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畫中有妖氣

  在長期的探險生涯中，我見過很多異人，其中不乏這個年代最頂尖的高手，所有高手都有怪癖，但像面前這半人半鬼兩母子的，卻是極少。

  如果他們沒有唐晶的消息，我和崔衛東的確該告辭了，免得燒香引出鬼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老女人桀桀怪笑：「不怕，不怕，他們再強，也不如你。金針刺穴七百二，很少有人忍受得住那種痛苦。呵呵呵呵，你是最強的，祖龍之軀，震驚天下——」

  我後退一步，準備告辭，但突然看到供桌上方的那幅畫，心中猛然一驚，意識到剛剛被他們兩母子的惡劣外貌吸引，竟然忽視了最重要的地方。

  那幅畫有四尺長、三尺高，正是中國古代壁畫中的四比三標準比例。

  他們常年在供桌燒香，香菸繚繞向上，把畫燻黑了大半邊。那幅畫本來就線條繁複，內容擁擠，燻黑之後，更難辨認。

  

  我對千佛洞二五四窟的捨身飼虎圖非常熟悉，幾戶到了閉著眼睛也能描摹的地步。所以，任何以此畫為藍本的衍生品，都逃不過我的眼睛。

  剛剛一瞥之下，我意識到，這就是一幅捨身飼虎圖，與二五四窟里的骨架結構一樣，但是每個人物的臉部，都用了另外一種妖魔化的形象代替，變成了群妖圖。

  這種改變，一定另有深意。

  「那幅畫很有意思，可否近看？」我提出請求的同時，已經向前邁了三大步，走到供桌正前方。

  現在，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母子將這幅畫做了改變，原先畫中每個人的存在，都是有重要意義的。如今，每個人的臉都是狐、犬、鷹、雀、熊、豺……沒有一個是人，已經變成了群妖亂舞。

  「這是什麼意思？」我轉身盯著老女人。

  「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不是嗎？呵呵呵呵……」老女人陰惻惻地笑起來。

  我下意識地搖頭，在我內心深處，捨身飼虎、割肉餵鷹是人類大無畏精神的最高體現，普通人心嚮往之，但卻一輩子都做不到。

  這種精神，不容別的教派褻瀆。

  「這幅畫充滿妖氣，看來，二位經過金針刺穴後，已經到了另外一重境界？唐晶認識你們，就是厄運的開始——」我的語氣越來越冷峻，已經將這兩人當成了妖孽。

  「唐晶去的就是那種地方，心中有魔，怪得了別人嗎？個人意志不堅定，修行剛剛開始，就墜入魔道，怪得了別人嗎？你只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假如你聽懂了我的話，也跟唐晶一樣，信不信？」秦祖龍尖聲叫起來。

  從他話中，我一下子窺見了線索：「好，我願意跟唐晶一樣，你對她做了什麼樣的魔道啟迪，也對我重來一遍吧！」

  為了尋找唐晶，我甘願以身犯險。

  當然，對於一個成熟的探險家來說，這樣做很不明智。

  入魔，就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態和行為，如果沒有高手在身邊護法，就將兇險無比。

  兩母子一起大笑，笑聲得意至極。

  老女人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個情字，多少人逃不過一個情字。唐晶逃不過，葉開也逃不過……好了，地獄路上，又要多一個冤魂……你追隨唐晶而去，精彩，精彩……」

  我不想跟她廢話，如果這是救援唐晶的另一條路，我不得不走。

  「葉開，別被他們蠱惑住，我們還是走吧，唐小姐可不會那麼傻，被他們騙了！」崔衛東沒有跟上我的思路，也沒有發現這幅畫的詭異之處。

  他處理問題的方式一向簡單，能動拳頭的事，絕不鬥嘴，能用錢解決的事，絕不角力。

  「衛東，你不要管，這一次，我必須冒險，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不動聲色，但全身戒備，提防對方兩母子再出詭計。

  嚓的一聲，老女人擰掉了拐杖的把手，裡面竟然藏著一大把刺穴金針。

  「就是這些針，讓你見到唐小姐，見到天上地下八方神明，見到你想要的一切。不過，要付出代價，年輕人，你如果真的想好了，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老女人摸索著金針的針尾，猛地一抽，五根手指的指縫中，已經夾著二三十根金針。

  金針長約三寸，針頭經過無數次鮮血淬鍊，已經變成了紫金色。

  我坦然地挺起了胸膛：「來吧，我準備好了——」

  其實，我很清楚自己的行為意味著什麼。金針刺穴的應用範圍非常廣泛，普通人只知道這是中醫學問中的一種，殊不知，金針對應人體七百二十個穴道，一旦下針，就對人體經絡產生巨大作用。

  一針生，一針死。

  世人愚昧，對於金針太多曲解，所以到了現在，市面上似乎人人懂得針灸，人人可以下針治病，殊不知，對於金針刺穴的最高境界已經遠離十萬八千里。

  「來了，來了——」

  老女人向前進身，根本無需我撩起衣服，也不用刻意認穴，右手指縫裡的金針一下子插入我胸口至喉嚨的穴道。

  我感受不到刺痛，只是覺得自己的呼吸一下子被截斷了，喉頭一哽，喘息困難。

  「捨身飼虎，白虎並非世間最兇惡之物，最兇惡可怖的，是在人心。現在，你可以俯視內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老女人再次拔針，刺入我的小腹兩側。第三次，她的一把金針，刺入我的面部、太陽穴和後腦。

  猛然間，我聽到了各種猛獸的叫聲。

  那幅畫被老女人改得面目全非，畫中每個人都變成怪物，那麼很顯然，當他們開口說話，就會變成猛獸怪叫。

  如果這就是畫中聲音，那麼缺少了最重要的——哭聲。

  薩埵王子捨身飼虎之後，萬人皆悲，哭聲驚天動地，所以才成就了他的萬世之名。

  沒有哭聲，這就不是捨身飼虎圖。

  「唐晶在哪裡，唐晶在……哪裡？」我牢牢記住自己的使命，絕對不會迷失。

  「她就在萬人之後，萬人之上，她走在一條半人、半魔、半鬼、半妖之間的路上，四不沾，四不管，只要過了恨天苦海，就能飛升得道。你去吧，她就在前面，就在前面……」

  在老女人拖著長音的叫聲中，我回過頭，再次面對那幅畫。

  一瞬間，我已經在畫中。

  在二五四窟看了那麼多遍捨身飼虎壁畫，從來沒有這種「人畫合一」的感覺。此刻，我覺得自己就是畫中人之一，跟隨在悲號的隊伍里，目光盯著錦緞上鋪陳的王子白骨，感受著他的偉大精神。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突然間，我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在畫外，我是葉開，為尋找天子寶庫來到敦煌，為了尋找失蹤的唐晶而不顧一切。

  在畫內，我是誰，是面露猙獰的獸面人身怪物，還是王子的追隨者。

  身處這兩種不同的位置，代表著不同的人生。

  我閉上眼睛，讓自己不受眼前幻覺的侵擾。

  「我肩上擔著葉氏一族的繁衍重任，不能為唐晶而死。眼前種種都是幻覺，只有邪魔外道，才會用這些幻術害人。秦祖龍母子改變了一幅萬代名畫，就是為了構陷我和唐晶這種執著追求之人。我只有越過幻象，洞察他們手中的底牌，才能反敗為勝……」

  我閉著眼睛向前，無論前面是野獸還是白骨，渾然不懼，坦坦蕩蕩。

  當下，我聞到了刺鼻的血腥氣，也聽到了近在咫尺的野獸喘息聲。還有，幾百人一起誦經，念誦的都是密宗符咒。最終，山呼海嘯聲滾滾而來，仿佛再向前一步，就要從萬仞高山跌落至無底深淵……我什麼都不想，一直向前。

  終於，我聽到了一個人清清朗朗的聲音：「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此後，我的思想完全跳出了黑暗，到達了一個光明燦爛之境。

  我向上望著，霞光萬道，瑞氣飄搖，環繞在群山之巔的大殿頂上。

  那裡有鐘聲傳來，我似乎預見到，唐晶就在那裡。

  我加快腳步，飛奔向前。就在我的腳下，綠草如茵，蝴蝶飛舞，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仿若仙境一般。

  「停住，停住，葉開，快停住——」我聽到了戴喜的聲音，剎那間，一隻手伸過來，扣住了我的肩膀。

  四周的一切迅速崩塌，我又回到了供桌前面。

  站在我右側的正是戴喜，他左手抓住我，右手握著一把雪亮的匕首，抵住了那個老女人的咽喉。

  「葉開，你醒醒，別人畫圈，你就敢往下跳？」戴喜氣急敗壞，死死盯著我。

  我輕輕吐出一口氣，幻覺中的世界如此完美，遠遠超過人間百態。

  本來我以為，可以輕鬆找到唐晶，如今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墜入了老女人的陷阱。

  為了尋找唐晶，我孤注一擲，押上了自己的一切。

  起初看，是熱血激情，現在看，卻是愚蠢之極。如果不是戴喜及時趕到，我就麻煩了。至於崔衛東，瞠目結舌，渾身顫慄，已經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