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撥雲見日,紙短情長9
2024-06-01 20:08:58
作者: 恬劍靈
柳姨娘死了,她的死在這京師也不過掀起一絲絲漣漪。
當初她與棱世子的旖旎艷事有多麼轟動一時,如今她的死便有多麼無人問津。
街頭巷尾的一句「紅顏薄命」,也便為她的一生畫上了結局。
倒是三公子棱齊安扶靈悲慟倒地以及墳前結廬醉酒不醒的事兒,被人傳頌了許久。他的痴情成為世間男兒的典範。
*
今兒個是柳姨娘的頭七,站在她的墳前,浮婼有些唏噓。
若非棱三公子堅持,柳姨娘竟連墓碑都不能有。身為妾室,且是一個不受定國公府待見的妾室,不受娘家柳府待見的庶女,就連死都沒個體面。
墓碑上「愛妻」的字眼,竟是讓浮婼微微一怔。
這位三公子對柳姨娘,當真是用情至深。
墓旁搭的茅草屋經不起雨水的洗禮坍塌了個七七八八,而那個頹廢了一陣子的棱三公子,也已經被定國公府的人帶了回去。
浮書焌一邊燒著紙錢,嘴裡也一邊念叨著:「阿姊你使喚我使喚得也忒順手了些吧。我還得溫書呢,書院的夫子說我的功課都落下了,這可都是你的鍋。」
墳頭極為簡陋,浮婼燃香拜了三拜,將三根香插入土中,也算是全了禮數。
她那日也嘗試著救她,可是她卻發現,所謂的易壽能力在已經死去的人身上根本無法施為。
說到底,對柳姨娘的死,她也有幾分責任。
可若換個想法,若非易壽,柳姨娘恐怕連這多餘的半月時光都不能留。所以這世間之事,並不是非黑即白。
她走向蹲著身的浮書焌,柔荑屈指成拳,不客氣地給了他一個大腦帽兒。
「阿姊你過分了啊!」浮書焌不幹了,丟下紙錢便站起身來躲到了一邊,那張還有著幾分稚嫩的臉上滿是怨憤。
浮婼由著他,蹲身燒起了剩餘的紙錢。
「你功課落下了,那是你自個兒頑劣耽誤了學業。學貴有恆,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面目可憎也。你想想你之前跟著老太太跑定國公府,被扣下來那陣子自己都幹了些什麼?」
他作為一個外男輕易不能入內宅的,且那還是定國公府的內宅,是以他並不與浮老太太她們住一道兒。初入定國公府,他貪鮮,在外院的客房裡住著,便時不時溜達,附庸風雅。後來又和府上的小廝們打成一片,竟跟著他們學會了小賭怡情的本事,將彼時帶在身上的家底都輸沒了。
不能回首,一回首,便覺自己有辱斯文,褻瀆了孔孟。
但氣勢上,他卻是不能弱。浮書焌當即道:「那我還幫著你去查祖母錢袋子的事兒了呢,也是為著你這些事兒我才少了些功夫花在學業上。」
這理由還真是夠現成的,浮婼嗤笑了聲:「那真正有本事的,哪個不是一心幾用還能將手頭的每一樣都幹得妥妥帖帖的?你呢?」
「我這不是還幫著你查到那是柳家人給祖母的嗎?」浮書焌替自己辯駁,「人家送得隱秘只派了個臉生的,我是拐了好幾道彎兒才查清是那柳家的二小姐讓祖母給你使絆子在定國公府查不下去案子呢。」
沒錯,當初收買了浮老太太讓她一把年紀為了區區財帛就跑定國公府給自個兒親孫女添堵的,便是柳茹芸。
不過柳茹芸素與柳姨娘不睦,且為了個棱三公子與柳姨娘撕破了臉面。她不願她查清楚柳姨娘一事,倒也說得通。浮婼也便沒有再過多琢磨這事。
眼見最後一張紙錢也焚燒成灰,浮婼收拾妥當,便欲帶著雖別彆扭扭可還是恭恭敬敬對柳姨娘的墓碑行了三拜的浮書焌離去。
然而,一轉身,卻是瞧見了提著個籃子的陳嬤嬤。
身為柳姨娘的乳母,陳嬤嬤這些年對主家盡心盡責,早就從柳姨娘手中拿回了賣身契。柳姨娘死後,她雖不用再操心了,可還是放心不下,如今住在棱三公子原本和柳姨娘住的私宅里。
陳嬤嬤與浮婼二人見禮,這才將籃子裡的祭奠之物一一取出,擺放在柳姨娘的墓前。
人老了,瞧著自己一口奶一口奶餵養大的小姐就這樣香消玉殞,有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雙手顫顫巍巍,竟是用火摺子試了好幾下,都沒點著那香燭。
浮書焌到底是少年熱血的心性,忙上前幫忙,還忍不住勸慰道:「您也別太傷心了,說不定你在這頭哭,另一頭的你家小姐正因著入輪迴投了個好人家開懷大笑著呢。」
作為一個讀書人,卻還輕信鬼神之說,居然還拿來給人開解心情了。
浮婼有心想要再賞這小子一個栗兒,還是生生忍不住了。當著人家乳母的面,這些安慰的話,也算是合了時宜。
世人信因果,信輪迴,聽了他那話,陳嬤嬤收了悲戚之色,可轉瞬卻又泛起愁云:「只盼著她再入輪迴時,能當個真真切切的嫡出小姐,莫再因著身份受盡磋磨。」
這世道,莫說是權貴之家極重嫡庶,商賈之家亦然。反倒是平頭百姓家,因著家裡頭拮据能娶上一個媳婦兒已經是燒高香了,也就沒有那麼分明的嫡庶壁壘。
浮婼唏噓之餘,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倒是陳嬤嬤打開了話匣子,在柳姨娘的墓前哀戚道:「攤上這樣對自己趕盡殺絕的爹,小姐苦啊!小姐定然是因著她姨娘的死氣急攻心受不住活活被氣死的。」
棱齊安已經幫著去查了,柳灩瀾的姨娘確實是如柳茹芸所說死後被一張蓆子裹了扔去埋了。一想到這事,陳嬤嬤便是止不住傷懷。柳灩瀾的容貌是承襲了她母親的,那般美麗的妾室死去,柳大人竟也能那般殘忍地對待,連個喪事都不辦就將屍體給草草埋了。
將棱三公子與柳長津一番對比,陳嬤嬤愈發覺得自家小姐選中的郎君當真是沒得挑。只可惜,她無法堂堂正正地嫁他為妻,那麼年輕便去了,兩人不能長相廝守。
陳嬤嬤啞了嗓音:「小姐雖也算計了棱世子,可那也是迫不得已的反擊。她被棱世子玷辱了身子在先,她總得有些把柄傍身。她是見著她姨娘因著身份被柳夫人拿捏住使勁磋磨的。雖說三公子待她好,可她身子不潔的事情造成,她是萬萬不敢想三公子知曉後會如何的,才會想著藉助棱世子之手扶正自己。她雖說故意造出了些假象惹人誤會,可那也是在她自個兒院子裡,交代的都是近身伺候的幾個丫頭。她是真心沒想將事情鬧大,也沒將此事傳出去,只是想著有朝一日事發,能有她們的證詞自保。你瞧,這不,事發後國公爺和長公主的人都來查了,這事才鬧出來嗎?小姐的手段雖然偏激了些,但不管是一開始被辱了身子,還是思凡閣那事上,小姐都是受害的。」
有些事,在死去之人的墓前,浮婼本不便相問。可她既然打開了話匣子,浮婼也便順勢問道:「陳嬤嬤,柳姨娘是在誠寧伯府孫三小姐名下的那家首飾鋪子裡採買的時候昏迷,醒來才發現自己被棱大公子玷辱的。你可留意到那日在首飾鋪子裡有何異常?」
棱世子已經丟了世子之位,浮婼不願落人口實,也便換了稱謂。
「竟是誠寧伯府的鋪子?」陳嬤嬤脫口而出,隨即又認真思索了一番,「當日我不曾跟著小姐。但事後小姐偷偷告訴我她和棱世子那事兒,我又仔細盤問了當時伺候在她跟前的兩個丫鬟。她二人只說小姐去內室試戴飾品,又隔著帘子吩咐她們去採買些糕點小食。她們不疑有他,便去了。等回來的時候小姐已經不見了。但小姐卻說她根本沒有吩咐過她們。」
浮婼沉了沉眸,想到了什麼。
浮書焌已經先一步開了口:「敢情那迷暈柳姨娘的人還是個口技高手呢,還能模仿她的口音。」
一聽他的聲音,陳嬤嬤才回神,這才意識到自己當著個男子的面談論自家小姐被人玷污之事不妥。
她匆忙道:「今日浮娘子能來祭奠小姐,老奴替小姐道一聲謝。不打擾浮娘子了,老奴這便走了。眼瞅著日頭往西了,浮娘子也早些下山歸家吧。」
在她收拾東西時,浮婼猝不及防問出口:「陳嬤嬤,你在柳府時可曾聽說棱三公子與柳二小姐定過親?」柳二小姐,柳茹芸。那日禁軍傳回來的柳夫人和柳茹芸在柳府門前壓低了嗓音的私密對話,裡頭有頗多令浮婼不解之處。
此話一出,陳嬤嬤手中的籃子當即掉落。她竟有些發抖,聲音也跟著一顫:「不,不曾聽說。」佯作無事地將籃子重新拾撿了起來,她繼而說道,「若兩人真的定親,二小姐怎麼著都會鬧起來的。老奴只聽說三公子和誠寧伯府的孫三小姐是有過口頭婚約的,兩家的親事沒成,三公子便打算娶我家小姐過門,最終因著我家小姐乃庶出,只得將她一頂小轎委屈地走小門抬入了府。」
說完這些,陳嬤嬤便神色匆匆地走了,仿佛生怕招惹上什麼禍事。
浮書焌撇了撇唇:「我怎麼覺得她在刻意隱瞞些什麼?」
浮婼瞧他這模樣,有意激他:「都說書中自有詭道。你讀了那麼多年書,考驗你是否學有所成的時候到了。用你那飽讀詩書的腦子去挖出她隱瞞的事兒。」
「嘁,別激我,我才不遭這累呢。」浮書焌當即一溜小跑往前而去。
「那我就將你在定國公府上學會賭錢的事兒告訴阿娘,看她是否會清理門戶打斷你那不爭氣的狗爪子。」浮婼在他身後不疾不徐地啟唇,女子柔軟的聲音不大,對於那遠去的身影卻是猶如重重一擊。
浮書焌當即蔫吧了,為五斗米折腰,苦哈哈道:「為阿姊效勞,做弟弟的怎麼著也得肝腦塗地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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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的院子,瞧著簡潔樸實。
浮有財在書鋪忙碌還未歸家,浮老太太和曾氏兩個人在院子裡一邊兒嘮嗑一邊兒擇著菜。
老太太那錢袋子塞滿之後腰杆子愈發硬了:「咱們這書鋪如今有了京兆尹送的匾額,又有君上這個活招牌,鋪子裡採買的生意那是愈發興隆了。你手上拿捏著那點子錢,也不知道給鋪子好好搗騰一番,那窗戶紙都漏風了,每次下個雨就遭了罪。」
「娘,相公已經讓人修了那窗,如今書鋪穩妥著勒,您老不用操心。雖然賺了錢,但這營生想要做大就得投銀子,相公他不是做生意那塊料,這不,找了些書生新寫的話本子,又拓印了那麼多份,砸進去的全都是錢啊,可這次的話本子卻沒人看,那個讓人肉疼喲。原本還想著這次掙了錢給您買個丫鬟專程伺候您,再買個小廝平常做做雜活,這會子是將阿婼那丫頭幫襯著掙的錢都給整沒了。」曾氏唉聲嘆氣,手上擇菜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
對於兒子,浮老太太顯然也是心中有數的。他就不是個做生意的料,那書鋪在他的手上能勉強經營至今支撐著沒關張,那是祖宗保佑。前陣子又得了貴人親眼,原以為總算是要走上坡路了,沒承想這個沒出息的又將新的話本子拓印折了本,當真是個不省心的。
「你就不知道攔著他些?市面上流行什麼就出什麼,別成天瞎琢磨新鮮的。他又不是阿婼那賤蹄子,腦子活泛挺懂那生財之道。」
罵歸罵,浮老太太對浮婼那本事倒是服氣的。
之前因著她私自動用書鋪里的銀子而追著她打,沒承想她竟還讓鋪子賺了個盆滿缽滿還賺回了貴人的活招牌,哪想這才多久啊就被浮有財這個沒出息的兒子給賠了進去。
「原來祖母對阿婼竟如此看重啊。」
斜刺里一道笑聲,竟是浮婼攜著個蔫頭巴腦的浮書焌回來了。
浮老太太被她聽去了話,當即板起了臉:「你這都養成了聽牆角的習慣了!腦子摔了之後當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錢家小公子至今對你還念念不忘呢,你再這麼沒規沒矩的,小心我一分錢聘禮不要直接讓他將你扛走。」想到當初那一箱箱被退回去的納妾聘禮,浮老太太這會兒還心肝兒肉疼呢。
浮婼也不廢話,直接指了指兩名被她當門神使喚的禁軍:「如果那錢小公子想要跟君上搶女人的話,他大可來試試!」
浮婼在柳姨娘死後被周欽衍放歸家,便重新將之前供她差遣的八人禁軍隊伍調了過來護衛她安全,同時也幫著她做點兒事。在松韻茶坊險些被殺,買兇之人不曾落網,她至今還心有餘悸著。
此刻她故意將話說得模稜兩可,那倆被她的令牌調派過來看家護院的禁軍當即顫了顫身子,隨後又佯作什麼都不曾聽見。心底卻已經在琢磨該如何措辭,婉轉地向君上暗中稟報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