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縱你壽長,生死兩茫茫13
2024-06-01 20:11:52
作者: 恬劍靈
首輔夫人自始至終都是閉著眼,那蒼白的臉色,即便是在被汪首輔抱靠在懷中餵食時,亦是緊緊皺著面露痛苦的。十幾年的癱瘓生涯,似乎從未令她麻木,反倒令她十幾年如一日地感受著苦楚。
直到從浮婼口中聽到了「活死人」,她才勉力掀起了眼瞼,睜眸朝她望來。
這一望,她便變了色。
那漆黑的瞳孔急劇放大,仿佛瞧見了什麼難以置信之物,嘴唇囁嚅,卻是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可她的額上卻沁出了細密的汗,眸中萬千情緒翻湧。浮婼卻是無法辨別。
汪首輔第一時間察覺到了自己夫人的異樣,喚她:「夫人你怎麼了?是哪裡不適嗎?」一轉首,他詢問道,「浮娘子此前是否見過我夫人?」
浮婼面色無波:「不曾。」最起碼,在她失憶後,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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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瞧汪夫人的神色,很顯然便對她有不同尋常的反應。難不成是以前見過她?若是如此,那時間跨度必然是有些久了。汪夫人是十幾年前開始癱在床上的,彼時的她還是神智清醒的,也便只有在那之前,她才可能在見過她之後留有印象。
而十幾年前……
浮婼不知道那時的自己是否到過京師。她唯一確定的,便是她曾在兩年前到過京師,以「浮婼」之名做了一陣子曾氏的繼女,救了落水後鬼門關徘徊的曾氏。只不過後來又匆匆離去,與晏晏輾轉於各處安家。半年多前,才與晏晏再次來到京師,卻與晏晏因為某種原因分離,有了各自的際遇。至於她為何能順理成章地成為「浮婼」,她也未曾探究過。
汪夫人……
她委實是沒有印象。
恰在此時,靠坐在汪首輔懷中的汪夫人眼中滑過一道哀戚黯淡的眸光,唇角竟是溢出一絲鮮紅的血來。
浮婼未曾深思,上前兩步一把鉗住了汪夫人的下頜。
果不其然,她的口中一片血紅。
「夫人沒有力氣開口說話,卻有力氣咬舌,一切皆因見了阿婼。想來你我之前確實是有過一段緣分。」
汪首輔急道:「來人!傳府醫!快傳府醫!」
汪夫人仿佛早已在剛剛那一咬中用盡了渾身的力氣,頭一歪,從汪首輔的肩頭稍稍偏移 了幾分。只不過她那雙眼,卻倏忽間染上了一抹灼灼之色,定定地望進了浮婼的眸中。
浮婼被她這般露骨的眸光瞧著,頗有些不自在地鬆開了鉗制住她下頜的手。
「浮娘子,請你出手救她。」汪首輔再次誠懇開口。
浮婼卻是依舊不允:「大人,阿婼不是大夫,並無救人之能。府上既然有府醫,想來是能對症下藥的。家裡父母還在擔憂阿婼,阿婼這便告辭了,不必挽留。」
她的步子,卻是被遏止在了房門口。
兩名守在外頭的護衛將刀出鞘,半空中冰寒的刀刃相接,絕了她的去路。
「浮娘子既然不願出手,那老夫便只能強行將你留下了。今夜過後,若你依舊還是不願改變心意,那麼老夫即便是拼著會被世人不齒身敗名裂的下場,也不會對浮娘子手下留情。你只有一夜時間考慮,希望明日辰時,你能給老夫一個滿意的答覆。」汪首輔緩步從內室而出,一路踱了過來,冷聲道,「將她帶下去好生安置。」
「喏。」那兩名護衛也不顧浮婼意願,便要來拿她。
浮婼心中生厭,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了自己曾經親手篡改過晏晏的記憶一事。
身隨心動,她的雙手朝兩側一拂,動作輕盈,仿若推開水波,那帶起的風卻恰如那漣漪拂過兩名護衛。
下一瞬,這兩人卻是猶如中了邪一般,停止了拿她的動作。
汪首輔怒喝:「你們兩個還在磨蹭什麼?還不快將她拿下!」
那兩人這才如夢初醒,其中一人茫然道:「你是何人?好生威風,竟如此命令我等。」
另一人卻是蹙眉嫌棄道:「這般聒噪的老貨,煩死了。走了走了,喝酒去!」
於是,在汪首輔瞠目結舌中,這兩人竟是結伴出了院子,相約喝酒去了。
「你、你對他們做了什麼?」汪首輔盯著浮婼,仿似要在她臉上盯出一朵花來。
浮婼自然是不會告訴他自己篡改了那二人的記憶,讓他們的記憶停留在了入首輔府之前。沒了這些記憶,他們也就不知曉汪首輔是他們的主子,也就不會對他唯命是從。
她狀似無辜地朝汪首輔攤了攤手:「我什麼都沒做呢,首輔大人德高望重,可不能隨隨便便就冤枉人呢。」
「來人!」汪首輔再次喚人。
只不過這一次,來的卻是披星戴月趕至的府醫。
適才汪夫人咬舌,下人們遵照汪首輔的令去請府醫。府醫長年累月與汪夫人的病症打交道,想來為了方便照顧,住的地兒距離這偏僻的北院不遠,沒怎麼耽誤工夫便急急趕了來。
府醫朝汪首輔見禮,被他一讓,進了屋。那先前為浮婼引路的嬤嬤,也一臉急色地在他後頭跟隨入內。
浮婼輕搖了搖頭。
今次,這位汪夫人倒是不會立時斃命。只不過她見到她之後卻出現如此異常,還是令她難安。
也是這時,散在院中各處的護衛過了來。
「將她帶下去好生安置。」汪首輔睃了浮婼一眼,未來得及與她多做計較,進屋去查看夫人情況。
這一次,浮婼未再出手。而是任由他們帶著她一路去了北院裡的一間屋子。
*
是夜,乾洺宮。
小喜子和浮書焌跪在下頭,略顯焦急。
浮書焌在得了浮婼塞到他手上的令牌之後便匆匆趕去了皇宮,順利入了宮門。雖前頭有人引路,可皇城巍峨宮廷深深,對於他這樣的讀書人,俯仰之間皆用盡了他半生的小心。也是直到此時,他才明白他之前光明正大地擠兌一國之君是犯了多大的罪過。這般將天下權勢掌控在手中的君王不與他計較,似乎全仰仗了他看重他阿姊。
路上碰到了小喜子,得知原委,小喜子便親自帶著他過來了乾洺宮。
事情已經稟報君王,可君王卻遲遲未有抉擇,小喜子欲言又止。
周欽衍回宮後便與晏晏一起,考較了他一番時事。這也是他一點點發現的。雖說這小子博古通今有八斗之才,可一旦落實到實務方面,便會力有不逮。他最近便每日抽出半個時辰來對他進行一番考較,也便於增進天家父子親情。
這會子晏晏還在宮內與他一道兒用膳,灼灼的小眼神望了望地上跪著的人,又望了望自己的父君,卻未置一詞。
最終浮書焌那份愛護阿姊的心意占據了上風,頂著皇權威壓朝著上首的人又一叩拜:「君上,我阿姊被強行擄去了首輔府。您可得為她做主,將她全須全尾地帶出來。再不過去讓他們交出我阿姊,我阿姊說不定就……」
周欽衍打斷他:「你先才說,汪文戚的人是以請你阿姊到他府上為他夫人看病的由頭帶走她的?」
浮書焌連連點頭,末了又覺不對,強調道:「他們那些人的行徑何談『請』?那是擄,強行擄走才是!」
「他是一朝首輔,又是當著你們的面請人,還給出了由頭。若他真要對浮婼不利,只會暗中進行。此事本君不宜即刻出面。」浮婼前腳才入了首輔府,他後腳就親自過去護著她。她對外而言也不過是一個尚寢局女官,按理說此事層層通報,也決計通報不到他這邊。今夜無論他是親自過去還是派人過去找人,油滑如汪首輔,都會輕易猜出他對浮婼的在意。傳到眾臣耳中,想來又是一場猜疑。
「君上的意思是不管我阿姊死活了嗎?」浮書焌顯然未留意到「即刻」二字,面色有些灰敗。
倒是小喜子機靈地偷偷捅了捅他的胳膊,提醒道:「小郎君,君上的意思是今夜不宜出面,不代表明日也不出面呀。」
張煙杆將小喜子這小動作瞧在眼裡,覺得這人真是愈髮長進了,察言觀色的本事不小,且能精準猜中君上的心思。估計又該晉一下內侍品階了。短期內可堪重用,只不知未來是否能依舊如魚得水。
「目前她的處境未必有多壞,既是請她治病,想來也不會有什麼性命之虞。」
「我阿姊不過就是個尋常女子,頂多會些說書的本事,哪兒有那本事給人治病啊!」浮書焌急了,「也不知那汪首輔是從何人哪裡聽來的閒言碎語,怎就認定了我阿姊會治什麼病,還要給他夫人診治。也不知他是不是為了擄走我阿姊隨意找的託詞,他此舉簡直……」
浮書焌還在滔滔不絕,從揣度汪首輔到抨擊首輔濫權行徑,再到朝堂時局,嘴皮子一開一合,嘚吧嘚吧,沒個停歇。
周欽衍卻是從他那番言論中,醍醐灌頂。
是啊,浮婼不過就是一個小小尚寢局女官,不過就是個在民間的茶坊酒肆種被人津津樂道的說書女罷了,不過就是個曾經參與選後的淮煬侯府嫡長女罷了。她對外,可從未說過會治病,更不曾公開提及自個兒治好過誰吧?即便是她為他延壽,知曉的人也是屈指可數。汪文戚是如何斷定浮婼有治好他夫人的本事的?半夜三更大動干戈上門去「請」?
「衛如崢!」他朝外喚道。
然而,卻是另一人從外而入:「君上,衛統領今日不當值。由屬下負責君上寢殿巡守事宜。」是禁軍副統領。
周欽衍一滯,暗嘆自個兒竟是忘了這一茬。他吩咐道:「一直護在浮婼身邊的兩名禁軍護衛可有消息傳來?」
雖說浮書焌進宮報訊了,但作為暗中護衛浮婼的護衛,那兩人應會想方設法往這邊報信才是。
副統領道:「屬下未曾得到消息。」
周欽衍曲指在桌案上敲擊,垂眸凝思。
「你派一隊人,暗中潛入汪文戚他那夫人住著的小院,先找到浮婼,伺機而動。」
「喏。」副統領領命而去。
周欽衍又吩咐道:「老煙杆,你去查查這幾日汪文戚府中可有什麼人頻繁入宮的。」
隨後,對小喜子道:「你去一趟刑司局,若王有年不在,就直接去他府上將他從被窩裡拖出來。命他召集人手,明日辰時闖入首輔府,製造混亂。」
刑司局辦的都是大案要案,汪首輔府上也沒出什麼大案啊。貿然上門,這不是……
小喜子硬著頭皮問道:「君上,王司史若要去首輔府,沒有理由啊。」
「難不成本君還得幫他找好理由?那要他何用?」周欽衍冷哼一聲,面色微冷。
這般的君王,讓小喜子不敢直視。好不容易領了一個重要的差事,若辦得好了極有可能立功,且還能幫助對他有恩的浮婼,他忙不迭接了周欽衍的信物告退。他的身後,跟了四名內侍,呼啦啦跟著他一路出宮。
浮書焌怔怔地瞧著君王的這一系列安排,有些不明所以。怎麼君上這般興師動眾?直接一個命令將人從首輔府弄出來不行嗎?可他卻沒敢多問。
倒是自始至終未發一言的小太子周崇晏眨巴眨巴眼,一副為君分憂的好兒子模樣:「父君,您還漏了一件事。」
「哦?」周欽衍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您應該派人去查汪首輔府上的情況,事無巨細,時間不論。再看他最近可與什麼人走得近,從何人處知曉了浮娘子有治病之能的事兒。」
不想他一個五歲小娃能想到這一層,周欽衍笑道:「本君原本還打算交代暗衛去做,既然你也想到了這一層,此事便全權由你去調查。」
晏晏當即一副敬謝不敏之狀,驚恐地險些掀翻了桌案上的骨瓷碗:「不不不,我還只是個孩子啊!不該承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生命之重。父君可以找幾個倚重的臣子去辦這事兒。」
周欽衍恨鐵不成鋼,神色嚴肅:「本君既然讓你領了太子印信,又給了你掌軍之權,那你便該具備這個實力了。以你之能,永遠以五歲為盾,何時才能獨當一面?本君把你拉上這個位置,不是讓你當個不理世事的甩手太子的。」
浮書焌也開始往晏晏心口上扎刀:「大外甥,我阿姊可是你娘誒!是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親口認下的!有你這麼當人兒子的嗎?連自個兒娘親入了虎穴都不搭把手的嗎?」
便宜舅舅一副看白眼狼的神色盯著他,晏晏只覺得小臉一陣燥熱。
其實,也不是什麼性命攸關的事兒,被父君這麼一渲染,這便宜舅舅就神色緊張竟認定了人隨時都會被暗害。他心累啊,這舅舅太蠢,帶不動。
「兒子謹遵父君旨意。」想當甩手掌柜的晏晏被這麼左右夾擊,最終只得趕鴨子上架接了這個差事。
*
這一夜,浮書焌被人安穩地送回了浮家。
張煙杆查出汪紫衾頻繁出入後宮覲見君後,將這消息匯報到周欽衍那邊時,年輕的君王神色晦暗。
「汪二小姐想來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借著斷腿的由頭養好了滑胎後的身子骨,便開始給自個兒謀出路了。老君上那頭是走不通的,她便將主意打到了君後那邊。」
「崔芷汐那頭有何異動?」
張煙杆自然也是知曉孫裊裊是崔芷汐一事,聞言回道:「老君後娘娘的千秋宴在即,君後正忙著跟各個司局的女官們商討宴席事宜。」
晨光熹微,當王司史整裝待發,帶著刑司局的人馬浩浩蕩蕩趕往首輔府時,浮婼卻是推開了屋子的門,走了出去。
陌生的環境,又經了昨夜汪首輔的敲打,她心神不寧,自然是沒睡好。所幸她在院中竟無人攔她,竟還有幾分自由。
只不過,她卻也有幾分不安。
周欽衍說過,她身邊安排了禁軍護衛。按理說昨夜那樣的情況,他們既然是奉命護著她,總該現身才對,可他們,卻一直不曾出現。
她思緒翻飛,隨意地在院中走動,逐漸靠近院門。然而,院門口卻把守著人,顯然便是防著她偷跑。
給了她一定程度上的自由,而這份自由,卻僅限於這個院落。
她悻悻轉身,重新往回踱步。
迎面,卻撞見了昨夜的嬤嬤。
她那張老臉上神色憔悴,見到她醒來了,張了張唇,最終還是沒忍住,朝她猛地跪了下來:「浮娘子,我家夫人,冤啊!求你救救她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