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最壞的打算
2024-05-31 05:09:18
作者: 子初關
自林晚婧醒來,前來探望她的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絡繹不絕,輪盤戰一般的接待了一周,林晚婧可謂是身心俱疲——若可以選擇,她寧願回洋行上班也不願再在御鯤台里呆著,過這種對不同的人說相同的話的日子,即便來的人大多都是她的親戚朋友。
目送父母的車離開視線範圍之後,林晚婧回到起居室里將自己懶懶的丟到沙發上再不想站起來。
沙發邊的嬰兒床里,熠辰已酣然入夢——「熠辰」是劉瑾為兒子取的字,本是選的飄逸的「逸」,希望這個孩子未來路平安如願,如星般璀璨永恆,奈何大太太請的風水大師說孩子五行缺火,這才勉強改了個帶火的「熠」字,反倒把「辰」字襯托的更加輝煌。
現在想來還有些不可思議,自己就這樣成了母親。
孕育生命的過程還真是奇妙,明明在見到他之前還在想像他的模樣,但當他真正來到自己懷中的時候,卻又覺得如此熟悉,熟悉到無論大千世界怎樣紛繁冗雜,她都能一眼認出他就是自己的孩子。
爐膛里的火焰在果木柴上跳躍,漂亮的明黃色火光中散發出陣陣似有若無的清香,細切的噼啪聲伴隨著間歇崩裂開的火星映在林晚婧雙眸中那潭清靜的湖水裡,那潭湖水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
起居室的門開了,瓊鴿墊步而入,先往壁爐里又添了幾塊炭火,而後躡手躡腳的向林晚婧走去。
「今年的倒春寒來的特別猛對吧?」林晚婧問她。
「是啊,外頭可冷了。」瓊鴿點頭細語,「少夫人,這是明天訪客的名單,您看看吧。」
林晚婧揉揉眉心,伸手接過,名單上熟悉的名字越來越少,她思慮片刻,執筆將早上的預約通通劃掉,接著,筆尖在午後的訪客中「李凌瑞」的名字上停頓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將這個名字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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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一周來一直在重複的動作和表情。
瓊鴿見她神情有些複雜,開口想勸,可是話剛到嘴饞,起居室門又開,劉瑾推門而入,四目相對,嘴角揚起笑意。
林晚婧這便把名單交還給瓊鴿,笑問道:
「今天怎麼這麼早?」
「事情處理完了就早點回來。」劉瑾答,順手截下了瓊鴿剛準備拿出去名單,在林晚婧身邊坐下,目光在名單上掃過,眉頭慢慢蹙起——這名單上的客人數量幾乎要趕超他每天的會客量,而她的身體還沒痊癒:
「去跟文書室說,不要再給夫人安排這些行程應酬。」
聽他語氣頗為不悅,林晚婧忙開口安撫:
「沒事,也就喝茶聊天而已,不累。若是不見,又該有人嚼舌根,說我擺架子了。」
大半個月前在倉庫門口頂撞胡茂晟的事應該已在軍中傳揚開了,長輩們該怎樣議論她,劉瑾不說,她自己心中有數。
劉瑾知曉林晚婧的擔憂,也明白她當日之所以要借洋人的名義阻撓搜查是為了維護他,感動之餘,心中的無力就更多了幾分,嘆息一聲,將她攬進懷裡:
「別太為難自己。」
林晚婧輕聲應允,良久才又開口:「明天早上我想去一趟倉庫。」
雖然說因為槍擊事件,劉道麟已經下令暫停了對1號倉庫的搜查,但林晚婧心中明白,她越是從中阻撓,世人便越要猜忌各種隱情,英國領事館是絕然不會簽署搜查令的,但以此為藉口卻始終不是長久之計,唯有打開倉門讓人查個透這是方能平息。
一聽她說要去倉庫,劉瑾心中陡然一緊,那日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有很長一段時間,那個畫面都反覆出現在他夢裡,他日日在那振聾發聵的槍聲中驚醒,冷汗涔涔。
「我陪你去。」
「不用,現在這個情形你還是少靠近那批貨為好,被人看見更說不清了。」林晚婧絮絮著,聲音平穩,「那批貨我會想辦法轉移走,只不過,我們還是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又是最壞的打算。
劉瑾只覺得太陽穴突跳,從沒有人敢叫他做最壞打算,但他如今一個月內就聽了兩次。
「別跟我說如果被人查出來把所有責任都推給你這樣的話,我絕不會再讓你獨自陷入險境不管。」
聽他這樣說,林晚婧只覺得心底里有暖意盈滿,便也不答話,莞爾著享受著他落在她發頂的輕吻,聽他柔聲道:
「即便真到了去閻羅殿喝茶的那天,我也會擋在你身前,誰也不准再傷你半分。」
久違的白色轎車停穩在倉庫前的空地上,看守倉庫的工人們顯然沒有想到林晚婧會來,在原地愣了許久後,轉身喊主管來。
不多會兒,人群簇擁著一個瘦高的中年男人匆匆趕來。那男人遠遠看見林晚婧,瘸著的步子又加快了幾分,到了林晚婧跟前,著急道:
「大小姐,這大冷的天兒您怎麼來了?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兒?若有,您找人傳喚一聲便是,何苦親自來這一趟!」
話音落下,即刻迎來諸多符合。
林晚婧知道大家這是擔心他,笑著搖搖頭:
「想大伙兒了,所以來看看。您的傷可好了?」反抗搜查那天,墉叔傷的最重,到現在額頭上還纏著紗布。
「嗨,大小姐您就別掛念老頭子我了,那麼幾下子還扛得住!只是老頭子終究是老了不中用了,沒護好大小姐啊……」墉叔垂首搖頭,「倒是大小姐您的傷可好全了?哦,從時辰上算您這還沒出月子吧!您說說您這時候來幹嘛呀!」
聽他的語氣越來越著急,林晚婧忙安撫道:「我自幼在西洋長大,不講究這些的,身體都好差不多了,不打緊。過些時日這倉庫里有些貨要出,都是些重要物件,我放心不下所以來看看。」
墉叔聽她這樣說,知道自己勸也沒用,連聲嘆了幾口氣,而後想起什麼似的匆忙轉過身對身後的工人道,「快,快去吧昨兒守夜的兄弟們都叫起來,大小姐來了!」
「墉叔!」林晚婧忙喊住他,「別忙了,讓兄弟們休息吧,我今兒就來看看貨,等過些時日孩子出月子了,再帶來跟兄弟們一道慶賀。」
笑鬧夠了,墉叔幫著安排了些得力人手在倉庫外守著,容林晚婧獨自一人進倉庫去。倉庫里外還是那天離開時的樣子,門口的青石地面雖說清洗過,但磚縫裡殘留著的黑色痕跡也不知是凝固的血,還是日久沉澱下的污漬。
大約是留下了心理陰影,林晚婧的目光在觸到那污漬時,肩膀沒緣由的驟疼一瞬,她光忙別過眼,掩上倉庫門徑直往牆角貨堆走去,邊走邊思量著以後的安排。
過些日子,倉庫中存放的一批乳酪將裝船出港,但是事到如今她都沒有接到馬修斯洋行下發的接貨通知,想必是有人替她請了長假,她希望這個人是劉瑾,但直覺卻否定了她的這份希望。
倉庫外傳來幾聲爭執,隔著厚重的庫門聽不清晰,她匆忙蓋上之前撬開的箱子,轉身卻見庫門開合,李凌瑞闊步向她走來,墉叔跟在身後不停的勸阻。
「大小姐,我跟李老闆說了,您說過誰都不能進,但是他不聽啊……」
林晚婧注視著李凌瑞良久,最終轉開視線對墉叔道:「算了吧,墉叔,我正好有些事要同他談。」
這便是應允李凌瑞留在倉庫里了。
墉叔應了聲好,轉身離開,順帶關上了倉庫門。
大門震顫的餘波驚起滿地塵屑,飄飛的塵屑中,李凌瑞的目光從負氣慢慢轉成了溫柔,塵埃落定,他終於開口問道:
「為什麼不肯見我?」
林晚婧昏迷期間他一直是她的私人醫生,但她醒後卻拒絕了他所有的見面要求,劉瑾將她護在御鯤台層層守衛之內,她每一天的會客名單上都有他的名字,但都被她悉數划去。
「知道我不見你,為什麼還來呢?」林晚婧背過身去——她始終無法直視他的目光,兒時便是如此。
「我擔心你。」李凌瑞直言不諱:
「洋行的假是我請的,暫替你的申請也是我自己提交的,所以在你的產假結束之前,我是這間倉庫的臨時監管。」
果真如此。
林晚婧心中暗嘆,這是她最不想聽到的話,而李凌瑞也是她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
「現在我沒事了,替我把洋行的假銷了吧,這間倉庫的事我自己打理。」
「為什麼這樣著急?」李凌瑞問,言語間帶著意味不明的笑,隱約有些嘲諷刺的味道,「你是信不過我,還是這倉庫里確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林晚婧明了,他會這樣問,必是已對私藏軍火的事心知肚明。
「我不希望你跟這件事有任何關係,所以在這件事處理好之前,不要接近我,也不要來找我。」
見她著急,李凌瑞反而笑了:
「來不及了。那批貨的入庫記錄和艙位信息我一早就查過,早知道這批貨的事情。你有沒有考慮過若你的代理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人,後果會如何?」
醍醐灌頂的,林晚婧不由得睜大了眼睛——是啊,她早該想到這一點,也就是說他一早就沒有打算從這件事中脫身。
想明白這一點,她的目光卻黯淡下來:
「你不該這樣做。事情是我攤上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現在你該考慮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不該跟這批貨扯上關係。」
顧夷光已有三個月的身孕,如今李凌瑞也是即將成為父親的人。
「所以你不能讓我有事。」李凌瑞釋然,笑著抬手撫摸她的臉頰,「你一個人肯定做不到,但是有我在,我們可以做到。」
外牆傳來細切的響動,李凌瑞豎起一支手指示意林晚婧不要說話,可兩人不說話了,牆外似乎也沒有了聲音。
「過幾天我會再去找你,你等我消息!」
林晚婧還想說什麼,但李凌瑞留給他一個自信的笑容之後便轉身離開,她知道他聽不進勸的,他們自幼相識,他從來沒聽過她的的勸阻,雖然也從來沒有做過錯誤的決定。
可這一次,她不確定了,頹然的坐到箱子上,打量著周圍滿滿當當的各種貨物,思量著他放在的言語,忽然笑出聲來:李凌瑞說,她不能讓他有事,可是她何德何能可以做出這種許諾呢?
夜深,李家宅院的燈已大半熄了,只留下走廊上昏黃的幾盞路燈守夜。臥房門緩緩開了,顧夷光合襟出來,走廊盡頭的書房燈還亮著,明亮的燈光從門縫下漏出來,在光線昏暗的走廊上很是顯眼,她墊步穿過走廊,輕輕推開書房門,只見李凌瑞在書桌前坐著,雙手支著額頭很是苦惱的樣子,她在原地躊躇片刻,柔聲開口道:
「我可以進來嗎?」
李凌瑞抬起頭,見是自己的妻子,笑著點點頭。
顧夷光近前,目光落在他書案上厚厚的草稿紙上,墨筆勾勒出潦草的海岸線形狀,他的手邊還放著鷺洲幾個港口的地圖。
「在為晚婧的事情發愁嗎?」她問。
「嗯。」李凌瑞將書桌邊故意放倒的西洋鍾拿起看了一眼,「都這個點兒了啊……不好意思,我沒注意時間……走吧,回去休息。」他邊說邊整理起桌案上的物件,大腦中卻沒有停下思緒。
見他眉頭微蹙,顧夷光知道他還沒放下這件事,開口道,「不忙,我也不是很困,倒是你,想出辦法了嗎?」
「有點思路,明天得找她商量一下。」
「要我說,這次的事情你們能聯手定是能逢凶化吉的,但還有個人,我希望你們能考慮下找他幫忙。」
李凌瑞停下手中的事,抬頭看她等著下文。
「鶴延坊的少東家,沈珺懿。」
這個名字李凌瑞是知道的,就在前些日子,沈珺懿還親自來府上找他,說是有一批沒憑證又不想繳稅的私貨 ,希望李凌瑞能夠幫忙,李凌瑞當下並未應承,只說是一號倉庫倉儲位吃緊,待盤點過貨單再復他。其實就一號倉庫的倉儲量而言,吞下沈珺懿的一百箱私貨是綽綽有餘的,只是走私是個可大可小的罪名,而他也不想旁生枝節給洋行添麻煩。
「據我所知,沈公子有個在宇帥麾下聽差的兄弟,雖說官職不大,但也是說得上話的人。咱現在旁的不怕,就怕貨被人查出來。他若想經咱們手出那一百箱貨,定會托關係想辦法瞞混過去,他的一百箱不能查,旁的貨怕也不好嚴查,正順了咱們的意。」
李凌瑞凝視著妻子,笑意漸深:「夷光,上輩子我定是積了大德,這輩子才能得你相伴。明天我就去請了洋行的同意狀找沈珺懿談去。」
「這件事你去怕是不妥,得晚婧親自去。」
「怎麼說?」
「你是不知道的,坊間皆傳,當年晚婧是因為你否了沈家的提親。雖說沈公子未必是那樣小氣之人,但既然有這個擔憂,咱們索性備全了這事,你看可對?」
李凌瑞並不回答她,只是笑著走到她身邊,攬過她的腰身順勢低頭一吻:「我今天才發現,我老婆虧了是生成女子,這要是個男人,必定是文韜武略將帥之才。」他似是想了想,開口又道,「你說你肚子裡的若是兒子,將來索性認了劉瑾做乾爹,隨他習兵演武。封疆立業,高官厚祿,指日可待!」
顧夷光知道他說的是玩笑話,卻還是正經道:「得了吧,功名利祿非我所欲也,平安快樂足矣。」