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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荒莽

2024-06-01 20:04:22 作者: 斑衣

  失蹤十天的蘭嵐於5月27日被警方找到,穆雪橙小組查遍了全城主幹道監控,終於鎖定那輛神出鬼沒的套牌車,發現它曾在5月20號開去過城市邊緣的建材批發市場。批發市場周圍有大片自建樓,住著大量外來務工人員,管理混亂。顧海帶一隊便衣來此偵查,用了一上午時間才從這片魚龍混雜的自建區篩查出蘭嵐的下落。

  蘭嵐住在一棟由商業樓非法改建的居民樓內,顧海率一隊便衣破門而入,在小小的出租屋的窗邊發現了蘭嵐,但是蘭嵐已經變成一具屍體,仰躺在地板上,睜著空洞無神的雙眼,散發出陣陣屍臭。

  「蘭嵐死了?」

  周頌在公司接到韓飛鷺的電話,韓飛鷺向他傳達了這一稱得上是噩耗的消息。他對警方發現蘭嵐屍體一事並不意外,因為他比警方先一步知曉了蘭嵐的死亡,就在那間小小的屋子裡,他親眼看到了。此時聽聞蘭嵐死亡的消息,他絲毫 不意外,只是向韓飛鷺確認。

  韓飛鷺道:「對,屍體已經拉回鑑定中心了。」

  

  周頌站在寂靜無人的樓道里,覺得悶熱,用肩膀夾著手機,雙手解著領帶:「死因是什麼?」

  韓飛鷺:「還沒做毒檢,初步檢查她死于勒頸,機械性窒息。」

  周頌一時無言,似乎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屋子裡,窗外是無盡的夜色和停泊的漁船,蘭嵐的屍體就躺在他腳下,脖子上浮現一道青紫色的勒痕......在沉浸式的幻想當中,他解下領帶,雙手各持領帶一端,把領帶抻得緊繃筆直,像是拿著一根繩子,繩子兩端在手上饒了一圈,下一秒,他手中的繩子變成一個套索,緊緊纏住獵物的脖子......

  「餵?周頌?」

  聽到韓飛鷺喚自己名字,周頌猛地回過神,把領帶揣進褲子口袋:「我在聽。」

  韓飛鷺頭疼道:「這案子的走向越來越離奇,我以為蘭嵐只是潛逃,她卻死於謀殺。會是什麼人幹的?」

  周頌把手伸進口袋裡,領帶一圈圈繞上手指:「你上次跟我說過,有人在暗中幫助蘭嵐,所以她才能逃到現在。」

  韓飛鷺:「對,現在看來,把蘭嵐從公園接走的人就是殺死蘭嵐的嫌疑人。」

  周頌:「既然如此,我認為這個人不會是蘭嵐的朋友,朋友可不會自相殘殺。」

  韓飛鷺:「那會是什麼人?不是蘭嵐的朋友難道是蘭嵐的敵人?」

  周頌沉吟片刻,淡淡道:「同夥。」

  韓飛鷺默了默,聲音更加低沉:「什麼同夥?」

  周頌淺淺翹起唇角,露出微弱的涼薄的笑意:「你已經猜到了。」

  韓飛鷺:「我們上次聊過的,協助蘭嵐殺死魏春紅的同夥?」

  周頌:「蘭嵐或許是主謀,也有可能是從犯。總之就像我們聊過的那樣,她一個人無法做到殺人埋屍,她一定有幫手。我本懷疑她的幫手是蘭兆林,但是見過蘭兆林之後,我的想法有了變化,蘭兆林沒有殺死魏春紅的動機,他或許是一個自私冷酷到可以弒妻的人,但是他聰明、冷靜、又沉穩,他不濫殺,所以他應該不會殺死一個自己根本沒有動機要殺害的人。」

  韓飛鷺:「蘭嵐的同夥另有其人?」

  周頌:「是的。目前看來,只能是這樣。不然無法解釋為什麼這個人當日救了蘭嵐,今日又殺了蘭嵐。如果他殺人的動機是為了甩掉一個包袱,避免蘭嵐被抓到後供出自己,很講得通。」

  從辦公室里走出幾個女孩兒,她們結伴去衛生間,其中包括田馨。經過周頌面前,田馨還向他招手打招呼,周頌禮貌笑笑,然後走遠了幾步,走到更僻靜的地方,問:「現場除了蘭嵐的屍體,有其他發現嗎?」

  韓飛鷺:「你是想問有沒有兇手留下的痕跡?現場還沒勘察完,但是我不抱希望,這個人反偵察能力很強,我們到現才把他的車找到。」

  周頌道:「不,我指的是......遺書之類的。」

  韓飛鷺那邊很吵,也找了個安靜的地方:「遺書?蘭嵐的遺書?」

  周頌走到了樓梯間,樓梯間很暗,貼著冰冷冷的灰色瓷磚的牆邊站著一隻紅色的水桶,裡面豎著一根拖把,拖把朝上,蘸滿了水,水珠一滴滴往下砸,匯成一條髒污的小溪。溪水流到周頌腳邊,他往後退了一步,卻看到髒水裡出現一雙赤腳。抬起頭,看到蘭嵐站在他面前,眼珠凝黑,面色青白,脖子上纏著一根繩子,對他說:「你已經找到我們了。」

  這幻象只存在於須臾之間,保潔阿姨走過來提起水桶,把污水拖乾淨,提著水桶下樓了,樓梯間空空蕩蕩,陰暗寂靜。

  周頌倚著牆壁,輕吁一口氣:「對,可能是遺書,也可能是一張字條,總之她會給我們一些提示。」

  韓飛鷺:「你慢著,我怎麼越聽越糊塗。她給誰提示?提示什麼東西?」

  周頌道「宋彩雲,她想讓我們找到宋彩雲。或者說,她想讓我們找到宋彩雲的屍體。」

  韓飛鷺:「......你確定宋彩雲已經死了?」

  周頌道:「很遺憾,我確定。而且我確定宋彩雲的屍體就埋在那片廣場,但是不知具體位置,你們警方又不能無憑無據把廣場裡里外外翻一遍,所以找到蘭嵐的提示很重要,有了依據,你們才能去挖屍體。找找床底抽屜之類的地方吧,我猜蘭嵐早知道自己活不久,但不確定自己會在何時死去,她會把提示提前寫好,但一定來不及放在顯眼的地方,你好好找找。」

  說完,他掛斷電話,攜著一身陰冷的寒氣回到辦公室繼續工作,但是始終不專心。大約半個小時後,韓飛鷺發來一條消息:找到了。

  他看罷,心裡的壓迫感仍然沒有消失。

  上午的工作結束,到了午休時間,蘭馨邀他一起去公司對面的日料店吃飯,他答應了,和幾個同事一起前往。走出大樓。周頌抬頭看了看天空,今天的天氣很好,天空瓷藍光滑,像刷了藍釉的碗底,白雲像碗裡潑出來的牛奶,墜得很低很低。

  田馨等人雀躍道:「今天天氣真好啊!」

  是的,今天天氣真好,但是藍天白雲之下,不遠處的街心廣場某個角落的地下,一個女人躺昏暗潮濕又骯髒的泥土中,已經沉睡了十年之久。她等待著被人喚醒,也已經十年之久。

  日料店生意很好,飯點人更是爆滿,田馨提前定好了位置,他們一行人被服務員領到靠里的卡座。幾個女孩兒負責點菜,周頌閒著無事環顧四周,無意中看到一個熟人,便向田馨打個招呼,向熟人走了過去。

  「蘭先生,真巧,我們又見面了。」周頌看著蘭兆林,微笑道。

  蘭兆林獨自坐在餐桌前,正靜坐出神,發現面前站了一個人,看著周頌的臉遲了片刻才認出他:「是你。」

  周頌點點頭,問:「我可以坐下嗎?」

  四人座的餐位只坐了蘭兆林一個人,蘭兆林道:「不好意思,我馬上就走了。」

  周頌不等他說完就拉開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道:「再坐一會兒吧,我們聊聊。」

  蘭兆林溫和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周身籠罩著一層悲傷的外殼,他被這種悲傷折磨的疲憊又懵怔,整個人遲鈍了許多。所以他沒有理會周頌的無禮,只是自顧自地悲傷著。他明明是一個人來的,卻點了很多東西,甚至連梅子清酒都倒了兩杯。兩年前周頌被朋友拽去過一次同學聚會,在聚會上見到了蘭嵐,當時他們就在日料店聚餐,蘭嵐很喜歡日料,尤其喜歡梅子酒。

  周頌把面前的一杯梅子酒移開,道:「警察給你打電話了嗎?」

  蘭兆林不回答,但是周頌已經知道了,韓飛鷺給蘭兆林打了電話,讓蘭兆林去警局認屍,蘭兆林知曉了女兒的死亡,他此時坐在這裡,是在懷念蘭嵐。

  蘭兆林還是不說話,視周頌為空氣,於是周頌決定給他下一劑猛藥:「蘭嵐死了,是被人謀殺,你應該已經知道了。」

  蘭兆林這才正視他,眼睛裡像是被菸頭燙出了兩個洞,瞳孔邊緣是焦熱破碎的殘骸,此時他看起來很憤怒,駭人的憤怒。

  周頌卻在欣賞他的憤怒,目光不無戲謔:「那麼你此時坐在這裡,是在悼念你女兒嗎?」

  蘭兆林:「......你想說什麼?」

  周頌:「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蘭兆林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和手機,想離開餐廳。

  周頌淡淡道:「殺死蘭嵐的兇手是誰?」

  蘭兆林聞言,登時站住腳步,眼睛裡除了憤怒之外又多了點別的東西。

  周頌將那杯梅子酒拿起來,放在於自己目光平齊的位置,像是在和蘭嵐對視:「我知道你見過兇手。十年前的大風天,在那片廣場後的小巷裡,你見到了兇手。」杯子裡是一個被拉寬的世界,人臉扭曲變形,被拉扯到極限,像是風力切開山體後露出的岩石層,顯得那麼原始、荒莽、野蠻。

  周頌又道:「十年前,9月11號傍晚6點左右。你和蘭嵐沒有和宋彩雲分開,你們一家人一起回家,經過廣場工地的那條巷子,你在巷子裡殺了你妻子,我猜你是就地取材,比如撿起路邊的一塊石頭砸破了你妻子的後腦勺,又比如解開自己的皮帶勒斷了你妻子的脖子,總之你妻子死了。你殺人時,蘭嵐就在旁邊看著。她沒有阻止你,因為她覺得你有句話說得很對:適者生存。宋彩雲得了癌症,不適合生存,但是她卻不肯放棄自己的生命,導致你們負債纍纍,如果繼續讓宋彩雲生存,那麼你和蘭嵐的生存空間將無限被她擠壓,所以你殺了她。」

  他放下水杯,眼前的世界恢復如常,卻比荒莽的世界更加光怪陸離,他以看一頭野獸的目光看著蘭兆林,就像在看自己的同類:「我說的對嗎?」

  蘭兆林的眼神逐漸變得複雜,複雜到裝填著世間所有情緒,像一盆涮洗了無數畫筆的污水。他坐回去,也看著周頌:「繼續說。」

  周頌道:「你就地埋了宋彩雲,就埋在那片工地里。魏春紅也埋在那裡,她也沒有走出那條巷子,是你乾的嗎?因為她看到了你殺人,所以你把她也殺了?」

  蘭兆林的唇角微微抽動著,像是想笑,但忘記了該怎麼笑,所以看起來更像是在抽搐:「你覺得是我殺了魏春紅?」

  看到他的樣子,周頌心下篤定:「殺魏春紅,你沒有參與,可蘭嵐參與了,但是蘭嵐不是主謀。你埋宋彩雲的時候,蘭嵐就在附近,蘭嵐目睹了魏春紅被殺,但是她同樣沒有阻攔,甚至幫助兇手掩埋魏春紅的屍體。」他輕輕一笑,笑容里滿是將兇徒與罪惡拿捏在手中的興味和愉悅,「你們都把屍體埋在工地,你知道是誰殺了魏春紅,也知道是誰殺了蘭嵐,因為兇手是同一個人。你和殺死蘭嵐的兇手,早在十年前就見過。」

  周頌又看到了那隻鳥,那只在狂風中艱難飛行的鳥,它又飛到那條巷子的上空,它俯瞰下望,看到兩個人站在黃土飛沙的工地上,互相凝視,他們身邊各躺著一個沉睡的女人。很快,她們會像一粒花種一樣被埋入地下,但是她們無法開花,只能長滿荒草。

  蘭兆林眼睛裡複雜的色彩已經褪去了,甚至褪的過去乾淨,此時他眼睛裡只剩下一片空茫茫的白色,沒有一個活人的眼睛裡可以荒蕪至此,所以他此時看起來不像一個人,他的身體變成僅僅存放魂魄的軀殼,而他的魂魄變成了一個白色的幽靈。

  蘭兆林道:「我很感謝她,她的那筆遺產是我發展事業的啟動資金,如若不然,那筆遺產只能用來還債。」

  周頌道:「你過了近十年的富裕生活,你的妻子在地下躺了十年,你做的孽反噬到你女兒身上,你女兒因此喪命。你不覺得你應該贖罪嗎?」

  蘭兆林:「怎麼贖罪?」

  周頌:「告訴我,是誰殺了你女兒,抓到兇手為你女兒報仇。」

  這一次,蘭兆林笑出來了,而且笑得很輕鬆:「不可以的,我打拼了十年才有今天的成就,不可以的。」

  不可以的,不可以。他很清楚如若指認兇手,那麼兇手一定反咬自己,他並不想為了給女兒報仇,就把自己送進監獄,所以......不可以的。

  周頌預感到了自己的失敗,但還是不願放棄:「警方正在廣場挖屍體,最遲今晚,你就會和你妻子重逢。」

  蘭兆林還是從容不迫,因為他很清楚就算警方挖出了屍體,也沒有證據能證明是他做的,他很確定。所以他微笑著說:「那我應該去迎接她。」

  他站起身,透過玻璃幕牆看到外面的天空,道:「今天是個好天氣。」

  這是他留給周頌的最後一句話,周頌從他的語氣中聽到了欣慰和一絲絲眷戀。原來這十年以來,他一時一刻都沒有忘記過宋彩雲,他甚至是愛宋彩雲的,但是他更愛自己,也更想成功,為此他不惜在十年前犧牲自己的妻子,十年後犧牲自己的女兒。

  蘭兆林走後,周頌靜坐良久,頹然地拿出手機給韓飛鷺發了一條消息:我剛才見到了蘭兆林。很抱歉,我已經盡力了。

  很快,韓飛鷺回復了,只有短短三個字: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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