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清淚盡紙灰起（二）

  錦娘說完，又泣聲道：「讓娘看看你，讓我再看看你。」

  王希孟將她的手貼在面上，「娘，我就在這陪著您。」

  「我的孟兒還這麼年幼，將來可怎麼辦？娘一想到你，娘去的也不甘心啊，我如何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爹......」錦娘淚濕枕畔，無限眷戀的看著王希孟。

  「娘！——」王希孟埋首在她的臂彎之中，汲取她最後的一丁點溫暖，鄰居們見狀紛紛退出屋內，把最後的時間留給他們母子二人。

  「孟兒，事到如今，娘有些話，不得不告訴你了。」錦娘見人都走了，才說道。

  王希孟抬起頭，茫然道：「娘，您是要說什麼。」

  「說一件，我埋在心裡，一生一世也抹不去的事！」錦娘恨聲道：「你要記住，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淪落至此的仇人是誰。」

  王希孟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娘，「娘，您在說什麼？我怎麼聽不明白。」

  「你小時候，爹抱著你，可告訴過你，你出生時的場景。」

  「說過，爹說，隆冬大雪的日子卻偏偏宛如盛夏，在我啼哭之際，還有瑞鶴東來。」王希孟說完，錦娘嘆了口氣，「是，那是紹聖三年，鵝毛大雪下了整整兩個月，偏偏你出生的時候，雪停了，太陽高照把大地都變成了蒸籠一般，同一天，廢除元祐皇后孟氏的旨意傳了出來，隨著孟後被廢，孟氏一族全部都被牽連，而我，就是孟皇后當時在閨中伺候的婢女，只是我運氣好，我早在孟氏入宮前就嫁給了你爹，在洺州定居，不曾隨著孟氏入京，才算逃過此劫，可是當時寵妃劉氏未曾殺死孟後，她心有不甘，再次協同章惇蔡京等人，搜索孟氏舊人，要殺光孟氏一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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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希孟從來沒想過，自己的身世會跟後宮爭鬥，朝廷黨爭扯在一塊，更沒想到從小一直聽的孟氏皇后會與自己的娘有自小一起長大的緣分，一切他懷疑的地方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為什麼自己的娘每次聽到皇后都格外敏感，為什麼父母寧可餓死也不願意走出雲水鄉，是他們不能，而不是他們不願啊！

  「你知道我此生最愧疚的是什麼麼？是嫁給了你爹，連累他驚世絕學卻只能在雲水鄉抑鬱而終，若非為了我，何至於此？你倘或能在洺州的家中長大，應該是衣食無憂，人人羨慕才是，可現在，寒窯土房，一雙本該繪製丹青的手，卻要洗衣灑掃，娘心痛啊，還好，老天爺庇佑，讓我還能見到你，如今咱們已經不用被追蹤，可是孟兒，你要記住，將來倘或你出人頭地，真成了皇上身邊最重用之人，也不要跟蔡京等人同流合污，因為他們都是踩著你骨肉血親的血上位的！」

  王希孟咬牙忍痛，「娘，您這麼多年，獨自一人承受，心裡該有多苦啊！」

  「忍久了，那痛就像沁在了骨子裡一般，連笑都是苦的，哪裡還有更苦的事，孟兒，你去柜子里，最底層，把你爹留下的長褙子給我蓋上，我好去見他，我怕我老了，丑了，他記不得我了。」錦娘說完，王希孟擦了一把眼淚，起來連忙翻箱倒櫃的找，最後在底層找到了一件男士長褙，青灰色，已經有些發白，他輕柔的蓋在了錦娘身上。

  「裡面有一封你爹留給我的遺書，你將遺書放在我手心裡，我好下去找你爹。」

  「嗯。」王希孟找出已經發黃的遺書，夾在了錦娘的手心裡。

  錦娘不能動，卻心滿意足的笑了，「官人，苦了那麼多年，盼了這麼多年，孟兒長大了，也懂事了，錦娘這就來陪你了，三生白頭之約，你不要忘了。」

  她雙眼就這樣盯著屋頂，恍惚中神遊天際，憶起當年紅燭高掛之夜，面容俊朗含笑盈盈的少年郎是如何掀開她的鴛鴦戲水紅蓋頭，對她說，自己必當一生護她周全，愛她，敬她，那雙手是多麼溫暖啊。

  「官人...官人......」錦娘伸出手，朝著虛空，幸福且解脫的鬆了最後一口氣，她閉上了眼睛。

  王希孟就這樣站著，轟然跪地，「娘！——」

  他真的沒有父母了！天地之間，只有他，只有他了！他要如何去面對這漫長又未知的一生！沒有了娘，他努力又是為了什麼！子欲養而親不待，蒼茫天地間，唯獨他孤寂於世。

  鄰居們聽到動靜，都推門走了進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忍心上前。

  「希孟，我們先幫忙掛上白布。」

  王希孟抽噎著抬頭，「謝謝各位叔伯嬸嬸。」

  「沒事，孩子，別哭了，你得好好過呀。」

  「希孟！希孟！」完顏峰興沖沖地衝進匠人街，喜滋滋的想著自己從外鄉帶來的吃食，他一定喜歡！一到錦娘家門口，就直接喊了起來，隨後，他發現所有人都看著自己，這些都是長輩，見他突然闖入面面相覷，「這孩子誰啊。」

  完顏峰見他們手中拿著白布，心裡一驚，「誰死了？」

  「你是希孟的朋友？還是同學啊。」

  完顏峰手裡的禮瞬間落了地，「難道...是希孟走了？」

  「不是，是他娘。」

  完顏峰暗自鬆了口氣，「希孟呢？」

  「他在屋裡守著他娘呢。」

  完顏峰轉過身，完顏宗跟朱叔他們也到了，大概是人高馬大，不似尋常的宋朝百姓，大家都看向了他們，「這又是誰啊。」

  完顏峰也顧不得了，直接走進正房，見王希孟跪在地上，痛苦不已，錦娘已經被白布蒙上，他也跟著難過起來，悠悠喚道：「希孟。」

  王希孟聞言轉過身，詫異的直起身子，「小風，你...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剛，我說要來看看你，我爹跟朱叔也來了，沒想到兩年沒見，就發生這樣的事情。」完顏峰手足無措，不知道漢人都是什麼規矩，想了想，也同王希孟一塊跪下，「咱們結拜過兄弟，你娘就是我娘。」

  王希孟看著完顏峰，神情哀傷，完顏峰永遠也不會知道，王希孟現在脆弱的內心，他就像是深海中的一塊浮木，是他唯一能夠依靠，唯一能夠放心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