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11
2024-06-01 20:11:06
作者: 恬劍靈
是夜,乾洺宮迎來了不速之客。
浮婼仗著有御賜令牌在手,宮中行走,極為順當,直至被衛如崢攔在了殿前。
「衛統領,以前你見到這令牌猶如見到君上,下跪放行。怎麼今兒個這令牌不好使了?」浮婼假作不知,無辜問道。
衛如崢則是一副奉命辦差的架勢:「君上有命,若浮娘子是大大方方來見,便放您進去。若您是仗著有令牌在手強行來見,便將您攔在外頭。」
這還真是夠實誠的啊。
浮婼一嘆,將那令牌收了起來,轉而巧笑倩兮,落落大方:「這下我總可以進去了吧?」
衛如崢不為所動:「浮娘子請回。」
月色下,浮婼一襲流彩百蝶雲煙裙,外罩雲紗對襟外裳。這還是小喜子去給她置辦的,搭配的首飾相比於她之前入宮小住的那些個時日,不得不說更名貴了許多。也不知是周欽衍的吩咐,還是小喜子升了品階之後在掌事姑姑那邊也有了說話的分量。
她眸眼染上一絲委屈,語氣懇切:「衛統領可還記得曾在獄中看過阿婼沐浴?當時形勢所迫,衛統領自詡正人君子管住了自個兒的眼。可終歸是男女授受不親,衛統領算是欠了我一回。這便將我放進去,算是扯平了吧?」
「如果我記得沒錯,定國公府浮娘子落水,我救了浮娘子一命。此事已然抵消。是浮娘子你親口說了扯平的。」
「誒?」浮婼覺得自個兒的腦子不夠用了。發生了太多事,她竟忘了還有這茬。這位可是她的救命恩人。
她甚至都來不及多加思索,順勢道:「牢內時你險些瞧了我身子,定國公府時你又為救我而險些窺見了濕透衣衫的我。如此說來,我已經與衛統領不清不楚了呢。衛統領是否該娶了我?再不濟,納了我?說來我也算是衛統領的女人了呢,如今我又參與選後未果,衛統領這算不算是和君上搶女人?要不咱們去君上跟前掰扯掰扯,讓君上賜個婚?」
一通歪理下來,浮婼自覺還有那麼幾分理兒。
這位鐵面無私的衛統領,竟是難得的,真正動了怒:「胡說什麼呢!誰人不知我是克妻命!浮娘子自重!」
浮婼未料到他竟會如此激動。
周欽衍曾說過他在旁人眼中是剋死過兩任未婚妻的人,她一直都覺得克妻之說不過是穿鑿附會人云亦云,當不得真。沒想到她作為看客未曾當真,他作為局中人竟是當了真。也難怪,自從定下的親事接連出了變故之後這些年他便再未曾考慮自個兒的婚事,一心撲在護衛君王護衛京師上。
此事畢竟是自己引出來的,浮婼硬著頭皮寬慰道:「鬼神之說尚不足信,更何況是克妻。衛統領,你別妄自菲薄,當從中走出來才是。你前途似錦,風華正茂,正是大好兒郎,該……」
「浮氏,你給本君滾進來!」
平地一聲驚雷,竟是殿內有意避她的周欽衍冷著聲音喚她進去。
浮婼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來見他,如今目的達到,她歉意地朝衛如崢笑笑。
緊閉的殿門大開,她邁步入了殿。
內侍繼而又將殿門闔上。
衛如崢望著她逐漸隱沒的窈窕背影,眼中浮現一抹眷戀之色,很快便隱匿不見。
*
殿內晦暗,年輕的君王衣衫松垮,正由兩名宮婢打扇伺候著,他的面前,還擱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充斥了一室的藥味。
她為了避人耳目特意借著夜色來此,此刻才意識到不妥。這般有股子紈絝美感的君王,她可不敢玷污了自個兒的眼。
她還未來得及行禮,便聽得君王一聲呵斥:「想要拐走本君的禁軍統領?你這野心不小啊!」
浮婼暗罵這男人明明不會武,可這雙耳倒是好使得很,竟還將殿外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君上您這話說的,若非您故意不讓阿婼見您,阿婼也不會去調戲剛正不阿的衛統領。」她笑著上前,眼尖地瞧見案几上擱著的一把水墨摺扇,當即取過,素手輕巧地一揮,摺扇應聲而開。
她殷勤地走到君王身側給他打起了扇。
周欽衍受用著她的殷勤:「還是本君的過錯了?那為了彌補這錯,本君要不乾脆給你倆賜個婚,也算是給你個體面?」
「這……不合適吧?」浮婼震驚。
「有什麼不合適的?你不是都已經和他不清不楚了嗎?」
什麼叫挖坑給自己,浮婼算是體會了一把。
美人黛眉輕蹙,懊惱地抿緊了薄唇,別是一番風韻。
周欽衍瞧在眼中,眸色不由暗了暗,俊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君上真打算將阿婼賜婚給衛統領?」浮婼執著扇柄的手有些不太自然,還是強自鎮定道,「其實衛統領而立之年前途無量性情耿直,府中也沒有姬妾,嫁過去便可成為他府上主母一人獨大,也不用操心那些個鶯鶯燕燕的瑣事。更別提他克妻的事兒,想來旁人也是不願入他的後宅當什麼妾室的。此後我與他和和美美夫妻和睦,該是一段白頭偕老的佳話。君上作為媒人,該受阿婼和衛統領一拜才是。君上不如將衛統領喚進來,親口告知他此事,省得他對阿婼不理不睬打算賴帳。」
聽到浮婼這般平靜且期盼地接受了他口中的賜婚,這下子倒是輪到周欽衍有些吃癟了。
他不過是隨口一說讓她漲漲教訓,沒想到她竟還暢想了一番和衛如崢的美好婚後生活。白頭偕老的佳話?她和衛如崢?
他下意識便牴觸。
望著浮婼那張近在眼前的容顏,周欽衍隱隱覺得,他對她,確實是多了點兒不同尋常的心思。可若說這心思究竟有多深,他一時竟也不知。
只不過,他確信自個兒是絕不會允許她嫁給旁人。
若說肌膚之親,他才是她理應嫁的人才對。她還真是健忘得很。
周欽衍煩躁地揮開浮婼獻殷勤打扇的手,又打發張煙杆領著宮人退下。
待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他才鄭重警告道:「別忘了你目前還是本君名義上的女人,別想著爬牆。」
浮婼莫名:「我怎麼就成了君上的女人了?」
「你參與選後是事實。浮妍身死,三表妹具有下毒嫌疑,唯有一個你被摘了出來。三人中,你不是最具有資格成為君後的人嗎?」
「可我一開始就主動退出了選後!」浮婼強調道。
「浮妍一死,你的退出就變得毫無意義。難道本君的選後要成為一個笑話,二十八名貴女,最終竟無一人能問鼎君後之位?」
「可你不是說讓孫三小姐……」
「哦,看本君心情吧。本君若是心情好,自然是選擇三表妹。本君若是被你攪合得心情糟了些,那就只能委屈你了。」
浮婼:「……」讓誰來當這個君後竟如此隨意的嗎?
不,不對。
她抬眸望著他:「是因為孫三小姐說想要您的真心,所以君上猶豫了,退卻了吧?」畢竟身為君王,哪怕再不沉迷女色,也不可能只取一瓢飲。
周欽衍也正了正神色:「本君與三表妹之事,你別妄自揣度。」
「說起來,這第二輪比試,四個容貌氣度一模一樣的君王,君上就那般肯定阿婼能猜出哪個才是真的,竟連半點兒提示都不曾給?孫三小姐好歹能得了君上的提點,與您配合默契呢。君上您可太過厚此薄彼了。這會子君上又說阿婼許會問鼎君後之位,君上不覺得虧心嗎?」
浮婼唱作俱佳,也問出了自己的疑惑。
「你不是能瞧出本君的壽數嗎?自然也能從壽數中辨出四人中誰才是真正的本君。」周欽衍隨意道。他自然是不會告訴她,他本是有意提前與她商量一番,結果卻聽到了她和她那後娘曾氏的一番話,令他當場便怒得甩袖走人了。
他還待再說,卻是冷不防覺得體內氣血上涌,渾身乏力,額上也沁出了熱汗。意識到了什麼,他忙去端那案几上已然涼卻的藥碗。然而他的手發顫,眼前發暈,手探出去,竟是探了個空。
浮婼瞧見他的異樣,忙去幫忙。
然而藥灌下去了,周欽衍卻也倒了下去。
「君上!」她驚呼出聲。
*
候在外頭的張煙杆率先沖入了殿內。
浮婼厲喝道:「關殿門!」
君王出事,若傳出去,將會鬧出更大的動靜。
張煙杆近前,哽咽著喚著周欽衍。
「自從上次浮娘子您救了君上,君上的身子也多有好轉,用藥也是逐漸減少。可君上的身子不是一日之寒,總不見好。浮娘子,您有什麼法子能讓君上徹底好轉嗎?」
徹底好轉?
浮婼搖頭。
周欽衍本就是早逝的命格,他如今的命也是從她這邊換來的。君王的壽數,輕易動不得。她即便是沒了記憶,也是知曉她能借著易壽留住他的命,卻無法徹底改變他的命數。
她握上周欽衍的大掌,對張煙杆道:「張公公,您先給君上擦拭一下唇角的污漬。」
「好!好好!」張煙杆應著,忙去淨水絞帕子,為君王擦拭,嘴上卻是絮絮叨叨起來,「老奴還是得去宣御醫過來給君上瞧瞧。還有小侯爺那邊也得去招呼一聲,讓他連夜入宮一趟。至於老君上和老君後那頭,還得瞞著……」
「不必了。」
「怎麼能不必呢!君上的身子要緊,浮娘子你可不能……」
說到一半,張煙杆才意識到剛剛說那話的人壓根不是浮婼,而是周欽衍。
他驚喜道:「君上,您沒事了?」
「嗯。」周欽衍沒什麼表情,雙眸卻是落在浮婼與他交握的手上,一本正經道,「你趁著本君出事偷摸著占本君的便宜?」
浮婼咬牙,忙一把甩開他的手:「……君上,若我真想占您便宜,何不扒開了您的衣袍和您躺一個被窩,再順道欣賞一下您俊美英武的身姿呢?」
「許是老煙杆及時入內,阻住了你這些大逆不道之舉。」
浮婼憤怒道:「周!欽!衍!」
直呼君王名諱,乃大不敬。張煙杆見君王未曾動怒,也佯作沒聽見:「老奴讓人去給您備水沐浴。」
說話間人已經非常麻溜兒地退了出去,還非常貼心地關上了殿門。
殿外,衛如崢走上前詢問:「張公公,君上無恙否?」
「無恙無恙,君上沒事。衛統領辛苦了。」張煙杆生怕擾了殿內的君王,忙笑著將人拉到了一旁去敘話。
*
殿內氣氛頗有幾分緊張。
一番交鋒之後,最終周欽衍敗下陣來,柔聲道:「是你救了本君?」
浮婼心氣不順,出口也無所顧忌:「君上既知曉阿婼是您的救命恩人,便不該時時拿話來氣阿婼,更不該拿捏著阿婼逼迫阿婼做些不願意做之事。君上應當明白,若阿婼出了什麼事,這世上可就無人能留住君上這條尊貴至極的命了。」
「沒想到你對本君怨念至深。」周欽衍略有些艱難地從榻上起身,「曾有一人,也是本君的救命恩人,將本君從一場殺戮中救出。他以他玩世不恭的外表當著一個京師無人不知的紈絝,可即便是這樣,還是遭到了嫉恨,最終被自己的嫡妹所害,死無全屍。可笑的是,他的死竟未在他家中掀起半點兒波瀾,仿佛他是罪有應得,被世人所遺忘。」
浮婼瞧著因念及舊事而頃刻之間頹喪了起來的周欽衍,一時之間竟有些囁嚅。
「好奇那人是誰嗎?」周欽衍卻仿佛瞭然她的心聲。
「他是誰?」浮婼緊跟著問道。
「他是君安侯府的庶子秦倉,排行第三。」
君安侯府。
浮婼乍然一驚,猶自難以置信。
她想到了被殿前杖斃的秦煙雨,想到了被查抄的君安侯府,想到了被問罪的君安侯及他人。
難道說,那個害死秦倉的人,便是秦煙雨?而周欽衍所做的這一切,只是為了正大光明地替秦倉報仇?
室內薰香裊裊,晦暗的燈光,更能滋生人的離愁別緒。
周欽衍仿佛再見當年,那個拿著本冊子在他人面前王婆賣瓜的少年。
「兄台,想當一名合格的紈絝嗎?想當一名文能安邦武能定國順便抱得天下第一絕色歸的紈絝嗎?二十兩,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紈絝十八變》你值得擁有。由當今君上親自提筆做序,由我君安侯府小霸王苦熬三百日夜嘔心瀝血所得。」
他是京師有名的世家子弟,且是他的兄弟,若日後未行差踏錯,未來必是國之肱骨。
可他,偏做起了紈絝的營生,還打著他做序的名頭編書售賣,一度讓他哭笑不得。
然而,他的不爭不搶還是擋了正室的利益。是柔柔弱弱的秦煙雨,親自布局,給秦倉安上了一個企圖強占嫡妹的罪名。是秦煙雨,設局讓秦倉目睹了一場惡霸欺凌弱女的場景忍不住去英雄救美,卻被人廢去了命根子。是秦煙雨,挑唆君安侯將已成廢人的秦倉送去莊子上自生自滅。是秦煙雨,派人在半道上將秦倉殺了,為湮滅痕跡不惜毀屍滅跡令其死無全屍。
美人蛇蠍,最是防不勝防。
秦煙雨該死。而輕易被挑唆的君安侯也是有罪。侯府一力偏向正室一房的老太君更是糊塗得可怕。至於那侯夫人,能養出這般的蛇蠍女兒,也不是善茬。
反倒是那侯夫人所出的嫡子,性情良善,不願與妾室所出的庶子為敵,才不得不令秦煙雨為他籌謀,也讓他決定放過他。除了那四人,他也便沒有追責旁人。只不過沒了侯府的蔭蔽,他們這些人日後只能自生自滅罷了。
周欽衍也不知曉何故,對著浮婼,竟不知不覺將掩藏在心底的事兒與她坦露。
「她害死了秦倉,奈何她藏得太深,那些個佐證不足以將她定罪。是以本君也只得另闢蹊徑。」
「所以君上便在選後比試時給她栽贓一個罪責。」浮婼一針見血。
「若她不仗著那點子聰明在本君衣裳上做手腳姑且能逃過一劫,但她膽敢在本君身上用藥,便成為了她謀害本君的鐵證。」
「想來小侯爺在大殿上指出那衣裳上有毒也是刻意安排的了。他也是君上的一大助力。」
「昱漓兄與秦倉亦是情同兄弟,與本君一樣,只想找個由頭讓秦倉在天之靈瞑目。」周欽衍回身,頎長的身子一步步逼近浮婼,醇厚的嗓音染上一絲喑啞,「本君便是這樣一個人。為達目的不折手段。辱害了本君的人,本君必十倍百倍讓她償還,哪怕羅織罪名又如何?左右她罪有應得。浮娘子,你是否怕了?」
這一瞬,浮婼望進周欽衍真摯的眼中,驀地想起了一句詞。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他便好似棲居在河中小洲關關鳴叫的雎鳩,無論好與壞,他就在那裡,將他的性情與品行袒露在她面前。那般毫不隱瞞,仿佛是為了讓她貼近他,又仿佛是為了推離她。
望著這雙近在咫尺的眼眸,她竟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
「我……」浮婼踟躕起來。
「既然怕了那便吸取教訓,日後別再動不動就招惹本君。本君的脾性不太好,可以容忍你一二,可容忍不了你三番五次與本君唱反調。」周欽衍故作威嚴地板著臉。
浮婼瞧著他那張刻意板起的俊臉,忍不住伸出食指使勁戳了戳:「君上,阿婼這般以下犯上,算不算是又招惹了您一次。您要不要給阿婼丟出去治個罪?」
「你!」周欽衍被她給氣笑了,逮住她作亂的纖指,眸眼中似凝著一道深濃的情愫。最終他卻什麼都未說出口,而是猶如碰了燙手山芋般鬆了手,輕咳了聲轉過身去,「你不是想帶著曾氏出宮去嗎?行,本君允了。但浮妍之死,三表妹嫌疑重大,本君會命她與你一道兒去查明真相自證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