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 山河壯兮,怎敵你鮮衣怒馬14
2024-06-01 20:12:23
作者: 恬劍靈
崔芷汐被關押之處並非刑司局,而是宮內的大牢。平日裡關押的基本也只是觸犯了宮規之人,像她這般犯下數罪皆可殺頭的重罪之人,在這獄中估計也是第一人了。說起來,浮婼當初被周欽衍從定國公府帶入宮,初入宮闈,還被他下令在這兒關了一陣。
獄中污穢,崔芷汐顯然是受過大刑,身上的衣衫破碎沾了血色,皮開肉綻,形容狼狽。可她那髒污的臉上卻瞧不出絲毫的頹喪之態,提及汪夫人時,一臉的憤慨與鄙夷。
浮婼瞧著她唇瓣開開合合,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她身上用刑後外翻的皮肉,忍不住蹙了蹙眉。她性之堅,竟到了如斯地步。
「何人在暗中助你?」浮婼收回心神,到底還是問出了口,「雖我知曉你之能,但你久居山中幾十年不問世事,即便坊間流言可為你所用,但汪夫人為長生不老而放幹了妾室之血的流言源於十餘年前,坊間每隔一陣子都有新流言,十餘年前之事自然不可能再如此頻繁地被人津津樂道。都過了那般久的流言怎可能那般輕易便被你聽到了,隨後又那般輕易便讓你循著蛛絲馬跡查到了首輔夫人身上?再者,你身為赫赫崔氏的十九娘,當知曉越是高門大戶後宅越是盤根錯節,首輔府內宅,豈是收買一個婆子就能輕易進出的?」
浮婼不疾不徐,語聲沉穩。
崔芷汐面上的詫異之色一瞬而逝,只含笑嘆道:「你倒是心細如髮,只可惜你雖猜到了,我卻偏生不願告訴你。」
浮婼也不惱,繼續道:「你調動老君上的死士假意逼宮,想殺的便是此人吧。」千秋宴上,她以一己之力編排老君後,又安排了人策應在坊間放出了風聲,如今早已鬧得滿城皆知,她實是不該再多此一舉調動老君上的死士屠戮宮城。
且,她似早已料到自己的結局,也不可能真的借著逼宮之舉扶持什麼人上位。
崔芷汐再次變了變色,眸中流露出的期許之色愈發深濃。
「此人確實給了我助力,卻也將我逼入絕境。我想殺之。」悠遠的眸光落到浮婼面容之上,崔芷汐空留悵然,「這世間,我最喜的仍舊是你,你予我年華,又與我心意相通總能猜到我所行。可為何,你偏生不願與我結交呢?今日我便要赴死,可嘆竟成平生一大憾事。」
浮婼觀她神色,卻是一語打碎她浮於表面的哀戚:「從你識破柳茹芸計謀卻為算計她而推波助瀾任由我與你一起暴露在殺手的屠刀之下時,便註定你我會走上截然相反的兩條路。」
「竟是……因為這個?」崔芷汐錯愕,「彼時不過是權宜之計罷了,我也確保你不會有事了。」
「可人心經不起過多的算計。且這份算計,還是以『命』為賭。」
良久的沉默,牢房內,一時之間靜謐流轉。
崔芷汐動了動乾澀的唇,好半晌才發出聲音:「能告訴我,當年你為何會選中我嗎?」
世上需要易壽之人千千萬,企圖長生之人何其多,為何浮婼會千里迢迢跑到山中尋上了她?
浮婼雖憶不起所有前塵往事,可卻是憶起了兩人那一段前緣,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的心境。
「憐憫你之遭遇,慨嘆崔氏之慘烈,亦希望,我給出的壽數不是用在一個渾渾噩噩之人身上,浪費我的一番心血。」浮婼嘆息,「然而,你做到了壽盡其用,你做到了不虛度年華,你做到了尋出崔氏滅門和你未婚夫郎之死的真相,可你卻迷失了自我。」
崔芷汐驀地栽到地上,似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
「此刻的我,倒是極為理解洛氏為何在見到你之後三番五次咬舌了。你給了她無盡壽數,可她卻造下如此大的殺孽,且還被人奪走壽數癱瘓半生,想來她自己也是羞慚於面對你,在你面前自殘贖罪。」
浮婼不禁回想起汪夫人臨死前還那般執著地示意她那嬤嬤將彩凰銀鳳簪交託到她手中的那一幕。
原來,她將那代表了她此生罪孽的彩凰銀鳳簪交到她手上,竟是想要以此來了結她的罪孽嗎?
只是,那個她初見時的及笄少女,當真心狠如斯嗎?明明那年初見,她對她說她極喜「紅顏薄命」這個詞,語氣是輕快的,並未有絲毫偽裝,似早已做好了斃命的準備。這般的她,怎會因為無法從崔十九娘處獲得長生不死的方子就犯下如此殺孽。
如今汪夫人已死,浮婼卻是再難尋獲真相了。
她按捺心神,趁著崔芷汐心緒不穩快速詢問著充斥心中的疑惑:「你為何要將一切嫁接到老君後身上,讓她背負罵名?在你假作孫裊裊時,她待你親厚,從未虧待與你。」
崔芷汐倒是直言不諱:「因為她的身上,流著當年屠戮我滿門的那位將領的血啊。」
誠寧伯府當年是以軍功起家的,老君後的先祖曾效力於汪夫人所出的淮西洛家,之後為朝廷所用,戍邊立功,被君王封侯。只不過後來子孫不中用了,自老君後之父那一代始,降爵為伯。而作為伯府嫡女的老君後當年,也是在這種契機下,以美色拿捏住了貪花好色的老君上。最終擔負著家族的興盛重任與殷切期盼,入主中宮。
對於老君後當年是如何利用美貌和身子拿捏住老君上一事,浮婼自然是不知的。只不過如今聽崔芷汐提及原委,竟覺一切皆有因果。
老君後有那樣的血脈傳承,且還成日裡戴著那樣一根簪子,加之汪夫人瘋癲自殘而亡崔芷汐無法親自復仇。也難怪崔芷汐會將所有的仇恨都轉嫁到老君後身上了。
原來壓根不是什麼寧可錯殺不肯放過,而是祖債兒孫償。
她到底還是錯估了崔芷汐的謀算。
*
栽倒在地的女子似乎終於意識到時間的流逝,死亡的臨近。她以手為梳,精心打理起自己的髮絲,似想要以崔氏女的驕傲,去見九泉下的已亡人。
一把梳子,被遞到了她面前。
她瞧見那梳子,眸光滯了滯,隨後接過:「謝了。」
浮婼卻又掏出袖中帶來的脂粉香膏,一一擱在地上,並伸手摘去了她發上的草屑。
她凝眸,瞧著崔芷汐的壽數,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了。
彼時周欽衍在她的廣寧宮中毒,她還不知崔芷汐冒充孫裊裊,曾窺探過她的壽數。那會兒她瞧見她的余壽尚有五十六年多,只是那會兒她頂上的那紅線,卻出現極具波動,驀地壽數隻餘一月多,且反覆變化。彼時的她不了解,如今,卻是明白了。
她即便給了她五十七年又如何?命數到了,依舊還是會被收走。
而這個收走她壽數的人是當今君王,有衝破一切命定之數的能力。
她與她易壽,給她的是壽數和青春,收走的是她的自怨自艾和軟弱可欺。她,只是想給她一份出路,一個復仇的堅毅之軀。彼時,她認定了她踏上尋找真相之路時,必定不需要這樣一份累贅的軟弱。
是她錯了。
她錯在自以為是,讓她在過于堅強的內心之下,做出種種惡事。
「還記得當初我為你易壽,我從你身上拿走了什麼嗎?如今,你壽數將盡,我歸還於你。」
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說話間,浮婼已經拽過她的腕子。與此同時,一股柔力觸及了崔芷汐的周身。
她但覺周身豎起的尖銳硬刺似有摧折之勢,隨即,堅硬的殼子乍然被戳破,支撐著她的那股力道逐漸散去,心弦一松,整個人竟搖搖欲墜。
太累了,背負的仇恨太痛,算計人心算計一切太累,復仇的步履太艱,一個人踽踽獨行的道路太苦。
此時猝不及防間被迫卸下一切重擔,柔軟的心弦充斥胸腔,崔芷汐那緊繃著的容顏流露出一絲茫然,長睫之上,不知何時竟綴了淚珠。
「你……還給了我什麼?」
浮婼道:「你的柔弱。」
寥寥數字,竟令那向來堅強足以獨自撐下一切的女子掩面。
「原來啊原來,在最黑暗的那段歲月里,我一度覺得此生這條路是不可能順暢的,卻從未生過畏懼之心,軟弱之意,竟是你將它從我身上取走了。」崔芷汐只覺得久違般輕鬆,卸下一切,終是成為了完整的自己,「如今,我一切也算是了了,總歸是能去見我崔氏的族人了。我實是該謝你,最後讓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一屆女流,亦有軟弱可依。」
她之罪,無論是欺君還是謀害首輔弒老君後亦或者謀逆,皆足以令她死去多回了。此間罪,還不包括此前她犯下的種種小罪。
死罪,她認了。
*
獄卒來提人時,還是給足了浮婼面子。
「浮娘子,行刑時辰將近,出宮押送去刑場還有一段路呢。上頭的大人們已經催著來提人了。」
來人知她是拿著君上特賜的令牌而來,遂做小伏低,不敢得罪。
浮婼卻見到有一人縮在他後頭,垂著腦袋仿佛極懼見到她。
一個遙遠的人名猛然間印入腦中。
牛六。
當初她也算是救過他,可他在她被關押期間明著照顧她暗地裡卻是處處給她使絆子,且還假傳旨意讓她沐浴見君,卻落入衛如崢眼中,落了一頓好打。
這之後浮婼也算是得了周欽衍親眼奉命查定國公府一案,結束了牢獄之災,倒是不曾見過他了,也懶得再去查明他究竟受何人指使。
「六哥,別來無恙啊。」浮婼皮笑肉不笑,叫住了那個拼命將腦袋垂低的人。
知曉自個兒逃不過她的眼,牛六抬起臉,討好地朝她一笑:「哎喲這不是巧了嗎?原想著當初在牢里幫襯浮娘子的那段過往是不值當提的舊事,浮娘子您如今貴為侯府嫡長女又在宮中當差,鐵定是不會記住小的。沒想到竟還如往日那般換奴才六哥。六哥這心裡一聽啊,便暖得很。」
這自來熟的架勢,仿佛兩人依舊不曾撕開那層窗戶紙。
浮婼倒是順著他的意點了點頭:「確實,當初蒙了六哥大恩。改日,定是要還上的。」
只這一句,頗有些寒涼。牛六聽在耳中,只覺得心驚,身子忍不住顫了顫,最終強打心神挺直了脊背,打著哈哈:「別別別,浮娘子您可太客氣了。要說恩,若非您提醒,我和我妹子恐怕都要出大事了呢。」
這番,兩人又熱絡地聊了一陣。一旁其他幾名一道來提人的獄卒,欲言又止,可到底沒有再催促。
也因著浮婼有意拖延,崔芷汐才得以給自己施了妝容。
待她站起身與獄卒走前,她的青絲雖枯燥,卻垂順,她的臉上雖有傷痕,卻被脂粉掩蓋了許多。這位古老崔氏的崔十九娘,依舊還是有著她的傲嬌,挺立著堅強的軀殼,去走完她這一生。
只不過,在與浮婼擦身而過時,她卻驀地停住,與她耳語了幾句。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與你,算是兩清了。來世,莫要再憐我,也莫要與我做這般的交易了。」
她終是被獄卒們戴上枷鎖押了出去。風過處,衣袂微動,遺世獨立般蒼涼。浮婼的眼中卻再現那個曾經的瞎眼白髮老嫗,艱難地挑揀著簸箕里的黃豆。以她的殘軀,活出僅剩的光彩。
浮婼垂眸,悵然。
終究是她,錯了。
*
是日,崔芷汐明正典刑,屍首分離。而宮中的老君後,卻是再次對著鏡中那張起了疹子的臉,焦慮地打碎了銅鏡。
時間如流水滑過,不知何時竟已到了冷冬。白雪飄落,皚皚至純,銀裝素裹。
這些時日,自從得知此毒無解之後,老君後也歇了那吃齋念佛的心思。
人啊,便是如此,虔誠地向神明祈求福祉,可當得知自己的虔誠換來的不過是短壽與毒亡,只覺得一片真心餵了狗,便不願再浪費自己的這份虔誠了。
她一改往日樸素的宮裝,轉而盛裝行走在宮闈之內,接受宮妃請安覲見,接受命婦朝拜,又舉辦了好幾場盛大的宴席來彌補自己的千秋宴。
眾人瞧著那高高在上的老君後,尊貴榮華,那一身象徵著老君後的冠服,雖不如宮妃的宮裝那般鮮艷奪人眼球,卻是最沉穩凝重,含了那天家的威嚴與肅穆。
然而,旁人不知曉,老君後濃妝的臉上,肌膚早已有了潰爛之象。而她的冠服之下,曾經引以為傲的白皙肌膚,也相繼起了大大小小的膿包。
當京師的雪連續下了五日的夜裡,老君後又嘔了血。
周欽衍踩著積雪沖入老君後的鎏佛宮,一路入了內殿,到得老君後榻前伺候湯藥。
「我生來便是伯府貴女,一入宮門便是君後。在這後宮之中汲汲營營鬥倒了你父君的所有女人,也不過是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順帶給你父君添點兒堵。可斗歸斗,我卻總能全身而退,任何的污名都與我這個『賢良』的君後扯不上干係。崔氏當真是陰毒,竟讓我積累的聲名如大廈傾覆。且還對我用下如此之毒,腐爛而亡嗎?呵,她當真是精準地找到了本宮的命脈!」
周欽衍忙安慰:「孔仲景那邊已經在研製解藥,母后且等著,兒子必不讓母后多受累。」
「你也莫誆騙母后了,這毒無解,即便真能得解,也不知何年何月。到那時,母后恐早已成為醜陋穢物。你若有心,答應母后一件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