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牆內牆外
2024-06-01 20:05:59
作者: 斑衣
文欣的體檢結果出來了,她沒有遭遇性侵犯。且據她自己陳述,文在州對她言行親密不假,但並沒有實施禽獸行為,這是不幸中的萬幸。
第二次提審文在州是在看守所,文在州由兩名警察帶進會見室,然後被按在長桌一側的一張椅子上,對面坐著韓飛鷺和顧海。文在州一坐下,韓飛鷺就聞到他身上難聞的氣味,類似於公廁里的味道;文在州之所以沾染上污穢臭味,原因大抵是他的鋪位靠近廁坑。
他吃了不少苦,面色灰白兩頰消瘦,下巴冒出亂糟糟的胡茬。他還穿著被抓捕那天穿的西裝,西裝外套和皮帶已經除掉了,皮鞋已經換成了拖鞋,黑色襯衫看不出多髒污,但是扣子已經丟了好幾個,西裝褲用一截繩子系住,臉上的眼鏡也碎了一隻鏡片。儘管如此狼狽,他仍然把襯衫上僅有的幾顆扣子系好,下擺掖進西裝褲中,被帶出號室之前特意用水把頭髮仔仔細細往後捋,盡力把自己整理的乾淨整潔了一些。
韓飛鷺看了他一會兒,問:「你家裡人沒給你送衣服?」
文在州身子稍稍往後仰靠在椅背上,雖然抬著頭,但是目光卻往下飄落:「沒有。」
顧海適時地從腳邊提起一隻服裝袋放在了桌上,裡面是韓飛鷺剛才在路上買的一套男士便裝。文在州眼睛微微一抬,看了眼桌上的服裝袋,道:「謝謝。」
韓飛鷺向民警道:「跟他家裡人溝通一下,該送的東西讓他們送來。」
民警道:「是,我一會兒再給他家裡人打電話。」
韓飛鷺又看向文在州:「聽說你一直沒有請律師?」
文在州:「沒有。」
韓飛鷺:「為什麼?」
文在州:「事實很清楚,我也已認罪。不需要律師。」
韓飛鷺:「你殺害李菲菲的事實已經清楚了,但是還有一件事不清楚。」
文在州:「什麼?」
顧海從隨身攜帶的文件包里取出一隻透明物證袋,裡面裝著一枚戒指,把這隻戒指推到文在州面前。文在州看到這枚戒指,靜如死水般的臉上像是被砸進一塊石頭,泛出一圈圈慌亂的震動。
看到他這幅表情,韓飛鷺只當他心虛:「眼熟嗎?」
文在州:「......不。」
韓飛鷺:「不眼熟?這是你丈夫娘從你女兒文欣房間裡發現的。文欣說是你送她的戒指,戒環內側還有她名字的縮寫。」
話剛說完,韓飛鷺忽然心生異樣,無由覺得自己適才犯了一個錯。因為他看到文在州的表情逐漸放鬆了下來,像是如釋重負。
文在州:「對,是我送給欣欣的戒指。」
他承認的太果斷,韓飛鷺反而心中生疑:「為什麼送給她這樣一枚戒指?」
此時文在州的神色又變得難堪:「她長得越來越像她媽媽,我思念亡妻過度,才會做出這種荒唐事。」
韓飛鷺:「你性騷擾她了嗎?」
文在州仿佛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堅定又憤怒地說:「怎麼會,她是我的孩子!」
韓飛鷺不說話,只看著他;文在州的模樣實在古怪,憤怒之餘,似乎又有些後怕。後怕?他在後怕什麼,後怕來源於過去經歷過的某件事,他以前做過什麼事,才會導致他現在想起來仍在後怕?
但是無論如何,文在州沒有侵犯文欣,這不是說謊,因為文欣與他說法一致,且文欣的體檢報告一切無恙。既然他沒有侵犯文欣的事實,這次對他的審問也只能到此為止。
韓飛鷺讓他換上乾淨衣服,然後將他帶出看守所,前去李菲菲的拋屍地指認現場。上次指認現場沒有成功,原因是文在州拋屍當晚驚慌忙碌,且爛尾樓中猶如迷宮,每一棟樓都極為相似,李菲菲拋屍其中的大樓缺少辨識度,加上沒有燈光,所以文在州無法順利精準地指認拋屍地點。
再次來到這片爛尾樓,這裡的荒涼和死寂一如從前。文在州由兩名穿便衣的民警鉗制左右,一件外套蓋住了他手上的手銬。韓飛鷺和顧海走在旁邊,七八人的隊伍跟隨文在州的腳步徐徐前行。往裡走了一陣子,文在州的臉色逐漸變得焦急,不停左顧右盼,尋找那棟於黑夜中將屍體埋藏其中的高樓。
韓飛鷺卻記得很清楚,李菲菲的屍體就埋藏在前面十幾米外那棟高樓,那棟樓和其他的樓相比沒有特別之處,只是一樓的窗口上放著以前工人留下的半袋水泥。隊伍慢慢靠近那棟樓,韓飛鷺的心稍稍懸起,他希望文在州能在那棟樓前停下,順利指認現場,又希望文在州繼續往前走,去到一個他們還未涉足的地方。那是什麼地方?韓飛鷺不知道,也想不明白,但是他的直覺告訴他,文在州不會在那棟樓前停下,他會繼續往前走,直到到達準確的目的地......
隊伍果真從那棟樓前走了過去,顧海有些喪氣,悄悄走到韓飛鷺身邊,道:「韓隊,這樣下去不行,咱們交不了差。」
韓飛鷺盯著文在州略顯焦躁的側影,道:「不著急,再跟著他走一會兒。」
不知不覺,隊伍到達爛尾樓中心,文在州停下腳步,像是迷路了般左右環顧。當他看向西南方向時,飄茫的目光突然短暫的定格了幾秒鐘,然後轉向正南方向,再度啟程。
十幾個人的隊伍跟隨著他往南走,才移動了不到一米,韓飛鷺揚聲道:「停。」
隊伍被叫停,顧海回頭看著韓飛鷺:「韓隊,怎麼了?」
韓飛鷺朝向西南方向,看著文在州剛才看的地方,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棟高樓,這棟樓和別處有些許不一樣,它樓層教矮,樓距更遠,且樓體更大。像是大多小區中都會建的『樓王』,這種單元樓位於小區中心位置,採光更好面積也更大,價錢也會更高,所以俗稱為『樓王』。
韓飛鷺突然想起來,上次帶文在州來指認現場,文在州也是走到此處就轉變方向,避開了前面那棟樓。今天也是如此,仿佛那棟樓外面有一圈結界,教人精準的繞道而行。
韓飛鷺往前指了指:「過去看看。」
文在州突然指著西邊:「我想起來了,在那邊!」
韓飛鷺回頭看著文在州,文在州的表情很鎮定,但是韓飛鷺卻能看到他眼睛深處顫抖著的慌亂。就在這時,韓飛鷺有種直覺,文在州真正的目的地就在前面。
隊伍還是被韓飛鷺領到了那棟樓王前,韓飛鷺抬了抬手,顧海便帶著七八名便衣鑽進樓中。文在州看著他們,雙腳不受控制般往前挪動,似乎是想跟著他們一起進去,但是被身旁的警察用力抓住手臂:「別動!」
突然起風了,風捲起地面一層沙塵悠悠飄遠。韓飛鷺仰頭看著天空,今早從單位出發時天色就灰濛濛的,不知何時聚齊大片的烏雲,看樣子是要下雨了。
「韓隊!」顧海突然喊了一聲。
韓飛鷺站著沒動:「說。」
顧海:「裡面有具女屍!」
韓飛鷺聞言,猛地扭過頭看向文在州,文在州閉著眼,身體微微搖晃,像是一株即將被風吹倒的枯樹。
韓飛鷺走到文在州面前,問:「怎麼回事?」
文在州緩慢地睜開眼睛,卻沒有看他,而是抬起頭,望著韓飛鷺剛才看過的那片天空。
顧海跑了出來,雙手戴著手套,手裡拿著一隻小巧褐色女士皮夾,皮夾敞開著,露出裡面夾層里的身份證,「死者是翁柏陽的女兒翁熙。」
韓飛鷺看了眼身份證,那的確是翁熙的身份證,失蹤多天的翁熙。
看到翁熙的身份證,韓飛鷺心中的疑雲如同狂風過境般被吹散,他不由得冷笑:「文欣、翁熙、W和X,那枚戒指的主人不是文欣,而是翁熙。6月28號晚上,去你家和你見面的人不是李菲菲,是翁熙。」
風勢驟急,將遮蓋文在州手銬的外套吹落。韓飛鷺看著他的手,他的左手無名指上留有一圈窄窄的淡淡的痕跡,那是長期佩戴戒指留下的戒痕,而此時那枚戒指已經不在他手上。不難想像,那或許是一枚和從文欣房間裡發現的戒指同款相似的戒指,戒環內側刻著文在州和翁熙名字的首字母縮寫。
文在州望著天空,渾身散發出悲憫又傷懷的氣息。他什麼都沒說,但是韓飛鷺看得出來,他在悼念亡妻,也是在向亡妻懺悔。
韓飛鷺:「你一直在說謊,你和李菲菲早已分手,翁熙才是你的女友。那晚死在你家的人是翁熙,不是李菲菲。但是我想不通,既然你願意伏法,為什麼還要欺騙警方?謊稱你殺死的人是李菲菲?」
文在州還是不說話,神情悲傷,眼中愧悔更深。
顧海伏在韓飛鷺耳邊,低聲道:「翁熙的指甲里有大量皮膚組織和血液,手指上纏有頭髮,胳膊上還有兩處咬痕。那頭髮不是她的,她是淺棕色短髮,手指纏的頭髮是黑色長髮。她在死前和人發生過肢體衝突。」
韓飛鷺恍然大悟,不由得冷冷一笑:「我誤會你了,你不是殺死翁熙的兇手,你在為真兇頂罪。」
翁熙死前與人有過肢體衝突,說通俗點就是和人打架。和她打架的人不會是文在州,而是一個力量和她相差無幾的女性,只有旗鼓相當的女性打架時才會抓撓、撕扯、啃咬對方。也只有這樣,翁熙身上才會留下數不清的對方的痕跡。正是因為翁熙的屍體上留有指向和她發生衝突之人的證據,文在州才不敢讓警方發現翁熙的屍體。他知道一旦警方發現了翁熙的屍體,一定會追查出那些皮膚組織、血液、頭髮、乃至唾液的主人,然後揪出真正的兇手。此時此刻,答應已經呼之欲出——文在州家中與翁熙力量相當的女性,只有一個人選。
韓飛鷺問:「是文欣嗎?」
文在州無力地低下頭,看著韓飛鷺,眼中湧出無盡哀痛和祈求:「她才十七歲。」
韓飛鷺面無表情,毫不動容,只是還有一事不解:「文博的日記本是怎麼回事?他寫的日記揭露了你殺死李菲菲的罪行,如果沒有他的日記,我們不會調查你。現在我知道了,他和姚木蘭串通起來害你,可你為什麼明知他在害你,卻還在配合他。」
文在州吃力地牽動唇角,露出一絲柔軟又苦澀的笑意:「我是一個不合格的父親。我愛我的孩子,但是我的愛卻害了他。他不是想害我,而是想離開我,永遠的離開我。」
這是韓飛鷺已經預見的真相,只是這真相太駭人聽聞也太過殘忍,他一直在迴避,直到此時才不得不面對。他感覺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在輕輕的戰慄:「拿走翁熙戒指的人不是文欣,是文博。」
他耳邊又響起那日在警局樓梯間,文博壓抑又痛苦的哭聲,那哭聲里不僅只有悲傷,也有恨意,那是他對文在州的恨。他恨文在州,但是他的愛和他的恨同樣深刻,即使他知道文在州只是在給予他父愛,他也有立場痛恨文在州,因為他沒有母親,母親無法幫助他正確理解和疏導這份父愛,導致他漸漸模糊了父愛的邊界。當他幡然醒悟時,他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文博很清楚自己永遠無法和文在州剝離骨肉血親關係,所以他在尋找一種從情感鏈系上與文在州徹底剝離的方式,而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分離。遙遠的、長久的、徹底的分離。
韓飛鷺可以想像文博有多麼的恐懼,多麼的惶恐;他知道自己的愛是不健康的、不道德的、一旦見了天日就會被打上惡毒又殘忍的標籤,他的人生會在社會的審判中毀於一旦。一座名叫倫理道德的高牆將他層層圍困,他憎恨牆外的世界,又不敢耽溺牆內。他更加憎恨為他築牆的人,如果給他一把刀,他會一刀刀把牆砍倒,給他一把斧子,他會一下下把牆劈開,就算他什麼都沒有,赤手空拳也要把牆挖穿,挖得血肉模糊鮮血淋漓也在所不惜——文在州就是站在牆外為他遞刀、遞斧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