高傲的、溫和的、吵鬧的、俏皮的,我都微笑以待,遇到爭執,也從不生事。等到我十四歲的時候,有一次姑母從汾陽老家來到,拉著我驚嘆說:「幾年不見,蘋可是個長安人了。」
這話,我聽著有幾分自得。
她說的是確實,如今的我,已經是個正宗的長安貴女。
每到與姊妹們出遊,我的馬車後面總有年輕的紈絝子弟悄悄尾隨。而我的那些朋友之中,也有幾個曾悄悄地告訴我,她們的某個兄弟對我有意。
當然,這些事也只能藏在心裡,無人之時拿出來想想覺得美。徐氏在汾陽乃是大家,我的父親和母親,一直盼我能嫁入長安的貴家。
「我要嫁情投意合之人。」我對母親說。
母親卻不以為意地笑笑:「是麼?那你告訴我,如何算得情投意合?」
「就是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
母親又笑,撫撫我的頭髮,意味深長:「你怎知道他也喜歡你?」
我想說那還不簡單,可仔細再想,卻發現答不上來。
沒多久,姊姊悄悄地跟我說,父親看中了傅司徒的長子,可惜他上月已經娶婦,剩下次子,父親也覺得不錯。
傅氏大名,我當然聽說過。淮南傅氏,天下響噹噹的大族,世居長安。到傅司徒這一輩,家中做到九卿的人已經有十幾,而傅氏的家宅,就在貴胄雲集的城北。
我的父親雖是少府,但是城北對於我們而言,是可望不可即的。那裡住著的都是天下最有權勢的人,的確是父親的理想之選。
姊姊的話很快落了實處,過兩日,我們闔家外出踏青,途中巧遇到了傅氏一家,父親人緣不錯,於是結伴同行。
我覺得羞赧,見到傅司徒的次子傅筠,也只敢隔著車幃瞥一瞥。
他長得很俊氣,騎在馬上風度翩翩,笑起來亦是迷人。他神情悠然,與旁人說笑,未幾,卻又策馬奔至一輛安車邊上,笑著說了句什麼。
我看到車幃掀開一角,露出半張臉來。那張臉我認得,是傅司徒的小女兒,傅嫤。
傅嫤我也知曉,好幾次與貴女們游苑,我都曾遇到過她。她雖年幼,卻是公認的美人坯子。不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長安的這些貴女們也不例外,傅嫤的出身比我更高更好,玩伴也無一不是貴胄之家。
傅嫤看著她的兄長,似乎被逗笑了,明眸櫻唇,身上穿著藕色的衣服,襯得甚是嬌俏。
車馬一路到了灞水邊上,只見綠柳青郁。此地,已經案席俱全,錦帳疊疊。一名少年從林間走出來,見到傅司徒等人,微笑行禮。
我看到他,倏而愣住,幾乎忘了女子不可直視他人的禮數。
那是裴潛。
長安中最負盛名的貴家子弟,同齡貴女們每日都要將他談論上幾次,而他每回與我們偶遇,都會引起突如其來的寂靜,然後一陣興奮的騷動……我對他雖久聞大名,也覺得他長得賞心悅目,可是我並不像一些女子那樣迷戀。因為我知道,就算我也算高門,同他共處一城,對於我這樣的人而言,他還是遙遠得像天邊的星辰。
因為裴潛和傅嫤,在幼時就已經訂下了婚約。
不過,能與裴潛共宴遊玩,已經是一件教人歡欣的事。
他和傅嫤的兄弟們坐在一起,談笑風生。那般灑脫的模樣,是我從前匆匆一瞥不曾見過的。我還留意到,他每說到些有趣的事,都會往傅嫤那邊看看,似乎在打量她高興不曾。
行宴小憩之後,眾人到水邊散步。我看到裴潛和傅嫤走在了一起。
他們其實看起來並不合襯,裴潛個子高出許多,而傅嫤還是個未長開的孩子。可是裴潛跟她說話的時候,微微低頭,神色間帶著幾分寵溺。少頃,他像是說了什麼惹得傅嫤嗔惱,伸手往他臂上捏了一下,裴潛那張被許多人稱讚俊雅無雙的臉上,竟笑得似得逞一般。
「真是好事都讓她占了,是麼?」姊姊在我耳邊低語道,滿是感嘆。
我笑笑,面上不以為意,可一直到回家,我的腦海里還想著那兩人在一起的樣子。
心中並非不羨慕,情投意合,說的大概便是如此吧?
傅筠的事沒了下文,不過幾日後,父親回到府中,神色卻有些不快。
「魏傕要來長安。」他對母親說。
「魏傕?」母親想了想,道,「夫君幫過的那個洛陽北部尉?」
「正是。」父親道,嘆口氣,將一封信擲在案上,看看我,「父親親自來信,要將蘋許給魏傕的兒子。」
此事,我感到愕然,母親更是忿忿。
魏氏出身河西望族,與徐氏是故交。魏傕的父親和我的祖父當年同朝為官,相交甚好。而魏傕亦與我的父親有少年之誼。但是,這遠遠不夠。
魏傕先前在洛陽任北部尉,曾得罪權貴,我父親多方幫助才得免罪。如今,他到長安為官,也不過是個騎都尉,比起父親有意結交的京城貴胄,簡直不值一提。
無奈祖父畢竟是祖父,父親再不願意,也不敢違抗。
兩個月以後,魏傕一家來到了長安。他們舉家登門拜訪之時,我見到了自己那個傳說中的未婚夫——魏郯。
這一年,我十四歲,而魏郯與我同齡。
若論長相,他當然不及裴潛或者傅筠那樣雕琢般精細。他的五官很有些稜角,卻不突兀,看起來竟也十分英俊。當我第一次見到魏郯的時候,他立在魏傕身後,眉宇神氣昂藏,教我眼前一亮。
我和魏郯的婚約,在我十八歲的時候定下了。父親一直以相士說我不宜早婚為由拖延,卻奈何不得祖父催促,我的年紀也已經不能再拖了。
從相識到定婚,我和魏郯已經不算陌生。
母親告訴我,與魏郯定婚是權宜之計,若遇到時機,父親還是會退掉。
我並沒有把這話太放在心上。因為對於這個未婚夫,我覺得還算合意。魏郯來到長安之後,不到兩年,就憑本事成為了少年羽林郎。每當我與貴女們到宮苑中遊玩,少年羽林郎們騎馬執戟奔過宮禁,總能引得不少人顧盼生輝。
而他們之中,魏郯無疑出類拔萃。同是一身的鎧甲,他能比別人穿得多出幾分颯爽之氣;天子常常在宮中讓羽林竟武或蹴鞠,魏郯也總能搶得頭籌。
讓我驚訝的是,他居然與裴潛私交甚好。有一回聚宴,他送我回家,路上與裴潛相遇,二人熟稔地說起話來。我詢問之下,才知道魏郯早已跟他認識。
羽林宿衛官杜寅與父親交好,他曾告訴父親,天子對魏郯很是欣賞,此人將來前途無量。
這話,父親微笑著聽了,無多表示。
我知道父親的心思。魏氏出身河西,世代武將,魏郯的夢想就是像他的祖輩那樣到戰場上去,取得軍功,封侯拜相。可這樣的前景,父親是嗤之以鼻的。封侯拜相,最後還是要回到朝廷,食祿千石的大將,要比同樣等級的朝官艱苦得多。當朝重文輕武,將來的升遷亦前景未知。最重要的是,父親覺得我能夠一開始就嫁王侯貴胄,那麼,要一個現在才僅僅讓天子「很是欣賞」的人做什麼?
這是實話,我亦覺得有理。
可我已經慢慢接受了將來會跟魏郯成婚的事,對他,也比訂婚前多了些關懷。我會像別的女子那樣給未婚夫送一些小物件,比如一方親手做的幘巾或者繡帕,比如時常出其不意地到他戍守的宮門去看他。
在魏郯同僚的起鬨聲里,我看到他會臉紅,把我送的物件快快收入袖子裡,心中很是得意。
不過,魏郯畢竟身在羽林,我們能夠見面的次數極少。而魏郯也從不像別的小兒女那樣見了面便膩膩歪歪,獨處之時,他對我做過的最親密的事也不過拉拉手。魏郯的有禮溫和,讓我覺得很舒服,不過 ,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我想起傅嫤和裴潛,他們在一起,兩人嘻笑打鬧,像孩子,卻很快樂。
那麼,我和魏郯快樂麼?
這樣的話,我羞於想也羞於問,快不快樂又如何,我們已經定婚了。我喜歡他,即便此事還不熟悉,可將來會有很多時日慢慢熟悉。
在我們定婚將近一年之時,一日,我正好入宮去賞花,待得出來,便順道去看看魏郯。可到了宮門處,他卻不在。
「他方才有說有急事,告假去了。」與他同僚的羽林郎說。
「告假?」我訝然,「告假去何處?」
「似乎去了東市。」他說。
我聽了這話,有些猶豫,但看看時辰還早,便讓馭者帶我往東市去了。
東市人來人往,喧鬧嘈雜,我從來沒有在這裡待過。我坐在車車裡,漫無目的地四處張望,卻看不到魏郯的影子。
正尋覓間,路被一輛牛車堵住了,前行不得,這時我聽到一個有幾分耳熟的是聲音,隔著紗簾看去,卻見一個小販在跟人討價還價。
「……七十錢?」小販似乎年紀很輕,氣勢卻足,「這位公台,你可將長安東西南北都轉個遍,七十錢能買我這棋盤的一個角,這棋盤我便送與公台!」
「那你說多少?」買的人問。
「五百錢。」小販道。
那人眼睛神色不定。
「三百。」他說。
「五百。」小販堅決道,「一錢不少。」
「你這是舊物!」
「呵,公台不知棋盤舊物更貴麼?我原先想買七百錢呢,看公台中意,便開個市,公台若是覺得貴,大可……」
我覺得那小販眉目精緻,宛若少女。很是面熟,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未幾,他的臉稍稍轉過來一些,我的心底猶如划過電光石火。
那是傅嫤,傅司徒家的傅嫤。我不敢相信,連忙再看,這時,馬車卻走了起來。我正失望,行出兩三丈,魏郯的身影卻在人群那邊出現了。
我想喚他,可是人太多,只得吩咐馭者停下,自己下車去。
周圍熙熙攘攘,我朝魏郯走過去的時候,卻見他靜靜立在一處牆根下,似乎在看著什麼。我好奇地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前方各色人等,唯一的特殊之處,只有那個嬌嫩的聲音--傅嫤還在原地,跟那買者唇槍舌劍。
而魏郯,神色專注,唇角微微揚著,竟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即便對我,他也沒有這樣。
人的感覺有時很敏銳,只是一瞥,便能感到異樣。
我遠遠地望著他,直到侍婢出聲提醒,我才回過神來。
「女君,婢子去喚公子過來吧。」她說。
我卻搖搖頭。
「不必。」說罷,我轉身走回了車上。
這番去東市,我像是做了什麼心虛的事似的。為何不去跟魏郯說話,我卻誰說不上來。也許我本是個不愛管閒事的人,有的事被我窺到了,即便有疑問,我也不會直言。
特別是魏郯。
也許因為自己真把他放在了心上,行事便會小心翼翼。
傅嫤在市中做什麼?一個貴女,喬裝改扮來這市中廝混,我都差點認不得她,傅府缺錢麼?
還有魏郯,他一直看著她……
我揣著著心思,整日都過得有些恍惚。
而傍晚之時,魏郯卻來見我。
有母親盯著,我們不能獨處,隔著繡屏,魏郯道:「你今日去尋我了?」
這話點到了心事。
「嗯。」我輕聲道,「你不在。」
「我去了東市。」魏郯道。
「是麼?」心暗自突跳,「去東市做甚?」
「季淵托我辦些事。」魏郯說,「他今日有要事要辦,又不得空閒,我就替他出來。」
他提到裴潛,我的心稍稍放下。裴潛是傅嫤的未婚夫,如此說來,倒是通了。
魏郯有時讓人捉摸不透,可是他沒有對我說過謊。
「你去尋我可有何事?」這時,魏郯問我。
我回神,道:「是有事。後日你能告假麼?國舅在府中聚宴,卞女君邀我去,讓我也帶上你。」
「國舅?」魏郯似乎有些遲疑。
「正是。」我忙道,「宴上有許多才俊之士,你去了可結識友人,亦不會無趣。」
魏郯為人開朗,好結交朋友。我這麼說,果然,他答應了。
他回去以後,我整個人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魏郯沒有告訴我傅嫤為何在東市賣貨,我也不想追問。如今更重要的事,是後日國舅家的聚宴。
我有我自己的籌劃。
魏郯現在雖然是個羽林郎,可是還不足以讓父親看好。幸而我認識的貴女不少,能打聽到一下不錯的機緣。
國舅卞恆,喜歡召集青年才俊在府中聚宴,賞樂飲酒。此人是卞後的兄長,如今卞後一身恩寵,卞氏在朝中亦是炙手可熱。被卞恆看中的人,都能平步青雲。
我與卞恆的女兒卞盈相處得不錯,前些日子,曾將此事問過她。她欣然應允,今日游宮苑之時,她跟我說,卞國舅曾見過魏郯,願意邀他赴宴。
到了做客之日,我先到了國舅府。卞盈帶著我和幾位貴女到花園的小閣上用食品茗,綺戶敞開,可以望見隔著一片假山,水榭亭台中案席精緻,僕從魚貫,身著華服美飾的賓客一邊談笑一邊入席,而上首處,大腹便便國舅卞恆身著錦袍,正與一名長相俊俏的男子說著話。
「那是誰?粉塗得比女子還好看。」一位貴女用紈扇半遮著臉,輕笑道。
「那是新任的謁者僕射,」卞盈道,「剛從給事謁者升上去的。」
貴女們瞭然。庭院中燈盞照得似白晝一般,賓客們紛紛來到,只見都是些年輕男子,形貌各異,卻無不賞心悅目。我心底讚嘆著卞國舅挑選賓客的眼光,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庭中。
魏郯一身利落的絹袍,腰系玉帶,步履矯健。
「那是何人?」有人問。
卞盈看向我,掩袖而笑:「這要問蘋。」
我微赧,抿唇笑笑。
再看向席間,家人已經引他拜見卞國舅,卞國舅看著他,笑容親切,似乎在與他寒暄。魏郯畢竟年輕,從這裡看去,神色有些拘謹。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魏郯入席的時候,卞國舅親自將下首一席指給了他。
卞盈亦不禁訝然,對我說:「我父親果然賞識他呢。」
我心中亦是高興。
明月高照,歌伎纏綿的歌聲傳到小閣上來,良辰美景,觀者亦是沉醉。
我和貴女們聊天說笑,卻不忘時時瞥向那宴席。
卞國舅與賓客們飲酒相談,時不時發出笑聲。亦有人去與魏郯對飲,魏郯不拒,已經喝下了許多。這時,卞國舅從席上起身,拿著一樽酒走向魏郯。
魏郯連忙起身。
卞國舅已經面色酡紅,看著魏郯,笑眯眯的。他說著什麼,將樽一舉。
魏郯亦將手中的酒杯舉起,與國舅對飲而盡。
而國舅飲完之後,並未離開,朝魏郯伸出手。在我這個方向,看不清他是做了什麼,可是那一瞬間,魏郯突然拉開國舅的手。
我愣住。
寂靜片刻,席間發出一陣笑聲,國舅亦笑。
魏郯卻似渾身僵直,未幾,他向國舅一禮,把杯放回案上,拂袖離開。
此事突如其來,笑聲戛然而止,國舅立在原地,看著魏郯離去,臉上的笑意漸漸暗下。
貴女們亦面面相覷。
「怎麼了?」卞盈問。
我不知如何回答,連忙起身,朝外面快步走去。
「孟靖!」我讓馭者快馬加鞭,終於在魏府門前趕上了魏郯。
「出了何事?」我急急問道,「怎突然就走了?」
魏郯看著我,面無表情。
他不說話,我就更加感到他的怒氣。
剛才的事,明眼人都能猜到幾分。卞國舅好結交年輕才俊,而私下裡,我也曾聽過他府中養有孌童。
長安紈絝好尋歡作樂,花樣繁多,養孌童並非奇聞。只是我沒想到卞恆堂堂國舅,會在宴上對人不軌,也沒想到魏郯的反應如此之大。
「國舅……」我又愧又羞,支吾的問道,「國舅方才……」
魏郯的臉色沉沉,我看到他額邊筋頭跳動,連忙噤聲。
「我無事。」少頃,魏郯深吸口氣,平靜下來,對我說。
我心中稍安,轉念一想,安慰道:「國舅那邊你不必擔心,我與國舅家的夫人女君俱是熟悉,勸上一勸便無事了。」
魏郯目光一凜。
「勸?」他冷笑,「不必勸,我魏郯就算在長安待不下去,也不必他開恩青眼。」
我皺眉,但知道他在氣頭上,好言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國舅亦喝醉了,你勿意氣用事。」
「意氣?」魏郯看著我,「國舅做出那等下作之事,我不忿,倒是意氣用事?」
他的語氣有些尖銳,我也惱起來,道:「那你欲如何?長安里等著高攀的人把城牆繞上百圈,國舅如今的權勢你不是不知,你以為在他的宴上占得一席容易麼?我讓你與他結交,也不過想讓你有個好前程。」
「好前程,便是那個謁者僕射一般的好前程?」魏郯盯著我,目光冷冷,「我要前程,自會奮發而圖,這般歪道,我不齒為之!」
我急道:「我並非勸你屈從,長安的權勢之家,亦並非只有國舅。孟靖,我知道你想像你祖父那般,建功沙場立業長安,可那是你祖父。你如今雖得羽林青眼,可將來呢?多少人當了十幾二十年的羽林郎,最後也只得個軍曹,連個立功的機緣也不曾有。今上好才俊,故而有少年羽林。你如今正當年輕,若能得貴人相助,必可事半功倍!」
魏郯的目光深沉。
「時辰不早,你回去吧。」他淡淡道。
我一怔,少頃才明白這是逐客令。
「我是為了你好。」我有些不可置信。
魏郯似乎有些疲倦。
「如此,多謝。」他說。
我伸手,想拉拉他,卻落了空。
「回去吧。」他重複道,說罷,轉身離開。
回家的路上,我的手一直發冷。
我覺得挫敗又委屈,在車上哭了一場。我大費周章,圖的不過是魏郯能得到父親的青眼。
可是魏郯卻不以為然……我擦著眼淚,想著前面的事,覺得自己真像個傻瓜。
父親早就告訴過我,這個定婚做不得真,可我仍然滿心期待地撲了進去。
「……你怎知他也喜歡你?」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
是啊,我做這些,無非是因為喜歡魏郯,可是,他喜歡我麼?
那日,他看著傅嫤的樣子在腦海中浮起。
心中亂鬨鬨的,我閉閉眼睛,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
到家之後,母親迎了出來,看到我的樣子,她吃了一驚。
「你不是去國舅家赴宴麼,出了何事?」她問。
我無從說起,搖搖頭。
母親卻似明白過來:「是孟靖?我聽說他也去了,他欺負你?」
這話刺中心事,我忍不住,伏在母親懷裡哭了起來。
「那魏氏小兒不必再理會!」父親的聲音從堂上傳來,他走過來,將一張紙交給我,微笑道,「天子下詔,為皇子箴選妃,為父已經將你的名姓報去了奉常府。」
父親的話終成現實。皇子箴乃卞後所生,大有立為儲君的架勢。父親沒有猶豫,登門魏府,以我有疾為由,將我和魏郯的親事退了。
我不知道魏傕的反應如何,魏郯自從那日爭執之後,回了羽林,聽說先帝派他們去了洛陽,要過半年才回來。
這倒是正好。父親退婚之時,我很不好過,吃不香睡不下,對魏郯,終究不舍。
但是我不能違抗父親,也知道父親的打算是為了我好。我和我的父母想要的,魏郯給不了,不如忍痛了卻。
當魏郯終於回來,我聽說他一度要到我家裡來質問,但是,他終究沒有來。
我們再度重遇,是我選入宮中學禮的時候。一次,我去見大長秋,回來的路上,正好看到魏郯。
四周無人,我們照面,各是一瞬間停住了步子。
「你入了宮。」魏郯看著我,神色平靜。
「嗯。」我頷首。
「退婚之事,是你願意的麼?」
這大概就是他的質問。
我看著他,淡淡一笑:「孟靖,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一愣。
他嘴唇動了動,可不待回答,宮道上響起了腳步聲,有人來了。
我不再多言,向他微微頷首,轉身離去。
後面的聲音很快不見,我不知道魏郯是仍站在那裡,還是已經走了,可我沒有回過一次頭。
如果不是我們的祖父,我和他,也許不過照面相識而已。我們要走的本是不同的路,現在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也好……
有時,我覺得人世奇妙,因為你無法預定別人將來的樣子。高高在上的人,說不定會瞬間跌落泥土,你覺得固若金湯的世界,也說不定會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破碎殆盡。
比如傅氏。
我聽到傅氏一家被滅族的消息之時,還在跟著宮中的女史學禮。
那樣一個輝煌、人人仰望的家族,天子一怒,竟一夜間連根拔起。包括傅司徒和相貌英俊的傅筠在內,傅氏一家都在處決的名冊之中,而那個喜歡到市中售賣貨物的傅嫤,卻被劉太后保了下來。我聽說劉太后為了把她留住,揚言不認兒子,天子無法,只得順從。
我這樣的局外人,聽到這消息,也是心驚膽戰。而另一面,我還有些小小的慶幸。此事,說是天子對傅氏不滿,還不如說是卞後得勝。傅氏支持先皇后生下的皇長子琛,而卞後當然是要自己的皇子箴繼位,如今傅氏倒下,皇子箴的地位算是穩固了。
這兩位皇子我都曾經見過。皇子琛儒雅,少言寡語;皇子箴則好動一些,喜歡與人聚樂。平心而論,皇子琛更有儲君的風範,不過,形勢到底比人強。傅氏滅族之後,劉太后唯恐卞後加害皇子琛,把他也接入了太后宮中。可惜不到一年,劉太后就薨了,傅嫤被遠嫁到了萊陽,而皇子琛則封作了濟南王。
帝位爭奪,每一代皇帝都有,天下人也習以為常。只是誰也沒有想到,風雲會變得如此之快。在劉太后薨逝之後,天子很快駕崩,卞氏欲立皇子箴為帝,先皇后族兄高覓起兵而反。長安登時陷入混亂,我被困在宮中,每日擔驚受怕。卞後被高覓鴆死,而後,涼州牧何逵領軍沖入長安平亂,殺了高覓。人們以為事情到此為止,但是何逵亦並非善人。
父親花了大力氣,把我從宮中帶出去,而後,即刻離開了長安。
天下已經大亂,各路軍閥相爭,汾陽老家亦不得倖免。
短短不過兩年,從前的盛世繁華瞬成煙雲散去。我在汾陽,聽說皇子琛當上了天子,長安、洛陽皆在兵災中毀壞,還時不時聽到一些熟人的消息。他們或是死於戰亂,或是隨天子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投靠了各路軍閥,或是自己成了軍閥。
一日,父親從外面回來,告知了我們一件大事。魏傕平定了涼州、河套、陝西,將天子迎到了雍州,不久,就會來到汾陽。
這的確是一件大事,以至於我和母親聽到,久久都不能言語。
魏傕見到父親,卻似無所芥蒂,像分別多年的舊友那樣熱情相敘。他告訴父親,天子將定都雍州,正召集舊臣,希望父親歸朝。
父親思索再三,答應了。
再見到魏郯的時候,正是在雍州。
他騎馬,領著軍士從大街上奔過,許多人說,那是大公子。我立在街邊,遠遠地望著他,那身形比幾年前長開了許多,已經不是那個還帶著幾分稚氣的羽林郎了。
亂世之中,人人難以自保,我家亦不例外。兩年裡,家中的田地荒蕪,資財散盡,父親把僕婢幾乎都遣盡了。來到雍都之後,父親仍是少府,可跟從前在長安的日子比起來,可謂泥雲。朝廷新定,俸米少得可憐。眼見年關將近,家中居然酒肉也難備。
一日夜裡,我從母親的房裡出來,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它戛然而止,似乎就停在了我家門前。
我心中一動,連忙去看,卻見家人已經開了門。門外,一人立著,從人正將兩三隻竹筐搬進來。
那個身影,即便夜裡我也不會認錯。
「孟靖。」我驚訝非常,走上前去。
魏郯看著我,微微頷首。
「年節將至,父親命我來送些節禮。」他說。
我看看那些竹筐,謝過,讓家人搬進去。
「告辭。」魏郯道,轉身便要走。
我連忙叫住他:「孟靖!」
他回頭。
我望著他,只覺有許多話,卻說不出口。
「你還好麼?」我輕聲問。
魏郯沉默了一下。
「好。」他低低道,說罷,朝坐騎走去。
我立在門邊上,望著那身影消失在夜色和雪地之間,久久沒有離開。
魏郯似乎知道我家境況不佳,此後,每隔些日子,他都會送些物什來。有時是米糧,有時是肉,有時是衣料,都是日常里用得著的。
母親感嘆說,魏傕到底是重義之人。
可我並不這麼想。我覺得這都是魏郯自己送來的。
他為何這麼做?
我想著那個身影,想著從前我們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只覺兩年來的陰霾一掃而空,連呼吸都變得快活起來。
天氣轉暖,戰事又變得頻繁,魏郯離開雍都出征去了。
我每日要到廟宮裡去,不為別的,只祈禱他平安。三個月後,他隨著魏傕回來,我聽聞,洛陽已經收復了。
正當我為了能見到他而歡欣鼓舞,父親卻從朝中帶回了一個消息。
「奉常奏請天子立後,天子下令在百官之女中遴選,丞相屬意於你。」他微笑著對我說。
我聽得這消息,只覺一陣空白。
幾乎毫不遲疑地,我轉身朝外面奔去。
我逕自出了門,穿過街道和人流,來到城牆下。魏郯每日都會巡城,果然,我看到了他。
他見我來到,亦是詫異。
「你父親要把我嫁給天子。」我喘著氣,對他說。
魏郯似乎已經知曉此事,沒有更多的驚訝。
他摒退左右,頷首:「如此。」
我心中覺得不好,望著他:「你呢?你如何想?」
「我?」魏郯看著我,「此事是我父親與你父親議下,且入宮為後,是你夙願。」
這話,教我的心一下沉入谷底,我怔怔的,渾身發涼。
「那些用物,都是你送的。」我的聲音發虛,喃喃道,「你心裡仍然有我,不是麼?」
「徐少府幫助過父親,我不過還情。」魏郯低低道,「你還記得你從前問我,若非你我祖父意願,我會不會娶你麼?」
他注視著我,苦笑:「我後來想了許久,你說得對,我們從一開始,便已經錯了。」
錯了麼。
我立在丹墀之上,看著魏郯。他身後,傅嫤立於婦人之首,華服裹身。
魏郯說,他與我是錯的。
那麼,傅嫤於他,就是那個對的人吧?
我仍然記得我聽到她嫁給魏郯的時候,心中的震驚。當郭氏將他引入宮中拜見天子和我,我看著她,目光久久地定在那張臉上。
五年過去,眾人各經磨難。我希望又失望,嫁給了天子,又流失了自己的孩子;傅嫤遠嫁萊陽,靜默無聲,不想卻一朝改嫁魏郯。
我所希翼的,她似乎全不費勁就得到了。
我妒忌又惱怒,曾經語帶嘲諷地問魏郯:「你與裴潛是好友,如今娶他舊愛,是為了照顧友人?」
魏郯神色平靜:「這不必你來操心。」
他們的確不必我操心。別人傳說他們夫妻情深,我不相信,直到那日清晨的雪地里,魏郯在我面前拉起傅嫤的手匆匆走開,頭也不回地將我拋在後面,我才明白,許多年前,魏郯注視傅嫤時,我心中的那一絲異樣,也許是真的。
他說我們錯了,原來早有淵源。
哀莫大於心死。從那一刻,我對魏郯的所有念想,俱是寂滅成灰。
我以為我會痛苦得發瘋。
但是我沒有。
也許我是個本性冷酷的人,也許從來就懂得生存之道,遇到死路,絕不會一頭撞上。我仍然在宮中生活,做我的皇后。即便經歷了趙雋之禍,即便魏傕把劍指到了天子胸前。
「疼麼?」天子為我包裹受傷的手掌時,問我。
我看著他,似乎第一次審視這個作為我夫君的人。
他的年紀與我不相上下,可是艱難的處境、權臣的欺辱,還有壓抑在他心中的志向,卻把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生生熬出了一頭白髮。
我與他成婚三四年,但我們卻是實實在在的相敬如賓。尤其是我小產之後,我每日與他說過的話,比不上侍中與他說的話多。他臨幸別的妃子,有了孩子,我並不妒忌,反而安排照料之人,打理一切瑣事。
有時候,我想想都覺得好笑,全天下,恐怕難找出比我們更和睦的傀儡夫妻。
「不疼。」我說。
「怎會不疼。」天子說,「都見到肉了。」
我淡笑,道:「見到肉又如何,丞相不若一劍下來,妾活這二十餘年,亦足夠了。」
天子沒有說話。
「你其實不必擋。」他說,「丞相還不敢殺朕。」
他頭腦倒是清楚,不過事後聰明,誰都會的。
「如此,陛下若覺得誰人討厭,下次丞相再來,命他擋在身前就是了。」我說。
天子怔了一下,片刻,笑起來。
我也笑。
這話其實無聊得緊,亦無半點可笑之處,可二人對視著,竟越笑越厲害,只是沒有喜感,唯有無奈。
「別走。」天子最後給布條打上結的時候,對我說,「你我都是無處可去之人,總是只能活二十餘年,當是看看戲也好。」
我望著他,片刻,移開目光,沒有言語。
我並非無處可去。父親和母親雖然一直為我當上了皇后而驕傲,可他們還是心疼我的。母親好幾次入宮來探望我,說起是如今情勢,都是憂心忡忡。她告訴我,只要我願意,父親可以去求魏傕廢了我這個皇后,讓我出宮去。反正魏傕將侄女送入宮中,圖的就是把這皇后的位子占過來。
我很是心動,告訴母親,我再想想。
若是在那日魏郯牽著傅嫤在我面前轉身離開的時候,我也許會立刻答應母親。可是如今,我卻再三猶豫。
原因無他,我有了孩子。
確切地說,他不是我的孩子,而是被魏傕逼死的紀貴人所生。我收養他的時候,他才兩個月大。
他叫勵,剛來到我宮中的時候,總愛啼哭,我曾不勝其煩。可是後來與乳母一道照料,看著他小小的臉上時而沖我露出笑容,我的心卻變得柔軟。許是在勵的身上花去了太多精力,我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氣力想亂七八糟的事,每日即便出門,我也會惦記著他什麼該用食,什麼時候該睡覺。
這大概就是做母親的感覺,我想,這大概是上蒼給我的一點回報,以彌補我那無緣孩兒的缺憾。我如果離開,這一點小小的慰藉便也不見了。
天子對這個兒子也很是疼愛,他每日都來探望,甚至時常住在中宮不走了。
許是因為勵,又許是同樣身在患難,我與天子之間奇異地親近了許多。
我發覺他並不那樣沉默寡言,遇到些有趣的事,他不會因為身處逆境而放棄開懷一笑。
他是個細心的好父親,親自教勵說話,教他走路。有時,我們摒退左右,帶著勵一起玩耍,有說有笑,每一刻竟都快樂無比。
我看著自己的夫君和孩子,忽而有了些憧憬,覺得如果能一直這樣,即便是個平頭百姓,又有何妨?
大概是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再失去了,有了這個念頭之後,我忽然變得異常執著。
天子有天子背負的沉重,多年來,層層相積,他已經不堪負累。
「你走吧。」他抱著魏郯和傅嫤的女兒離開時,對我說,「國丈就在榮安門外接應,宮中起火,守門的羽林必會趕來,你可趁機帶著勵遠走。」
「你呢?」我問,聲音微微發抖。
他露出一絲奇異的笑。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縱使只活二十餘年,當看戲也好。」他望著城牆那邊的光照,道,「我要去看最後一場戲。」
我深吸口氣:「妾陪著陛下。」
天子看著我,雙目如同深井。最終,他沒有說話,只吩咐黃劭攔著我,轉身而去。
我沒有聽他的話。大殿起火之時,我們潛出宮外,果然見到了父親。但是我乘馬車的馭者不備,一把將他拉下,自己坐了上去。
父親和眾人在後面大聲喊我,我並不回頭,只駕著馬車奔向前。
我心亂如麻,但是,我並不彷徨。這是第一次,我篤定地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是對是錯,不再逃避,而是盡全力去爭取。
我遇到了裴潛,等我趕到城樓上的時候,天子已經站上了女牆。
風吹著他的衣裾,像是隨時要將他帶走。
我不顧一切地奔向他,呼喚他,他看到我,那面容陡然變得震驚,可雙目中的神采卻已經不再死寂……
宮道漫漫,盡頭處,一列馬車和軍士正在等候。
那是要送我們到封地去的,檀陽公,是天子禪位以後的封號。
勵喜歡出門,看到車馬,他高興地奔上前去,我不禁喚他慢些。
鐘磬之聲在遠方響起,曲調熟悉,是大殿上的樂聲。天子走在我面前,腳步停住。
他回望,宮牆太高,只有一片被切作長矩形的天空。
「便是如此了麼?」他低低問。
我默然。
我知道他心中所想,離開了此處,從前他背負的一切便是過往。
「陛下恨我麼?」片刻,我問。
他訝然看我。
我輕聲道:「如今之事,恐非陛下心愿。」
他注視著我,露出一抹苦笑。
他拉過我的手,聲音緩緩,平靜而淡泊:「為何要恨,若死去,便什麼心愿都不會有了。」停了停,又道,「還有,此後,夫人不可再像從前一般喚我。」
我怔了怔,片刻,明白過來。
他說「我」,稱我為「夫人」。
我看著他的眼睛,少頃,亦露出笑意:「是,夫君。」
番外 魏郯
「潯陽大飢,潯陽太守劉殊急報,請朝廷撥糧賑濟。」匡政殿上,大司農朱憫稟道,說罷,將文書交與侍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接過那文書。
「潯陽。」他看過之後,沉吟道,「我記得今春水患,潯陽最重。」
「正是。」朱憫道,「今春水患,潯陽三十萬頃顆粒無收,以致饑荒,若賑災不及,將有民怨。」
皇帝不語,卻拿起另外一份奏章。
「揚州亦饑荒,御史彈劾揚州太守公羊劌罔顧民生,大興土木。」說罷,他讓侍中將奏章拿給朱憫,道,「卿以為如何?」
朱憫接過奏章,看了看,明白過來。
公羊劌,在皇帝登基前一年去了揚州做刺史,三年之中,政績斐然。皇帝遂命其為揚州太守,治理一方。此番饑荒,並非潯陽一處,其害蔓延江東大半,揚州亦不例外。御史彈劾公羊劌的事,朱憫也聽說過,不過他留了個心眼,讓人去打探揚州民人因災流徙之數,奇怪的是,與其他州郡比起來,竟是少之又少。
朱憫心思通透,即刻道:「臣聽聞,所謂大興土木,乃是揚州太守鼓勵州中富室興修屋舍,又以朝廷賑濟及私家募集之資造橋開渠,每日服力者數萬,民人以工受食,是以揚州安然。」
皇帝頷首,道:「正是,朕以為此策得法。江東水道,失修多年,運河不暢,水旱不調。朕欲仿揚州之法,在江東募集百姓,疏浚河道,興修水利,可為百惠之舉。只是不知如今倉廩如何?」
朱憫思索片刻,道:「前年及去年,各地倉廩豐實,徵調錢糧不足慮。只是長安城牆、宮室還在營建,亦耗資甚巨,若在加上江東如此大興人力,只怕國庫難捱。」
「長安且停工。」皇帝道,「待江東事畢,再繼續營建。」
朱憫心中安定下來,向皇帝一禮:「是。」
皇帝又與眾臣將諸多關節分派妥當,命尚書擬詔。
才散了,皇帝正要起身,宗正卻來了。
宗正是皇帝族中的長輩,皇帝對他也多有禮讓。不過朝政之事,宗正甚少參與,皇帝見得他,知道今日當有不尋常之事。
「近日聞知伯父身體抱恙,朕正欲往府中慰問。」命內侍賜席之後,皇帝微笑道,「不想伯父親自臨門,未知身體痊癒否?」
「陛下恩德,臣已無恙。」宗正在席上一揖,道,「今日前來,乃是有要事稟報。」
「哦?」皇帝問,「何事?」
宗正卻不語,目視堂上。
皇帝會意,將左右摒退。
「陛下。」宗正微笑,道,「自古以來,為人君者,儲嗣乃是首要。如今陛下登基已有五年,天下安定,正是充盈後宮之時。臣聞皇后近來有意將宮中年長宮人放出,陛下不若在新納宮人之時兼以選妃,以順天和。」
皇帝看著宗正,笑意不改。
「此事,是宗正之意?」他問。
宗正忙道:「並非臣一人之意。前番臣臥病在家,曾與來訪朝臣談論,皆以為可行。陛下正當年富力強,而後宮唯皇后一人,為子嗣計,還請陛下廣納後宮。」
皇帝倚在憑几上,緩緩道,「朕已有二子一女,子嗣足矣。」
宗正道:「陛下此言差矣。前朝高皇帝有子十四人,其後三百年,宗室繁盛。皇嗣關乎國運,望陛下三思。」
「高皇帝身故之後,四子相爭,國祚幾乎不保;往近了說,靈皇帝亦是多子,亂世之源亦是嗣子爭位。」皇帝神色不改,「國運興衰,乃在施政。宗正之意,朕已知曉,此事不必再議。」
這話說出來雖語氣溫和,卻不容拒絕。
宗正還想再勸,可看著皇帝臉色,終是不敢再多言語。他只得寒暄幾句,悻悻離去。
殿上終於安靜下來,左右無人,皇帝望著殿外,輕輕嘆了口氣。
「出來吧。」他說。
無人答應。
「阿謐,要父親逮你?」他拿起茶盞抿一口。
窸窣的聲音響起,未幾,御座後面的屏風邊上探出一個小腦袋。當那雙清亮的眼睛與皇帝的目光相對,女童粉嫩的臉上滿是討好之色:「父親……」
皇帝一臉無奈,放下茶盞,朝她伸出一隻手。
女童登時露出笑容,朝他奔過去,皇帝抱了個滿懷。
「在殿上偷聽了多久?」皇帝摸摸女兒汗濕的頭髮,「去玩了?苑中?」
阿謐卻不答,抬頭望著他:「父親,什麼叫廣納後宮?」
皇帝哂然。
「你說呢?」他不答,溫聲道,「不是學到禮記了麼?」
阿謐想了想,道:「就是像仲茂叔父那樣,給表兄找了好幾位庶母?」
皇帝心中覺得好笑,面上卻忍住,看著她:「算是,阿謐覺得好麼?」
阿謐撅起嘴,斬釘截鐵:「不好!阿謐就要一個母親!」
皇帝忍俊不禁。
「今日苑中有什麼?」他岔開話題,「你表兄他們不曾入宮,誰同你玩耍?」
「圉中送來了好些獸物!」說到苑中,阿謐臉上的不快立刻煙消雲散,興奮地說,「有鹿,有鶴,還有那種小鴨子!」
「鴨子?」皇帝失笑,「那是鴛鴦。你何時看到的?」
「一早就看到了!」阿謐說,「我用過早膳之後,聽說……」話沒說完,她突然打住,望著皇帝仍笑眯眯的臉,一下說不出來。
「用過早膳之後?」皇帝不緊不慢,「你不是要去聽女史授課?」
「我去了!」阿謐連忙道,「女史昨日給的課業,我都背出來了,女史才放我去了苑中!」
那雙眼睛望著皇帝,睜得大大的,倒真的像是受了莫大冤枉。
皇帝不為所動,道:「女史讓你背什麼?」
阿謐想了想:「禮記。」
「哦?」皇帝饒有興味,「背給父親聽聽。」
阿謐一愣,似乎有些躊躇,片刻,她想了想,還是張口背了起來:「善歌者.使人繼其聲。善教者,使人繼其志……嗯,其言也約而達。嗯……微而臧,罕……罕譬而喻,嗯……可謂繼志矣……」
皇帝看著她微微皺起的眉頭,那搜腸刮肚的模樣,似曾相識。
心中長嘆,這個女兒,雖然人人說長得跟他比較像,可秉性卻是七分隨了她母親。比如,不愛讀書。
他想起當年,她母親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讀書的時候,兩隻眼睛盯著書冊上的生字,也是這般糾結之色。而自己那時如何呢?皇帝回憶著,他覺得自己應該也像個傻瓜一樣,盯著他的美人目不轉睛。那般心情,似乎現在仍有餘味。
皇帝不禁自嘲。
他望向殿外,日光融融,天空在屋檐下露著湛藍的顏色。
有有十五年了吧?
他常常想,如果那個午後,他沒有去市中,將來會如何?
那時,還沒有人叫他「陛下」。
他不過是長安城一個騎都尉的兒子,剛剛隨著父親來到長安,也還未取字。
他的母親身體孱弱,來到長安之後,不久就去世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年幼的親弟弟。
魏郯的母親生前愛瓷,帶到他也懂瓷。
他還記得,那日他湊巧走過南市,當自己看到路邊那小販懷中的梅瓶時,眼睛一亮。
而當他去問價的時候,眼睛不住瞟著的,卻是小販的臉。
那是一張生得十分漂亮的臉。細膩白皙的皮膚,陽光下,兩頰透著淡淡的粉色。
從洛陽到長安,魏郯見過不少長得漂亮的少年,不過眼前這個,是個女子改扮的。她似乎並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識破,猶自學著男子的腔調,像在為自己出來混市井壯膽。
此事之後,魏郯有時看到瓷瓶,心裡還會時而想起那個小販的樣子,覺得好笑。
長安比洛陽大得多,魏郯要做的事也多得多。
比如,天子下詔,在世家子弟中選拔少年羽林郎,魏郯躍躍欲試。
比如,魏郯的祖父給他定下了一個出身優越的女子做未婚妻,叫徐蘋……
而那次市井裡的偶遇,猶如瀚海中的沙粒,很快被他拋在了腦後。
魏郯的母親和祖父相繼去世,他守喪不得婚娶。而祖父定下的婚事,只得擱置一旁。
魏郯並不著急,因為他覺得立業才能成家,自己還需闖蕩一番。
天子對少年羽林十分重視,不僅與禁中羽林同等俸祿,還有意從中拔擢人才。雖然遴選範圍是世家紈絝,但有志的子弟也是不少。
魏郯出身將門,一路比試,倒是順利。最後一關,他的對手是個長著面容白皙的青年,卻長著濃密的鬍子。魏郯看他面目頗為秀致,知道此人出身京中紈絝,開始時並不放在眼裡。不料幾個回合下來,這人竟是身法了得,好幾招,魏郯險些接不住,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最後,那人到底力勁不如魏郯,被打倒在地上,
場外的人哄然叫好,魏郯與那青年一個站著一個躺著,一邊喘氣一邊互相瞪眼。對視了好一會,那人抹一把臉上的汗,慢慢站起來。
「你叫魏郯?」
魏郯昂首睨他:「正是。」
那人看著他,忽而一笑。陽光下,齒如編貝,眉宇和雙眸泛動熠熠神采。
「後日可有空閒?」他問。
魏郯不解其意。
「後日申時,玄武池北校場,你我再比。」那人不等他答應,已經拋下這句言語,逕自離開。
魏郯雖然不喜歡受人指使,卻也不喜歡讓人小看。到了那人說的時辰,他還是去了玄武池。可當他看到等在那裡的人,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
那是裴潛。
魏郯雖然來到長安的日子不長,裴潛的名號卻是聽過的。無論走到何處,總會有人提起這位名冠京華的少年。不過魏郯向來對那些只愛舞文空談的文人不感興趣,就算在一些聚會之所見到,他也從不去湊熱鬧。
那個留著鬍子的人,原來是裴潛。
雖然知悉了對方的身份,魏郯卻沒有手下留情,仍然使盡全力。日落之時,二人的身上都落了累累淤青。裴潛與他相視大笑,此後,二人竟成了好友。
裴潛雖名聲在外,其人卻平易謙虛。他對劍術著迷,常與魏郯切磋劍術,對魏郯的武藝更是推崇。
魏郯亦甚為欣賞裴潛,他雖文氣,卻沒有紈絝子弟的脂粉氣和勢利做派,對一些事的看法也與魏郯相近。
有一回,眾人踢蹴鞠,裴潛脫下汗濕的上衣指使,魏郯看到他的臂上有個紅紅的印子,像是指頭的痕跡。
旁人亦見到,笑起來:「季淵,哪位女子這般兇悍?」
裴潛低頭看了看,不以為意地說:「哪有什么女子,野貓抓的。」
有人戲謔:「季淵,那隻野貓姓傅麼?」
眾人鬨笑,裴潛亦笑,毫無惱色,繼續與眾人去踢蹴鞠。
那人提到「姓傅」,魏郯明白過來。他早已經聽說過,裴潛十一歲的時候定了親,未婚妻是傅司徒家的小女兒。兩家都是世居長安的高門,合襯非常。
魏郯沒有見過裴潛這個未婚妻,只知道她比裴潛小許多歲。可雖然裴潛不曾與他提及,魏郯卻知道裴潛對他的未婚妻很是喜愛,因為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小的桃符,正面寫著「潛」,反面,是一個「嫤」字。
少年羽林的名冊終於張榜,魏郯的名字赫然其中,毫無懸念。父親很是高興,甚至提早給他取了字,叫孟靖。
第一次到宮門巡守的時候,魏郯立在高大的門洞前,看到宮闕層疊,陽光穿過雲彩落在他的身上,只覺心中登時開闊。
那輛飾玉垂香的馬車朝他馳來之時,也是這般光景。它穿過遠方的一重城門,車輪碾過泛著金光的磚石,如同雷聲暗滾。
魏郯新當上軍曹,年輕氣盛,執意要查驗車中的人。引車的內侍很是不高興,說車內的貴女乃是太后召入宮中。
正僵持間,車幃卻忽然開了。
魏郯看到裡面那個頭梳總角的少女,愣了一下。
那是一張精緻天成的面容,明眸如波,唇如英瓣。少女不慍不急,只瞅著魏郯:「你如今見到了,可放行了麼?」
魏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讓開,又是如何放行,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那車已經走遠了。
「孟靖。」一位年長的羽林笑呵呵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那是傅司徒家的女君,太后疼愛得很,將來再見到,不可再得罪。」
魏郯聽著他說話,想著的卻是別的事。
那張臉,那般神氣,他總覺得在何處見過。魏郯冥思苦想,只覺答案呼之欲出,可他總是想不起來。
直到走回家中,他看到角落裡那隻瓷瓶,幡然醒悟。
市井中那個女扮男裝的小販,也是這般瞅著他,學著男子粗聲粗氣的嗓門:「身無百錢,不走長安。我這梅瓶,要賣一百五十錢呢!」
魏郯自幼性情不羈,洛陽長安都被他走了個遍,別人嘴裡的奇聞,他常覺得沒什麼大不了。
可是那個傅氏女君的事,卻叫他思忖了好幾日。
她出身高門,養尊處優,有太后那樣的姨祖母,有裴潛那樣的未婚夫。這樣一個女子,竟會喬裝改扮,到市井中販貨?
生活所迫自是不可能,那麼,是愛好?
魏郯越想越覺得啼笑皆非,世上有人好文,有人好武,有人好奇巧之物,有人好非常之事,但是一個貴女好混跡市井,他是頭一遭遇到。
裴潛知道麼?魏郯好奇,卻並非多舌之人,無意戳破。
嫤。魏郯想起裴潛脖子上的桃符,上面有這個字。
此事之後,魏郯又見過幾回傅嫤的車。只不過,他沒有再攔,只是查驗通行信物,然放行。當然,車裡的人也沒有再撩開車幃來看他。
「孟靖,有女子找你!」一日,他正從宮門換班下來,有人大聲對他說,停了停,補充道:「不是上次那位!」
同僚的羽林郎們一陣鬨笑。
魏郯無奈地瞪他們一眼,走過去,卻發現果然是一位陌生女子。
「足下就是魏郯?」那女子手執紈扇,一口嬌柔又高傲的長安貴女腔調。
「正是。」魏郯道,心中亦是疑惑,不知此人是誰。
那女子藏在紈扇下的臉似乎笑了笑,將一方小小的物事遞給他,「這是徐姊姊托我給你的。」說罷,轉身走開。
魏郯立在原地,打開那物事,卻見是一塊幘巾。
徐蘋。他這才想起那個頭簪著虞美人的女子——他那位連婚約也不曾定下的未婚妻。
魏郯的祖父與徐蘋的祖父是故交,兩人的婚事亦是二老之意。
徐蘋與他初識之時很是害羞,魏郯入了羽林之後,雖不能常常回家,他們見面的次數卻多了起來。帝後常常在宮中與臣屬家眷聚宴遊樂,魏郯有時經過林苑,會發現徐蘋也在那些貴女之中,遠遠望著他,時而一笑。
羽林中的同僚皆出身富貴,精於冶遊,對這二人的舉止,捉到了便笑上一回。
「孟靖原來喜歡徐少府家那般的模樣。」有人道。
魏郯笑笑,不置可否。對於祖父,他一向敬重,終身之事並無異議。說實話,徐蘋容貌秀美,性情溫順,家世亦是上乘,魏郯也想不出自己有何反對之理。
至於喜歡二字,他覺得徐蘋與自己還算合得來,不反感便是喜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相識的兩人要湊做夫妻,互相順眼已是好事。
「孟靖,明日空閒否?」裴潛見到魏郯時,張口便問。
「何事?」魏郯看他似乎是特地來尋自己,覺得不平常。
裴潛露出一絲苦笑,四下里看了看:「有一事,眼下唯有你可幫我。」
魏郯很意外,他說的竟正是傅嫤的事。
裴潛沒有諱言傅嫤喜歡販貨的癖好,並告訴他,從前每回傅嫤出門,她二兄會親自或遣人跟著她,以免有失。
「如今仲勛兄不在京中,我明日亦有事纏身離開不得。此事實難啟齒,非可信之人不敢告知,考慮之下,唯有來托你。」裴潛很是不好意思。
魏郯看著他,仍感到驚異,未幾,卻笑笑:「這有何難,季淵放心便是。」
魏郯一向守諾。第二日,他告了假,一早就去了裴潛說的城東龍音寺。
進香的富貴之家女眷,乘著各式馬車絡繹不絕。魏郯逕自走到廟的一處偏門去。等了不到半個時辰,只聽門輕輕開了,魏郯躲在一棵大樹後面,看到一個纖細的身影從裡面閃了出來。
布衣巾幘,那女子看上去與隨處可見的市井少年無異,魏郯卻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張臉。買瓶的時候,還有錦簾後探出來望著他的時候,正是這眉眼。
傅嫤沒有馬,也不乘車。她肩上掛著一個包袱,裡面的物事似乎並不重。她步履輕快,初時卻有些警惕,時不時瞅向左右。
這等把戲,對魏郯並無多大妨礙。他時藏時走,時而扮作閒逛的行人,傅嫤並不曾發覺。
一路尾隨,傅嫤最終停下的地方,正是初時魏郯向她買梅瓶的南市。傅嫤又四下里望望,似乎放下了心來,從包袱里拿出她的貨物。
魏郯瞅了瞅,那是一隻木盒,遠遠看去,似乎做得頗為精細。
傅嫤挑了一處柳蔭,把包袱布攤在地上,木盒放在上面。然後,她坐下來,兩隻眼睛望著來來往往的行人。
魏郯立在一輛堆滿貨物的驢車後面,此時無事可做,只能隔著路盯著傅嫤。
人來人往,傅嫤也不急,時而瞅瞅路上的行人,時而又轉頭去看相鄰的小販與買家唇來舌往侃價,似乎津津有味。
魏郯望著那張臉,忽又想起宮門前見到她時的模樣。裝束天壤之別,魏郯卻覺得有趣,相比起貴人的驕矜,眼前這個目光好奇的女子更顯得生氣勃勃。
傅嫤的貨雖是舊物,品質卻是上好。沒多久,就有好些人停下步子來看。詢價時,魏郯聽到她的聲音隱約傳來,在嘈雜的市井中尤為清澈。她與人說話時,全然是一副市井小販的模樣,不羞澀,也全沒有貴人放下身段時的扭捏。魏郯看到她算數時,眼睛不自覺地瞥向一旁,微微咬著嘴唇,認真得很。
那木盒最終被一個人買走了,魏郯看著傅嫤將幾串沉甸甸的錢用包袱兜起來,打個結挽在肩上。
她似乎很是志得意滿,也不著急回去,而是興致勃勃地逛起了市井。魏郯跟在後面,看著她到處轉個不停,一會看看買雜件的,一會看看看買布匹的,一會又被幾個侃價正歡的人吸引過去。
市中的人多,常混雜著些手腳不乾淨的閒人,魏郯不敢掉以輕心,緊緊跟在傅嫤身後。轉了許久,魏郯都覺得有些不耐煩了,傅嫤卻似乎不會累。待得她終於盡興地走出了南市,魏郯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可是,傅嫤還沒有回去。她穿過街道,走了好長一段,卻拐到了城南與城東之間的翠湖邊上。
翠湖算不得大,地處偏僻,又是午後,遊人並不多。魏郯正疑惑傅嫤來這裡做什麼,卻見她逕自走到了一處湖邊的大石上,四下里望了望,似乎確定無人,便脫了鞋襪,坐在石上濯足。
魏郯哭笑不得。良家女子,獨身坦足,被人看到終是不雅,這傅嫤竟一點不擔心別人偷窺?
念頭閃過,他又哂然。別人別人,這邊上唯一的別人不就是自己?
想到這個,他又瞅瞅湖畔的傅嫤。她毫無所覺,正一邊悠悠哼著不知名的歌,一邊享受著湖水的清涼,雙足湖水中攪起晶瑩的水花,映得潔白可愛。
魏郯收回目光,只聽著那水聲,臉上竟起了些熱氣。
第二日,裴潛親自上門來謝。
魏郯見了他,心底竟有些小小的心虛。
「市井中終歸人雜,季淵還是多勸勸傅女君才好。」他真誠地說。
裴潛苦笑:「跟她說過許多次了,她不聽也是無法。也罷,她本不是喜歡安分的人。」
魏郯看著裴潛,他臉上的神色雖無奈,卻毫無厭惡。
裴潛才貌俱是優秀,長安城裡明里暗裡對他有意的女子眾多。可是裴潛卻不像別的紈絝子弟那樣自命風流,對於接近他的女子,他從來不越矩半步。有人笑裴潛是怕丈人怕得做了柳下惠,可魏郯不覺得。因為每次說起傅嫤,裴潛目中的神采總是會變得溫和,唇邊帶著淺淺的笑。
或許因為知道了傅嫤的秘密,裴潛對魏郯說了好些傅嫤的事。
比如,她討厭讀書。
比如,她從小愛算帳。
比如,她討厭別人刮她的鼻子。
比如,她一直幻想著將來要去海外尋仙山……
「她還非要我帶她去。」裴潛啼笑皆非。
魏郯也笑笑。
聽了方士的話就想去尋仙山,的確夠傻。心裡一個聲音道。可當他轉眼看向窗外,庭院的綠影之後,卻仿若藏著一片水光,那邊上,有個女子正哼著歌兒低頭濯足……
這以後很長的日子,裴潛再也沒有託過魏郯再去照看獨自出門的傅嫤。不過,魏郯的家就在城南,有些空閒的日子,他會特地去南市,尋一處路邊的食肆坐下來,望著人來人往。
「這位小郎君,可是尋人?」食肆的婦人很是熱心,三番幾次之後,笑眯眯地問他。
魏郯收回目光:「不是。」
婦人打量他身上的衣服,道:「小郎君這般一表人才,是羽林郎吧?」說著,壓低聲音,「這附近可有不少女子來偷偷問過我呢。」
魏郯訝然。
「哎呀,別人的事,你摻和做甚!」店主人走過來,對婦人道,「快去盛羹!那邊幾位等了許久!」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走了,留下魏郯一臉哂然。他往四周看去,附近兩間小店裡,看門的年輕女子正朝這邊頻頻顧盼。
尋人……婦人的話在耳邊迴響,魏郯忽而覺得自己這樣的確可疑又可笑。舉目看向集市中,人影紛雜,自己又在尋誰呢?他心底突然有些亂,拿起碗把羹湯喝乾淨,從囊中掏出銅錢給了店主人,起身走人。
祖父的喪期終於過去,徐蘋的年紀也已經不小。魏郯的父親親自去徐府提親,徐少府允下了,將魏郯和徐蘋的婚期定在來年。
魏郯不再去南市,不過,太后每月十五會召貴眷們入宮,當魏郯在宮門前望著那些華貴的車馬轔轔馳入之時,他知道,傅嫤在裡面。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就算傅嫤曾讓他覺得傅嫤心動,又如何?正如那香車上貴重的錦簾,雖然厚不過半寸,卻是他不可逾越的阻隔,而裡面的人,甚至不會知道他想著什麼。
她的未婚夫婿,是裴潛。
魏郯望著遠去的車馬,心中已是平靜。
徐蘋的父親徐少府,對他們的婚事並不樂意。這是魏郯曾經聽父親與繼母私下裡說的。
魏郯沒有太往心裡去,因為婚事畢竟已經定下了,並且,徐蘋對他不錯。
她會時常借出入宮禁之時去看他,每每相見,總是羨煞旁人。
「這般蜜裡調油,休怪成婚那日兄弟們手下無情。」有人惡狠狠地拍著魏郯的肩頭說。
魏郯笑了笑,不以為然:「爾等放馬過來便是。」
說這話時,魏郯已經是一名小校,而他的父親,據說不久就要調回河西老家任太守。
離開長安,許多人是不願意的,可是魏郯知道父親的志向,比起在長安碌碌無為,一方太守更能讓他施展拳腳。
「你也想去河西麼?」徐蘋問他。
「不想。」魏郯說,「陛下明年要拔擢將官,我要留下來。」
徐蘋莞爾,若有所思。
就在魏郯以為他再也不會去集市的時候,裴潛卻又來託付。
「明日我要往太學中見博士,她兄長亦無空閒,還要再煩擾孟靖。」他說。
魏郯想推拒,可見裴潛為難,還是答應下來。
不過再去一趟。他看著裴潛放心離去的身影,深吸口氣。
魏郯不是個愛糾結的人,他以為自己那日會有些心思沉重,結果卻並非如此。
許久不見,傅嫤比從前更加出落,以至於扮起小販來,已經不那麼像。幸好,她說話時的市井味也比從前更加濃重,沒有人懷疑這是個地道的生意人。
魏郯在不遠處的牆根下望著她,饒有興致。只覺得這女子懷揣心思時,每個神色都透著機靈氣。
裴潛亦是有趣的人,這二人走在一處,才是真的般配吧。心裡道。
至於魏郯,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長安繁華,每個在其中生活的人都想分得一杯羹,魏郯亦不例外。他出身將門,像父輩一樣崛起於行伍,是他的夙願。
但是,徐蘋並不願意他這樣,為此,二人爭執一場。而之後不久,魏郯父親的擔憂亦是成真,徐少府登門而來,將徐蘋的親事退了。
魏郯時隔數月之後才獲悉此事,他不解而憤懣,可最終讓他冷靜下來的,卻是徐蘋面對他質問時說的話。
「孟靖,」她說,「如果不是你我祖父定下親事,你會娶我麼?」
魏郯愕然。
那日,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家裡,可是那夜的夢,卻許多年後也仍然清晰。他夢到自己在街市里穿行,人來人往,卻只有盡頭的那個纖纖背影清晰在目。
他苦笑,徐蘋說得對,既然不是自己想要的,放棄又何妨?
時光荏苒,一些人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並沒有發生;而一些人們以為不可能的事,猶如溫壤中的萌芽,一朝破土,將世界全改。
傅嫤沒有嫁給裴潛。
她的家族在他們成婚之前,突然傾倒,而裴潛的父親則提前一步,把婚退了。
魏郯聽到這個消息之時,正在隴西做軍司馬,聞得此事,急返長安。裴潛已經娶婦,卻閉門不出,傅氏的府邸也被封了起來。他多方打聽,才知曉傅嫤被劉太后保了下來,留在了宮中。
而一年之後,劉太后薨逝,傅嫤被嫁往了萊陽。
那是魏郯最後一次在長安見到她。確切地說,並非見到。新婦坐在馬車裡,上面的裝飾甚至不如她從前乘坐過的任何一輛。圍觀的人站滿大街上,議論紛紛。
「她走了。」城外的望歸樓上,魏郯和裴潛並立在闌幹上,望著車馬遠行。
裴潛消瘦的臉上沒有一點表情。「孟靖。」他目光幽遠,緩緩道,「若我將來尋回了她,我們還能回到從前麼?」
魏郯看著他:「你尋回?如何尋回?」
裴潛沒說話,少頃,他將手中的酒盞凌空遞了遞,仰頭灌下。
罷了,一擲,酒盞在地上「砰」一聲摔得粉碎。
傅嫤離開之後,魏郯再也沒有得到過她的消息。他也沒有太多工夫去打探,因為傅嫤離開之後,禍起宮闈,長安風雲驟變。
何逵倒行逆施,天下共討,由此,朝野大亂,手中握有兵權的人,轉瞬成了世間主宰。
魏郯的父親魏傕,在河西擁兵五萬而起。
「天道不行,唯強者生存!」那時,他將一副沉甸甸的鐵甲遞給魏郯,神色嚴肅,「給你五千軍馬,若拿不下扶風,提頭來見!」
魏郯緊張而興奮,他首次征戰,三日內便將扶風攻下。之後,他隨父親轉戰南北,成為麾下最得力的大將。
風沙和鐵血的磨礪,他再不復從前那個少年羽林郎的青澀模樣。
他施展武功謀略,攻城掠地,為人矚目。當他重新騎馬回到長安,他聽到路旁的人們說,那是魏傕的大公子,如今呼風喚雨的人呢。
「你變了。」這是在淮陽與吳璋談判時,裴潛對魏郯說的第一句話。
魏郯笑笑,看看裴潛:「你也變了。」
裴潛自嘲一笑。
自從長安之亂,裴潛舉家避往揚州,與魏郯再見,已過去四年。二人促膝長談,天下時政,仍暢快如從前。
唯有說到各人家室,二人俱是苦笑。裴潛的夫人體弱,在往揚州的路上逝去,此後一直未娶;魏郯忙於征戰,亦不曾顧及成家之事。
「她還在萊陽。」裴潛忽而道。
魏郯一怔。
「嗯。」他頷首。前番攻下洛陽的時候,降將之中有一人是萊陽太守韓逵的侄兒,他曾親自問過傅嫤之事。
「揚州往山東的路在你手中。」裴潛道,「開春之後,我欲前往萊陽,把她帶回來。」
「韓逵肯麼?」魏郯問。
裴潛沉吟:「我打探過,她一直未曾生育,韓逵夫婦不喜。從長計議,當有萬全之策。」
「你在揚州,往萊陽恐諸多不便。」魏郯看著他,道,「此事,我可代勞。」
裴潛訝然,而聽他將行事之法細說之後,神色變得深沉。
「若她不願過來,其當如何?」他問。
魏郯與他對視,毫不避讓。
「若如此,她會是我的夫人。」他低低答道,「我會照顧她。」
「……能為師,然後能為長。嗯……能為長,然後能為君。故師也者,嗯……所以學為君也,是故擇師不可不慎也。記曰……嗯……記曰……」阿謐背著,似乎再也想不起下面是什麼,眉頭幾乎擰在了一起。
皇帝從回憶中緩過神來,片刻,道,「記曰,三王四代唯其師。」
「哦,對。」阿謐連忙道,「此之謂乎。」說罷,她向皇帝露出閃爍又討好的笑容,小聲道,「父親,背完了。」
皇帝摸摸她的頭:「還想去玩?」
阿謐眨眨眼睛,搖搖頭,又點點頭。
「阿謐想去母親宮中看弟弟。」她說。
皇帝笑笑,離席起身,將她抱起來:「我等一同去。」
天氣不錯,入了宮城,樹木映著麗日藍天,甚是心曠神怡。中宮前的樹蔭下,幾名宮人正聚在一起,帶著一個兩歲的小兒玩耍,很是熱鬧。見到御駕前來,她們連忙行禮。
「父……父親……」小兒望見皇帝,張開手臂便要上前,差點摔倒,一旁的宮人連忙扶穩。
「宸,」皇帝看著長子肉乎乎的臉,溫聲道,「今日做了什麼?」
宸望著他,又望望阿謐,奶聲奶氣地說:「捉……麻雀……。」
「皇后在室中照看三皇子,二皇子便在庭中玩耍。」一旁的宮人代為答道。
皇帝笑笑,正要上前去抱,阿謐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不滿地瞪著他。
皇帝無奈。
自從最小的兒子寰出世之後,阿謐就像只護食的貓,時刻謹防分寵。
「這是你弟弟,」他又好氣又好笑,捏捏阿謐的鼻子,「父親抱抱弟弟也不讓?」
阿謐撅嘴不語。
話雖這麼說,皇帝卻沒有把她放下,用另一隻手將宸抱起,朝宮室中走去。
室內很靜,服侍的宮人見得皇帝前來,正要行禮,皇帝搖搖頭。
轉過屏風後,只見一名女子倚在榻上,正翻著書。
「母親!」阿謐才下地,立刻朝她奔去。
「噓!」一旁的乳母連忙制止。
「勿吵弟弟。」傅嫤笑著抱住她,用手探探她的衣領,「去玩了麼?」
「去偷聽議事,課也不上。」皇帝一邊走過來一邊道,將寰交給乳母。
「誰讓母親陪弟弟,不陪我。」阿謐抱著母親,委屈地說。
「傻瓜。」傅嫤摸著她的頭,笑道,「等弟弟大了,不就有兩個人陪你玩了?」
阿謐看看一旁小榻上熟睡的嬰兒:「那他要多久才長大?」
「快了。」皇帝道,「你像宸那麼大的時候,父親還帶你去看了海,如今你弟弟可什麼都看不到。」
阿謐想了想,似乎覺得有理,小臉上這才露出笑容。
這時,外面的宮人來稟報,說襄陵王家中的小王子和翁主到了宮苑裡。
「你堂兄他們來了,去吧。」魏郯對阿謐說,「不是要看鹿麼?把宸也帶上。」
阿謐應一聲,高興地跑了出去。
孩童們走開,室內登時安靜下來。
傅嫤看看皇帝,微笑:「今日怎回來得這樣早?」
皇帝看著她,亦笑,與她一起坐到榻上,半不正經半真誠地說:「想夫人了。」說罷,看向她手中的書,訝然,「列女傳?」
「正是。」傅嫤道。
皇帝揚眉,目光玩味。
傅嫤知道他要說什麼,嘆一口氣,道:「阿謐大了,妾總覺得該挑選些經典,陶冶性情才好。」
「哦?」皇帝問,「夫人挑到了麼?」
傅嫤嘆口氣,搖搖頭。
意料之中的事,皇帝笑起來,把她手中的書拿開:「經典儀禮自有女史教授,陶冶性情足矣。列女傳、女誡之屬,你當初亦不曾入眼,怎忍心拿來給阿謐看?」
傅嫤覺得在理,正要點頭,覺得不對勁。
「妾自幼受教,列女傳、女誡乃是必讀。」她糾正道。
皇帝充耳不聞,卻擁著她,道:「有一事,須與你說。」
「何事?」傅嫤問。
「長安宮室營造,要拖後。」
「為何?」傅嫤問。
「我欲將修長安的錢糧暫且調出,在江東興造水利,賑濟饑民。」他說著,覺得自己這樣解釋似乎不夠清楚,正要再說,傅嫤卻點了點頭:「好。」
皇帝訝然。
傅嫤笑笑:「妾也聽說了公羊劌之事。江東水利,早晚要做。此時饑荒人工便宜,動工可比豐年省去不少錢糧,何樂不為?長安工程浩大,反正一兩年也完成不得,擱置些時日又何妨?」
「皇城緊要些,宮城麼……等到中宮、東宮以及御苑建好,便可搬過去。」他摸摸傅嫤的頭髮,悠悠道。
「這麼急做什麼?」傅嫤道,「宮城這麼大,造好再搬也不遲。」
「是呢,這麼急做什麼。」皇帝揚揚眉,一臉正經地思考,「那些嬪妃宮室都造起來,便可廣采美人充盈宮室,每宮五人,再配一張黃絹……嘶!」
傅嫤好氣又好笑地撓他肋下,皇帝大笑著,卻帶著她倒了下去。
「說起來,那列女傳中真有我。」鬧過之後,二人偎在一起,傅嫤忽然道,「與夫君成婚時背誦的,一字不差。」
「嗯?甚好。」皇帝道,「朕有個賢后。」
傅嫤不理他岔話,看著他,「夫君怎會去背列女傳?」
「為夫心慕夫人,久而不得,唯背書可解思念。」皇帝彎唇,撫著她的頭髮。
傅嫤一愣,看著那雙深深的眼睛,沒來由的,原以為早已淡定的心底竟升起一股燒熱。
「又作弄人。」她嗔道,卻沒有用手再掐他,只重新把頭靠在那肩上。
二人誰也不說話,享受著忙碌之餘難得的閒暇。
「阿嫤。」過了會,皇帝忽而道。
「嗯?」
「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買梅瓶時的事?」
「記得。」傅嫤望著上方的房梁,微笑道,「身無百錢,不走長安。」
皇帝亦笑,思緒卻又回到從前。
淮陽城外,裴潛看看傅嫤的馬車,又看向他,目光平靜而堅定,「若她不安好,我隨時帶她走。」
「只要我在世,必不勞煩季淵。」他緩緩答道,字字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