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互補

2024-06-01 15:46:23 作者: 周月亮

  廬陵(今吉安)縣衙在府城南門的歐家祠路。出南門稍東,有白鷺洲,處贛江中心,洲上的白鷺洲書院是當時江南四大書院之一。陽明在裡面開闢了一個自己講學的場所。在城南二十五里有青原山靜居寺,今天還有陽明手書的「曹溪宗派」,落款居然是「樂山居士王守仁書」。青原寺內右側屋曾是朱子的講壇,稱青原書院。陽明也在青原書院講學。陽明離任後,他的大弟子鄒守益繼續在此講學。後來陽明的學生在寺的對面又建了一所陽明書院。

  此刻的陽明並沒有想到身後的盛名。他現在無悲喜反應,主於靜的修煉給了他一種定力,不再因外界的情形影響主體的狀態,他已找到了知行合一的那種根本感覺。把握了自己,這個世界就好把握了。他此時還未達純粹的「澄明之境」,但已能鑿壁偷光,看出這個世界的縫隙了。知道該怎樣應物而不傷自己——智慧是把雙刃劍,而自己要成為劍體本身。他算當了一回「具體而微」的小皇帝,將其所學也具體而微地運用了出來。

  他用的是儒家「風流而治」的辦法,張貼告示,起用三老,將行動規範廣而告之,做到的獎,做不到的罰。他在這個縣工作了七個月發布了十六個告示,不但使該縣由亂而治,還留下了許多歷久不衰的善政。其高超得力之處,在於以無厚入有間,用那把雙刃劍,既克治官府的擾民行為,也整治刁民的亂法勾當。「親民」,是為大多數人謀求最大的利益,而且是想辦法從根本上謀求長遠的利益。但陽明的身體不堪繁勞,不可能也沒想事必躬親。依靠誰的問題是中國人治社會行政的根本問題!他依靠由他慎重選擇的知禮有德的三老(老吏、老幕、老胥)。後來,他在江西和兩廣推行鄉約治村社。

  廬陵雖是小縣,卻是四省交通之樞紐。儘管曾是「文獻之地」,卻因世風不正,苛捐雜稅太多,民風大壞,盜匪繁衍,正不壓邪。官府有官府的問題,百姓有百姓的問題。他剛到縣衙,就給他來了一個下馬威:突然有上千鄉民擁入縣門,號呼動地。他也一時難以搞清他們到底要幹什麼,但很平靜,耐心聽懂了他們的要求,是要寬免一項徵收葛布的攤派。理由是本地不出產此物。他想,既然不出此物,上邊要得也沒道理,也不想激起民變,就同意了鄉民的請求。

  但他想此風不可長。為對付這個有名的「健訟」之區,他下的第一道《告諭廬陵父老子弟書》的主題,就是息訟。他說因為我糊塗,不能聽斷,且氣弱多疾,你們非重大事情不要來打官司。來告狀的只許訴一事,不得牽連,狀子不能超過兩行,每行不能超過三十字。超過者不予受理,故意違反者罰。號召謹厚知禮法的老者「以我言歸告子弟,務在息訟興讓」。

  告示發出,並不能立竿見影。能以健訟著名的地方的人哪會那麼好說話?輿論譁然,但他就是不「放告」——不開門受理官司,卻發了另外一個告示:現在,瘟疫流行,人們怕傳染,至有骨肉不相療顧,病人反而死於飢餓者。然後又歸咎於瘟疫,擴大恐慌。療救之道,唯在諸父老勸告子弟,敦行孝悌,別再背棄骨肉,將房屋打掃乾淨,按時餵粥藥。有這樣的能行孝義者,本官將親至其家,以示嘉獎。我現在正鬧病,請各位父老先代我慰問存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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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道德感動法大約見了效果,瘟疫也不可能一直流行。他便騰出手來用更大的精力去解決行政問題。他搞了調查研究,訪實了各鄉的貧富奸良,用朱元璋定的老辦法,慎重選定里正三老,讓他們坐申明亭,進行勸導。同時他又發了一個告示,說:我之所以不放告,並不是因病不能任事,而是因為現在正是播種季節,放告之後,你們牽連而出,誤了農時,終歲無望,必將借貸度日。而且一打官司,四處請託送禮,助長刁風,為害更大。你們當中若果有大冤枉事情,我自能訪出,我不能盡知者有鄉老據實呈報。他們若呈報不實,治他們的罪。我為政日淺,你們還不相信我。未有德治先有法治,我不忍心。但你們要是不聽我的,則我也不能保護你們了。你們不要自找後悔。

  這回,震動了他們。來告狀的有涕泣而歸者,在鄉下的有後悔盛氣囂訟者。監獄日見清靜。他還施行誣告反坐法,效果很好。亂鬨鬨的局面結束了,「使民明其明德」的親民治理法大見成效。

  他調過頭來,治理驛道,杜絕任何橫徵暴斂的行為。遍告鄉民,誰以政府的名義去鄉村私行索取,你們只把他們領到縣裡來即可,我自會處置。還移風易俗,杜絕任何神會活動,告訴百姓只要行孝悌,就會感動天地,四時風調雨順。他上任的這一年,亢旱無雨,火災流行。陽明像皇帝下罪己詔一樣,說是由於他不稱職,才獲怒神人,並齋戒省咎,停止徵稅工作,釋放輕罪的犯人。同時告誡全縣百姓「解訟罷爭,息心火,勿助烈焰」。他還告誡鄉民不要宰殺牲口喝大酒,以免觸怒火神。這是和董仲舒一樣的邏輯。

  他下令嚴防奸民因火為盜,勒令軍民清出火道來。居民夾道者,各退地五尺,軍民互爭火巷,他親去現場拍板。有人說他偏袒軍方,他說你們太小瞧我了,軍士亦我民也,他們比駐紮邊疆的吃苦少一些,但也半年沒口糧了。本官「平心一視」,對誰也不偏向。他還恢復了保甲制度以有效地控制盜匪的滋生和作亂。

  最難對付的是上邊。上邊一味追加攤派的名目和數額,搞得民情洶洶,他這個縣官實在是兩頭為難。他剛上任就碰到的那個麻煩事並沒完,吉安府派人下來捉拿管理徵收錢糧的小吏。因為此地從來不出產這種東西,鄉民怕成為「永派」才聚眾請願的。上次就是幾個主管的吏員賠了幾十兩銀子了事,現在跟百姓要,要不出來;再賠又賠不出了。不交,上邊就來捉人。這成何事體?他給府里打了報告,請求減免。上級若不寬免,將有可能激起大變。他很動感情地說:不但於心不忍,而且勢有難行。我無法稱職地完成任務。「坐視民困而不能救,心切時弊而不敢言」,「既不能善事上官,又何以安處下位?」他懇求當道垂憐小民之窮苦,俯念時事之難為,寬免此項目。要抓人,就立即將我罷免,以為不職之戒。我「中心所甘,死且不朽」。

  王陽明考入仕版的中式文,就是論《志士仁人》,他是真把教養里的詞藻當真的人,這樣的人才能創立「知行合一」的理論體系。他的應試文居然這樣動真情:

  所謂志士者,以身負綱常之重,而志慮之高潔,每思有以植天下之大閒;所謂仁人,以身會天德之全,而心體之光明,必欲貞天下之大節。

  承擔綱常之重,「節」是根本。會天德之全,仰賴「氣」之正大發用。不要官的人才能當好官,自然是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未必是上司眼中的好官。晚明有人盛讚陽明的功業、氣節和文章並世無雙,其實氣節是樞機之所在。

  他個人當官的方式是漢代黃老派的汲黯式的「臥治」。基本上是足不出戶,四兩撥千斤,抓住扼要問題,以點帶面,攻心為上,感化優先,風流而治。但他還是覺得「煩」,不堪繁巨。有人嘲笑他像大姑娘。最後,他解嘲式地出來走走,也只是到本地的風光區遊覽、寺院中小憩一下。這跟他的身體狀況有關,也跟心態有關。他對塵世的繁華毫無興趣,也沒有一般當官即美的知覺系統。

  他總是焦慮,總難忘懷責任:「憂時有志懷先進,作縣無能愧舊交。」「身可益民寧論屈,志存經國未全灰。」他可惜自己這三年時間白耽誤了,現在「逢時」可以出來干點兒事情,但在那樣落後的地方,沒有學習,沒有進步——他每天都在追求日新日日新,正因此總覺得沒有長進。相反,那些故步自封的人卻總覺得自己天天天下第一。對自己不滿意的心學家才是真正的心學家——這是他與其沾沾自喜的後學門徒的根本區別之一。

  他的公館旁邊就是寺院,他理論上要排斥社會上崇拜佛老的風氣,內心裡卻喜歡寺院道觀的肅穆氣象。有一次,他去本縣的香社寺,本想去午休,結果寺院隆重其事,「佛鼓迎官急,禪床為客虛」。要拍大老爺的馬屁,他卻覺得很可笑。他感興趣的是山光水色,是花開花落所包含的生命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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