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還債

2024-05-31 05:10:23 作者: 子初關

  林家出殯的日子在頭七之後,剛巧是帥府同葉家結親的日子。

  風水先生說,老爺子走的匆忙,對人世有很多羈絆和牽掛,出殯之日當讓他看看生前最長去的地方,走過習慣走的那些路,方能安眠。

  馬車拉著黑木雕花的棺槨穿街過巷,林老爺平生樂善好施,靈車所過之處,曾受過他恩惠的百姓自發加夾道相送,林晚婧跟著捧牌位的哥哥走在隊列最前,劉瑾則驅車跟在隊伍末尾緩緩行著。行至鬧市,送葬的隊伍忽然停下了,卻見百米開外的路中間橫著一輛扎著紅綢大花的喜車。迎娶的喜車最怕的莫過於與送葬的儀仗隊相衝,若是真的碰上了,理當喜車讓道儀表對養生者的尊重,可眼下,橫在路中間的喜車並沒有要讓道的樣子,反倒開了車門,走下個鳳冠霞帔的姑娘,闊步到送葬的隊伍跟前,展開雙臂做出攔駕的姿勢。

  

  林晚婧無奈,長嘆了口氣,直走到新娘跟前:

  「今日是先父出殯的日子,先人已逝,還望葉小姐留些尊重,讓條去路,免得誤了時辰。」

  「笑話!」葉秋珞冷哼一聲,「一介嫌犯,還要什麼尊重!」

  「葉小姐,我敬你是將帥之女不與你計較,方才的話我只當不曾聽見,還望葉小姐自重,口下留德。」

  「你讓誰口下留德!」葉秋珞氣的滿臉通紅,抬手便要扇林晚婧耳光,可手剛抬起來,手腕便被扼住了。那人該是用了十成的氣力,骨節分明的手掌抓的她腕子生疼,幾乎要痛到骨頭裡去,她轉眼去看哪個無禮狂徒敢對她出手,目光剛觸到那人的面龐,驚喜即刻將慍怒取代:「雲柔哥……」

  冷麵立在葉秋珞面前的男人正是劉瑾,便是聽見葉秋珞喊他,那神情也並未流露出半點憐惜。

  「雲柔哥,你終於肯見我了,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葉秋珞這樣說著,眼角飄起零星的淚光來,但她的哭訴被劉瑾冷漠的打斷:

  「今日可是葉小姐大喜的日子,這個時辰出現在這兒,只怕是不和規矩吧,弟媳?」

  「什……什么弟媳……」葉秋珞的話音顫抖著,「雲柔哥,你是跟我開玩笑呢吧……」

  「我還沒有無聊到用這種事開玩笑。」

  「我怎麼可以嫁給韶勛那塊兒木頭疙瘩!」

  「有什麼不可以?」劉瑾冷哼一聲,「你不是做夢都想當帥府少夫人嗎?」

  「可你明知道我想嫁的人是你!由始至終想嫁的都只是你!」

  「可我從來沒有承諾過會娶你。」劉瑾用力將葉秋珞的腕子甩開,「回去,別在這兒給我劉家丟人現眼。」

  葉秋珞含淚的眸子在劉瑾的面龐上掃視,企圖尋找些許轉機,但劉瑾是這般決絕的,神色里不帶半點憐惜,她怒不可遏,指著林晚婧罵道:

  「是你!你個狐狸精!到底對雲柔哥使了什麼迷魂藥,把他迷的神魂顛倒連家業都不要!你究竟要把雲柔哥禍害到什麼地步才肯罷手!」

  「住口!」劉瑾厲聲喝住她,「你侍寵成嬌狐假虎威,濫用私刑枉及無辜!這馬車上的人命難道不是因你斷送?你還不知悔改,在這裡口出狂言!」

  面對劉瑾的斥責,葉秋珞顫抖著一句辯駁都說不出,眼睜睜看劉瑾柔聲勸慰林晚婧繼續往城外去,不要耽擱了時辰。遠處傳來嘈雜聲,葉江雄派來尋找她的人馬終於趕來,領隊上前來,恭敬勸道:

  「小姐,請跟我們回去吧。」

  葉秋珞醒過神來,幾乎是哭喊著向剛到的近衛師下令:

  「林家上下竄通謀反,給我拿下,一條狗都不許放過!」

  「誰敢動!」劉瑾拔出配槍,將上膛的傷口指向葉秋珞:「在我劉雲柔面前,何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雲柔哥……你竟然拿槍威脅我?」葉秋珞難以置信道,見他態度決絕沒有絲毫迴轉的餘地,絕望的冷笑一聲,「你們還愣著幹什麼?統統拿下!」

  領隊自是辨得出是非,謹慎勸道:

  「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若是將軍怪罪下來……」

  劉瑾不再同她多話,向棺槨深鞠一躬:

  「晚輩失禮,還望您見諒。雲柔這就為您開路,請安心上路罷。」

  語畢,劉瑾將槍口指向長空,鄭重三聲槍響,馬車緩緩起步,停滯了許久的隊伍終於又繼續前行,往城外去,漸漸將葉秋珞的哭嚎拋在身後。

  封門磚一層層堆疊起來,終於將墓門內外隔成兩個世界。

  山雨落得這樣急,帶著初秋的寒意,打在身上像細密的針尖,猝不及防的扎得皮肉生疼。

  禮畢,眾人在雨中鳥獸散去,只剩林晚婧獨自在新立的墓碑前杵著,輕薄的素紗被雨水浸的透濕,連日來的操勞與神傷已將她折磨的憔悴不堪,蒼白如紙的膚色將緊抿的雙唇襯出駭人的絳紅色,仿佛隨時能滲出血來。劉瑾打了傘到她身後,將大半的傘蓋覆到她頭上,可她似乎對此毫無察覺,既不迴避也不回應,神色呆滯像樽人偶,冥燭跳動的火焰映在她眼裡,似燃在寒夜的深林,又像沉進了無光的湖底,靜得沒有一絲生氣。

  「晚婧,今日傷你的人,他日我定讓他們百倍奉還。」

  這句話似乎對林晚婧有了些許的觸動,卻見她長密的睫毛微扇,薄唇輕啟:「如何還?以命還命,以血償血?」這樣說著,她迴轉身面對劉瑾,又道:「那日我問你,若有一日,你須在我與江山之間做個抉擇,你該如何取捨。那日你說,你選這江山。倘若我今日問你同樣的問題,你的回答會改變嗎?」

  「不會。」劉瑾決然道。

  笑,染上林晚婧的嘴角,帶著幾分淒涼,又夾雜著些許絕望。他知她所慮,終於將初衷一併道出:

  「我若是不要這江山,如何護得你此生無憂,一世周全?」

  雨悄然下著,打在壓枝的流蘇花上,仿佛整個世界都靜了下來,林間有鳥雀掠過,驚叫著,打碎一片肅殺。馬蹄聲穿過山林,不多時便到了近前。

  「雲帥,大帥傳話,說讓您差不多便回府上去,說是無論如何,缺席都有失禮儀……」

  劉瑾卻不搭理前來傳話的家兵,雙目只是看著林晚婧澄澈的眼底泛起細碎的淚光,然後又在急切的馬蹄聲里,這淚光緩緩消散開去。

  「你去吧,」她道,「今天謝謝你。」

  「晚婧,我剛才說的話你明白嗎?」

  「明白。 」林晚婧頓了頓,又道,「可我要的只是一位夫君,一個完整的家。」

  大概是雨水浸透了外衣,寒意襲來,劉瑾只覺得自己站在冰雪裡,全身僵硬的不能動一下。她的訴求是如此簡單質樸的,可這樣看似簡單的訴求,卻偏偏是他無法承諾應允的。

  由始至終在遠處立著的李凌瑞見二人談話似陷入僵局,嘆了口氣,走上前來:

  「雨急了,回吧。」

  林晚婧應了聲好,剛道了聲告辭,劉瑾的手掌已覆上她的臉頰,她抬眼,四目相對,他的眼裡卻是她讀不懂的堅定。

  「等著我。」他道,「等眼下的事了了,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林晚婧卻不應她,眸子裡似是有話,喉頭微動,但終究沒有開口,轉身離開。

  雨確是大了,很快便在天地間拉起一道密密的雨幕來,風吹過,吹落枝頭繁簇的流蘇花,白色小花隨風飄旋落下,林晚婧素白的背影走進花雨中像是融進了茫茫雪裡。

  三天過去,劉府的喜事塵埃落定,林家的喪事悲痛漸散,可林晚婧卻惶惶終日,神色日漸憔悴,她始終覺得一切都只是開始,這短暫的平靜就像暴風的間隙,她只是身在那似乎安寧平和的暴風眼中,不知真正的風暴何時來臨。

  大雨由天明十分開始,幾乎未間斷的下了整整一天,便是到夜深也未曾停歇,阿玲再三為林晚婧檢查了門窗,剛道了晚安準備離開,起居室的門忽然被推開,撞在牆上砰的一聲巨響。衝進來的男人撲通跪在林晚婧跟前:

  「大小姐,出事兒了!您快跟我去檔口看看吧!」

  不安終究是應驗了,但林晚婧未曾料想這種不安竟會來自萬利行,一時間有些發懵。

  「什麼事你倒是說啊,愣在這兒幹嘛?」阿玲催促他。

  「是……是……檔口來了好多人,說老爺問他們籌了許多許多錢。」

  「籌錢?」阿玲與林晚婧面面相覷,彼此都是一臉疑惑,這便接著問道:「那些人可說了籌錢的原委來?」

  「都是些鄉野村夫,說是前些日子有人拿著萬利行的章子和老爺的印刻去了村里,說咱萬利行的產業要擴張,動員大家拿出錢來入股,許諾了六分的利,因為是萬利行的名頭,大小姐您又是少帥夫人,大部分村民都入了股。其實自打老爺去了,陸陸續續來過些人問這個事兒,我們打雜的都以為是些無賴,打發走了也沒當回事兒,誰知道今兒白天忽然來了百來人,說要萬利行還錢,還……」

  「還什麼?!別吞吞吐吐的!」

  「還把前些日子下葬的棺槨抬了出來,說是今晚要不還錢,便……便要老爺屍骨無存。」

  耳際一聲轟響,林晚婧只覺眼前發黑,身影晃了兩晃便要倒下去,好在阿玲眼疾手快將她扶穩到沙發上坐下——林老爺是怎樣的人,林晚婧再清楚不過,雖說萬利行的生意她許久沒過問了,但若要做出籌資入股這樣的決定,也是決然不會瞞著她的,就算真要籌資,那也是問錢莊洋行借,斷不會去鄉間遊說鄉民,能拿到萬利行的章子,還知道借她的名頭招搖撞騙的,不用推敲她都能想到是誰。林晚婧只覺心中鬱結,胸口仿佛壓著一塊巨石,沉悶的喘不上氣來,好不容易呼出口氣,卻是撕心裂肺的痛,她想說話,剛張口,只覺喉頭湧上一股腥甜的液體,不及回咽,已順著微張的嘴角湧出來。

  「天吶!小姐!」阿玲慌張拿了手絹掩她嘴角的血,回頭對愣在門邊的值班男傭嚷道,「傻愣在那兒幹什麼?!快去喊福叔,叫醫生來啊!」

  「不用了,我沒事。」林晚婧擺擺手,「叫阿標備車,再讓承泰去普陀寺,務必請主持大師領誦經的師傅們下山來。」

  「少帥那邊……」

  「不必告知他了。」林晚婧垂下眼,卻不再多說什麼,她只覺得眼前的路仿佛要通向萬丈深崖,而那深崖遲早要將她拉下去,墜進苦海煉獄裡,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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